壹
秦国有个特殊的日子,时逢三秋之半,故秦人称其为中秋也为月夕。
每逢此时,夜空一贫如洗,唯独留下如玉盘明净的皎月。
这一天,秦国将士们被允许归家与家人团圆。
三年,从对秦国映像中的穷凶恶极到渐渐看清百姓之善良,将士之忠诚,御川无法阻止自己,已不再记恨这个强取豪夺的国家,因为这乱世中的所有国家,都是在想办法生存下去。
若还有恨,那便是这大秦有太多太多团聚的节日,即是到了深夜,护城河的另一端也依旧灯火通明欢声笑语。
依靠在门旁的人,怎会不泪流满面,怎会不思念亲人,只是岁月悠悠,若将那悲苦一直埋藏心底,又怎抵得过时间的消磨,沁骨之痛非质子不明,非身在异乡者不明,那是一种足以将人逼疯的宁静。
朦胧中,御川仿佛听到了阵阵凄凄的埙声从北面传来,与护城河对面的这座黑屋拥着不谋而合的孤寂,与沉浸在团圆欢乐气氛中的秦国那样格格不入。有些入神的人儿不自禁向虚无空中伸去手去,想要抓住忽现忽消的埙声,是谁在吹奏这曲伤人七分自伤三分的秋怨;秦国人吗?不,他们怎么会懂得这蚀骨般的哀愁,更不会理解各国质子在离开祖国的一刻将自己的梦想亲手捏碎,是多么的无助。
那么吹奏之人,是否和自己一样,如乱世浮萍徘徊在时代的逆流中不得自由呢?也是否曾经拥有过光明,却被其无情抛弃了呢?
燕丹永远不会知道,他那无心之举是御川留于脑海中时常浅尝的甘甜,他更不晓得,他那抹邪邪的笑,陪伴了御川三回冬夏的流转,在未被突如其来命运的交错带下地狱之时,御川以为,燕丹的笑将会伴随着自己的度过这荒诞的一生,成为她生命中唯一的执念。
贰
总有些突如其来的事情令人猝不及防。
例如此刻在秦兵的威逼下,楚国郡主不得不接旨进入秦宫一般。
终于有探子回报,此时身在咸阳城中的楚国质子并非楚王的女儿,而是临时认的义女,秦庄襄王迁怒于无辜的人质,下令将其抓入宫廷。秦国只将消息传播于虚假伪善的南方盟国,意思是,秦国近年来女人稀少,故聘请在秦国为质的楚国公主进宫为事。
没有人会傻到真的以为事实如此,楚王明知道这是某种警告与挑衅,在不经过盟国同意下擅自部署质子是不符双方协定的,但楚王根本不会采取任何行动,尽管他南方大国的实力足以抢回他的质子,然而毕竟那身处秦国的“公主”并非“公主”,即便秦王知道此事又如何?他会傻到让其余五国得知他秦国被楚国摆了一道吗?
楚王命令封锁质子身份暴露的消息,一切又戛然而止,他为自己认义女这么有远见的事情自鸣得意。
就这样沦为两国政治交涉的牺牲品,楚御川正在宏伟的秦王宫大殿内等待着秦王的驾临,在她的周遭同样跪拜着刚被选入宫貌美灵秀的地方官员的女儿以及淳朴的民女,在来的路上被秦军拖拉着灰头垢面的她在人群中显得很不起眼,忐忑不安的环顾四周,殿内庄严萧条的气氛令她有些胸闷,紧锁眉头的她又怎么会想到她那看上去仁慈英明的楚王义父早将她背弃在了秦国人的铁骑之下,从这一刻开始,她期盼了三年的回归故土已是痴人说梦。
“大王驾到”随着一声高亢刺耳的宣呼,在众人簇拥下的君王从大殿外被抬了进来。
御川以为秦王必定会如秦兵一样伟岸雄壮,然而事实并非如此,现在颓然的王卧于龙榻上,眼神涣散无光,在御川眼里,不过是个可怜的病老头;殿上众人齐齐下跪参拜,御川心中讥笑着,如此大礼,岂不是要给那下跪人前的病老儿折寿?还是这帮人存心盼着他们的王蹦脚升天?
“咳咳...宣政,蟜,婴。”王气若游丝的吐露。
“大王,真的要让他们自己挑吗?”王的身侧,年轻妖艳的王后担忧道。秦王吃力的点了点头,示意旁侧的宦官执行命令。
御川微微抬首,仰望殿上的王后,她美得令人不敢直视,尤其那半垂着的一双丹凤眸子,透露的光芒,是致命的。后的妖媚与王的颓废,在御川脑海中形成了可怕的景象,一种敏锐可怕的想法诞生在御川脑海,也许对过于美貌的女人天生不抱好感,她总觉得王后的身上有太多危险的问题,然而王后的眼神,却莫名的熟稔。
“太子嬴政,公子成蟜,公子子婴,殿上进谏。”
御川起誓,她绝对是因为好奇心才会去偷窥一下应声进殿的王的儿子们。然而随后她有一股想要将自己掐死的冲动,宿命的可以安排,在这一瞬间显得尤为讽刺,那太子,居然是那日变脸和翻书一样快的燕丹故人,那病态瘦弱的公子,是自己赠埙之人.....无力感渐渐吞噬着御川的意识...
