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呲”水畔搓洗缎袍的人儿,望着被搓坏的第三件袍子开始发愁。
她心不在焉手中之事,满脑子都是两天前那一场意外的遇见,在她以为自燕丹走后这昏暗的牢狱再无生气之时,在她同此时此刻做着同样的事情之后打算回屋之时,是一排布衣大汉挎着长剑,在门外恭敬站立着映入了楚御川的眼中。
从侧门偷偷溜进屋子后,是一抹压抑的黑影在焦急呼唤着故人的名。
“燕丹!燕丹!告诉你个好消息,父王已经同意你回燕国了,咱们又能去赛马了!!!”
“燕丹你个犊子,还不赶紧出来感谢你大哥我?”
“燕丹!!!!燕丹!!别玩我了?滚出来!!!”
.........
焦急的人以金丝冠象征性的矗立于头顶,一身玄黑长袍,广袖口绣着金色的蟠龙。好看的剑眉纠结在一起后,额头是长长的痕迹,凤眸里充斥着宛若被玩笑后的羞愤,削薄的唇,一声声吼出他不予置信好友不在的困惑与失望;御川猜出,此人便是燕丹口中的秦国好友,但此时这位秦国公子的反应明显是不知道燕丹已经离开了.....难道....
楚御川心中突然很是羡慕已经离开咸阳的燕丹,在这异国,有个人会这样紧张别国的故人,是多么幸运的事情。燕丹对于眼前这位秦国公子应该很重要吧.....
“燕丹!?”
“啊!!啊!”
躲在木门后的御川突然被恍然至眼前的秦国公子吓了一跳,被他用力抓住的右肩仿佛被捏碎了一般,所以楚国郡主惊叫了两次。
“你是何人?”
御川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表情能从丰富的情感流露瞬间变成一张如冰封过的萧冷,如果有这样一个人办到,那一定就是眼前这个阴郁的秦国公子...
“快说!”语调渐渐冷下来的秦国公子满眼杀气,紧握右肩的手加重了力道..有种要被灭口的不祥预感浮上御川心头。
“我....我是..楚国送来..的质子......”御川战战兢兢地说。
秦国公子松开满脸恐惧的绯衣女子,看见她白皙的手上磨出的伤痕,不禁皱了皱眉,看样子不是说谎。
“今天的事情不许说出去。”理了理锦袍,秦国公子转身离去。
“..啊?...”此刻脑袋一片大雪忙忙的御川居然没有听清眼前人的话语,毕竟刚刚她才躲过了危及性命的事情...再抬首,眼前已经没有了那抹黑影。
“撤。”门外,是他冷淡的命令。
脚步声渐渐远去后,御川整个人突然像泄了气一样瘫痪在草席上...慢慢平息的剧烈心跳仿佛还在回放着方才的瞬间。秦国公子过于刚毅的脸上明明是不忍啊....太多疑惑围绕着楚国郡主。
“呲”悲剧的长袍上,又被搓出了一个洞......
贰
入冬后的咸阳,没有平日的繁闹嘈杂,却多了一叠悠悠的温存,家家户户盼着外出打猎的男丁们归来,为他们上一壶好酒暖身,街道上巡逻的秦兵们也换上了冬日的戎装。
坐在门口阶梯上的楚国郡主,将三年前从楚国穿来绯色厚袄找了出来给自己披上,虽然已经被蛀虫蛀了好几个大洞,但破破补补还是能穿的,至少在这没有朋友的地方,要学会珍惜自己已经拥有的每一件事物。总在这几年的这个时候,天空会飘落尘埃。
回忆,总不经意间伴随着寒风袭入脑海,将思绪带回遥远南方的楚国,那是五年前的大雪纷飞...父王驾驭马车,带着母后与自己去拜访了圣贤庄的大儒荀子老先生,印象中,那位老人家很是喜欢自己,问自己是否愿意投入儒家学派,而当时的御川自己回答给他老人家的话,差点没有把他气死。那稚嫩的誓言还清晰在耳畔:
“我才不要每天君子乎不君子乎的,我要学的是治国平天下的法,像商君一样为一国之强大奉献自己。”
那老家伙瞪大的眼睛,以及父母不可思议的眸子,是那次拜访留给自己最深刻的印象。
离别时荀子若有所思的样子,真的是好笑极了。
母亲的容颜窜入脑海,却引得鼻梁酸痛了起来,眼角干涩,只能拼命揉搓,楚国郡主停止回忆,从袖口里掏出了一个圆不圆,黑乎乎的东西,放在唇边.....