见爱子们系数跪拜在地,疲倦的王眯着空洞的眸子抬手示意:“挑几个回去吧。”
御川立即往人群中挤了挤,极力遮掩自己,因为他明显感受到了三位王子的目光都聚集在了自己身上,只是他们眼中有着自己不理解的意味。其中自己曾赠埙的,如果猜得没错,应该是最小的子婴公子,正笑意满盈的盯着自己。
“你,你,你....还有你。”深沉略带鼻音的指令出自太子嬴政,御川几乎下意识盯着他被阴霾覆盖着的脸,刚毅分明的脸部线条也被戾气侵染,深锁的眉头,拉开了他与众人的距离,他的手指,明明就在指向自己的时候微微迟疑过,他的眼中,有一闪而过的纠结,然而最终,他没有挑选自己。他过于阴冷的脸庞,在御川看来,似极了伪装。
“父王,儿臣要这六人。”选完后,秦国太子恭敬得退去一旁。
御川垂眸,轻叹一口气,她不知此时自己到底是何情绪,她只想迅速逃离这窒息发疯的宫殿。
身边的女子一个接着一个消失在自己的周遭,楚国郡主颤动的心欲将她的身体震碎,她有一种被人一件件拔去衣服的羞耻感,她厌恶那些越来越多聚集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她觉得她像一只脱离河水的鱼暴露在烈阳之下。
直到最后,原本有很多人的周围,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从始至终没有人挑中她;御川有些绝望,她知道现在全大殿的人都在盯着她,整个大殿,只有她一人是匍匐在地,宛若被众人审判的罪犯,这些高傲的俯视足以将她千刀万剐,三年不曾惧怕过的心,此时此刻在痛苦悲鸣着,眼睛涩涩的生疼,恐惧的泪呼之欲出,她如行走在北方大漠的干涸旅人,寻不到水源被死神追逐,却连一声“救命”都无法唤出口。
不要看我....不要看我....楚国郡主多么希望那个玄衣男子不要用这样淡漠的怜悯打量她,就像在同情一只被驱逐的畜生一样。
恍惚间,那一年暗灯下,有位少年为榻上少女包扎伤口,那眸子中如水一样的温柔,仿佛珍宝一般的呵护,少年的神情,深锁的眉头,让人揪心...胸口的暖玉...开始发烫...那是御川承受不了的炙热。
她渴望再见到他,再见到他腼腆笑容,刻意耍坏的邪邪笑容,他的笑,令她心驰神往,他是谁.....他是谁...她想不起来了。
没有人听得到她的抽泣,没有人在意她无助的双肩,她仿若掉进万丈深渊,彻骨的寒冷将她整个人淹没,她快要晕厥。
有没有人可怜可怜她,施舍她一丝丝的温暖,她紧握胸口孩儿面,那是她最后的温热,她快要被冻死了,被这偌大的秦宫里数百人鄙夷冷漠的目光冻死。
“婴,剩下的这个,你也不要了?我把她送去军营。”高高在上的君王,如同神明,主宰着一个不足轻重渺小生灵的命运。
众人唏嘘,三位王子同时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色,原来...她将被作为军妓,拱秦兵们享乐。
御川想要反抗,想指着病鬼秦王的鼻头怒斥他有什么权利来对待别国质子?就不怕引起两国之间的战争吗?蓦地一惊,御川似乎想到了什么,下一瞬她的瞳孔又回复成了死灰色,扯出一抹苦笑。
消瘦的三王子,突然回想起了前几日父王将兄弟们召集在一起下达的命令,他叮嘱他们,不要挑选绯色衣着的散发女子。众女子当中,只有楚国郡主散发红衣,因为她是被秦军硬生生拉扯着过来的,钗饰早在挣扎中掉落,王,算的比谁都清楚,他要告诉楚国,他们的女人连奴都做不了,只配做千人亲吻的**。王后了无生趣的看完这一出荒诞的闹剧,只盼早些结束,她近乎残忍的打着瞌睡,不失优雅。
御川心死,她知道自己此时此刻的身份已经被秦王知道,无法对楚国做什么的秦王只能将愤怒报复在自己身上...御川无话可说,连泪水都再留不下来,干枯在眼角,她想笑,笑楚国君王的胆小怕事,笑秦国君王的心胸狭隘。
“来人,将她带去军营。”王轻轻宣布了御川的死刑。
御川睁大瞳孔,盯着这内心中满目疮痍的的世界。将士的脚步越来越近,她已将舌放入两排牙齿之间,等待着归去的南风,将自己的灵魂带回父母的身边。