顿时,落尘化为了雪花,沙土变为了白茫茫的美景,眼中灰黑色的咸阳,变成了脑海中的寿春。
曼妙的旋律夹杂浓浓哀伤,飘过了欢笑着的农家,飘过了猎户们正在存放猎物的仓库,飘过了秦兵把手着的秦宫城门,飘过了清冷的秦宫,宦官们仰首,是雪花不住飘落.....
泪,与埙声一起,铭刻着记忆中再也回不去的悲伤。
泪,与落雪一起,祭奠着死于三年前的那个天真的楚御川。
“我们素不相识,你手中的乐器发出的声音也是我从未听过,但你与这乐器加在一起却能令我心如刀绞,告诉我,你手中的是什么?”一曲终了,站在不远处的墨青色着装的人儿突然开口。
渐渐走向御川的少年稚嫩的脸上带着点悠然的疑惑,御川本能般的向后逃离,她恐惧着秦国的一切。
“公主莫慌,在下并无恶意。”广袖随着作揖而摇摆,来人只谦礼恭敬了一番,又柔声道:
“听闻这附近是囚禁各国质子的地方,却未曾得知是位多才多艺的公主”近处才发觉,来人不仅消瘦,原本精致的容颜也被病态的苍白掩盖,过于朴素的颜色的着装,令御川想起了远在楚国的父王。
“公子说笑了,楚国人人都会吹奏楚歌,何来多才多艺一说呢?”熟稔的服饰,令御川打消了抵触的情绪,尝试着勾起唇角微笑。
“你是楚国的质子?”少年惊愕。
后者微微点头。
前者又问:“难道这就是埙?...不知公主愿不愿忍痛割爱,将你手上的埙卖给我...放心,不论多少,我都给你..”稍顿后,少年些许忸怩道:“我一直对楚国的乐器极感兴趣,本想去楚国一趟,可惜打小体弱,舟车劳顿对身体伤害极大,所以只能望洋兴叹了...”
不忍见少年这幅惋惜的表情,这样白皙的容颜,明明只适合微笑,御川摆手道:“那送你好了。”
“这怎么可以,本公子怎么能白拿你的东西。”少年眉头微蹙。
“我的埙只做情理之送,不做买卖,遇见有缘人,自然就送给你啦。”御川道。
少年有些为难的沉思起来,忽然扯下腰间香囊,递向御川:“那交换吧,这是我送你的。”
本想拒绝的御川,探到少年期许的目光之时,接下了他手中的香囊,顿时一股清香扑鼻而入,这熟悉的气息,总是回想不起来在哪里闻过,御川摇了摇头。
“那在下,就多谢公主了!若公主以后有事让在下办,在下定竭尽全力!这就告辞了!”少年眉间是止不住的兴奋,语毕,便转身离去。
望着墨点渐渐消失在银色地平线上,御川无奈的想:我要真有什么事情找你,也不知道你人在哪啊,天下这么大.....真是个容易满足的家伙。
手中的香囊上,用赤色绣着“婴”字,似乎是这个人的名字,又或是称谓,以后真有事,直接问秦兵好了,那家伙身上穿的衣着可价值不菲,颜色朴素,质地却是六国王孙公子专用的天蚕丝,这样便确定了这人也是秦宫里的一位公子或是哪位相国的孩子。
然而,一想到伴随着自己三年唯一能够打破寂静,又是个思念楚国的媒介的宝物没了,御川的心一下子却空了下来,像是被活生生抓走了心,方才的南柯一梦,好似这场大雪会伴随着明日的旭日渐渐融化,那么最后,自己怎么度过这余下的几十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