将士的前行被一人挡住,大殿太久的沉默领王不快,王问挡住将士的自己最小的儿子:“子婴,你欲如何啊?”显然,子婴王子的沉默有些出乎王的意料,王一直以为他这最小的儿子,深受儒家学派影响,对于父命王令不敢违背,怎么也会像他的两位哥哥一样纯粹的去忠诚执行自己的命令,至少他不是违背的那一个,因为平时,他太听话,太过乖巧了。
紧闭双眼,又再次睁开,子婴像是下了什么决心。御川被突如其来的温暖所惊,颤抖的身子蓦地被拉向后方,双眼重新被浇灌了的湿润被挡了回去。他的手,就这样遮住了她的绝望,将她从梦魇中拽了回来,冰冻的心,再一次有了生的气息。第一次,遮住了她眼睛的黑暗,是她向往的归宿。
“父王,刚挑选的儿臣愿送于各位哥哥们,我就选她了,她一个,就够了。”瘦弱的贵族少年,直视殿上的君王,不带任何犹豫踌躇,坚定,如当年身侧向她索要埙的那个时候。
这时,高高在上的王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王后抚着王的背怒斥子婴胡闹,然而并非胡闹的子婴只面露无辜之色:“父王息怒,子婴到底如何惹怒了父王,请父王明示,子婴愿意受罚!“
众臣眼中子婴公子那样无辜,不仅善良且重情重义,只是不懂观察时势,秦王明摆着要那质子去做妓慰军,单纯的子婴王子,却在无意之中惹怒了君王。
太子政不动声色的盯着眼前发生的一幕,其实他很疑惑,一向稳重忍让的子婴怎会大胆如此?他有转眸望向王弟旁侧垂首不安的绯衣女子,不觉间,眯起了一双深邃不见底的凤眸。
二王子成蟜则完全当这是一场好戏,玩味十足的露出嘲讽的笑脸盯着自己的王弟。对于和嬴政关系不错的这个药罐子王弟做出如此惊人之举对他来说绝对是一件大好事,少了一个竞争对手不说,还能拉嬴政一同下水。
“咳咳咳咳...下...下去吧...”秦庄襄王颓然抬手命令这个惹怒他的人速度退去。子婴迟疑了下,作揖叩首后,拉着楚国郡主,消失在了秦王宫殿。
子婴知道,跨出大殿的那一刻,自己将失去所有的权力,甚至是自由,也再不能帮着雄心壮志的大哥嬴政,对付一心造反的二哥成蟜了。
望着子婴决然离去的背影,以及从始至终不忘相互牵着手的绯衣女子,从不轻易将情绪表露的秦国储君,痛苦的皱起了眉;‘子婴,你可知,我多羡慕你吗?’
“你们....也散了吧”不久传来王虚弱的话语,殿上的臣子也叩首离去。
“父王!!”太子踱步上前扶住欲将起身的父亲,二王子随后也扶了上去。“不要管我...咳咳..你们也走吧!...”推开两个儿子,秦王深沉的眼睛里满是两位王子读不懂的情绪,搀扶着秦王的王后示意年轻的孩子们退下,无须多言。
“对了,撤去子婴一切权务...罚去上庸做个封地王”停驻下来的病人依旧不忘对小儿子的惩罚,缓声道。
嬴政一惊,随即“噗通”跪地。
“请父王三思,子婴打小体弱多病,这一去他便永远回不来父王身边了啊。”
“王兄,王弟他是也自作自受,明知故犯,你看父王都被气成这样了,你又何必为他求情再次触怒父王呢?”成蟜在一边唯恐天下不乱道。
“住口!子婴与你从小一块长大,兄弟手足之情更比我来的长久,你此时此刻怎么还能说出这样落井下石的话来?”
“别..吵了!罢了,免去子婴一切职务后还留在咸阳吧....蟜,子婴再怎么说也是你弟弟,....咳咳..你不该无情...咳咳”秦王训斥成蟜,成蟜瞥见方才还一脸担忧的嬴政此刻脸上竟露出了一抹阴笑,仿佛宣告着这一场斗争的完全胜利,秦国二王子不由心下胆颤起来;‘嬴政,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大王,您别说话了,我扶您回去。”王后赵姬瞄了一眼秦国储君,秦国储君会意的点了点头。
“父王,儿臣告退。”嘴角狂傲的弧度,始终不曾消去。
“儿臣知错,也告退了。”成蟜扶上额头,竟有了些许冷汗,猛然间他觉得,嬴政的心计城府,要比想象中深的多....竟然与这样的人做对手,不知未来自己能否应付,一旦出错,那一定是死无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