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剑大会之后,慕少筝便与姜玄分道扬镳了。虽然她以“受人恩惠不可不报”的理由企图再跟着他混几天,但似乎带着慕少筝去试剑大会已是到了姜玄的忍耐极限了,于是他于大会结束当晚在慕少筝睡着后就离开了。
夜色如墨,慕少筝坐在屋顶上,看着姜玄远去的身影,不由有些感叹:自己当真那么讨人嫌么?
第二天,慕少筝起了个大早,来到京都的一家琴行,稍稍打量了一下,便转到角落的一张七弦琴前,弹了一曲《秋风词》。过了一会儿有个伙计过来说:“主人喜欢公子的琴音,特邀公子去烹雪楼喝茶。”
慕少筝点点头,出门去了烹雪楼。
进了二楼雅座,一眼就看见临窗的座位上坐着两位姑娘:着红衣的明艳如桃花,穿白裳的清逸若行云。慕少筝走过去坐定,给自己倒杯茶,悄悄打量两人的神色,一如平常,并无异样。那白衣女子开口了:“有什么想问的?”
慕少筝边感慨谢风流观人入微,边问道:“试剑大会上,薛弃止说他进京时遇到琅琊阁的人对他出手,这件事我是不大信的,但还是想问问你们的看法。”
“我又没去跟他打,能有什么看法。你让赤练跟你讲。”
“什么叫你没去……你们不是真派人围堵天下兵阁的人吧?”
谢风流自顾自地喝茶,也不接话。慕少筝只好转头看那红衣姑娘,问道:“王大小姐,你当真去了?”
王赤练点点头,不甚在意。
“你,你又没有请示过阁主!”慕少筝气结。
“阁主闭关进修,阁中事务由我和小谢全权代理,你不记得了?”
“……”
慕少筝犹不死心,继续问:“你不是晓得薛弃止这次亲自来么,你还去截?你可知这次不仅于我们无益,还被他们得了便宜去?”
“我又不笨。”
“那你……”
“她被人算计了。”谢风流悠悠开口。
都被人算计了还不笨?这是慕少筝的第一反应。然后一惊,素来都是她赤练算计别人,这次竟会被人算计了?本来还想问问仔细,却又怕惹恼了赤练,寻思着哪天偷偷去问小谢。于是慕少筝便跟她们说起试剑大会的事。
“你说薛弃止是皇后之侄?”谢风流微微皱眉。
“恩,你不知道吗?”完了……话甫一出口,慕少筝就后悔了。谢风流掌握着琅琊阁中收集的所有情报,向来自诩为“天下之事,唯三事不知”,即不知鬼神、不知生死、不知谢君有何不知。如今慕少筝在她面前讲出这几个字,就像你跑到龙泉山庄门口问他们“你们很有钱吗?”唯一不同的是人家龙泉山庄只会一笑置之,但谢风流却不会善罢甘休。
果不其然,谢风流秀眉微蹙、凤眸低垂,嘴边噙着一丝危险的浅笑,自有一番不怒自威的气度。慕少筝见状赶紧说:“这是姜玄讲的,不过他待的那个镜因谷简直与世隔绝,我估计他也是瞎说的。”
“镜因谷?那他就不会是瞎说了。”王赤练不怕死地接道,“镜因谷虽然讲是以医术闻名,但那些不着调的话他们也不会乱说。”
慕少筝听了觉得惊讶,便看向谢风流。谢风流此时已是收起了愠容,云淡风轻地说:“赤练讲的不错。”
“当真?当真有人知道你不知道的事情?哎,小谢,这倒真的挺稀奇的。”慕少筝也学着赤练不怕死地说。
谢风流饮了一口酒,说道:“我有讲过我不知道?”
“那倒没有,但是……”
“情报有真有假,有虚有实,我不过是确认一下虚实罢了。”
“唔……”慕少筝应了一声,又道,“说起那个姜玄,我刚才有没有跟你们讲,他打一开始就不想去试剑大会。我还以为他们镜因谷的弟子在谷里待久了,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会喜欢去凑热闹呢。”
王赤练撇撇嘴说道:“你当人人都是你么。镜因谷的人是万八千年不出一趟谷的,都修了一副神仙心性,眼高于顶惯了。这次让他们大弟子出谷与会,看的还是皇家的面子,已经是很好了。”
慕少筝摇摇头表示感慨。
沉默了一阵,慕少筝随口问道:“你们今天怎么会选在这里见面?这地方也太,嗯,太正常了。”的确,比以往正常太多了。两人第一次约慕少筝在外见面时,让伙计传的话是“主人邀公子前往沐风楼饮酒赏月。”结果一打听并没有这么一座酒楼,找了许久才发现,所谓沐风楼,便是——沐浴凉风的楼顶……
“你喜欢不正常的?”谢风流玉指弹了弹酒杯,疑惑道。
“呃,不是。只是江湖中人人都知道我琅琊阁中两位楼主爱着红衣白裳,你们这样不会太招摇吗?”
“所以要反其道而行啊,谁会想我们敢这样大摇大摆。”王赤练耐着性子解释道,“况且大多数人总是倾向于相信邪恶之人必有丑恶之貌,怨只怨我和小谢生了这么一副好皮相,硬是蒙惑了世人。”
“有理。”谢风流举杯笑道。
“……”
王赤练仔细打量着慕少筝,尤其盯着她的羊脂玉佩和碧玺戒指看,说道:“你这一身行头也不低调啊。”
慕少筝耸耸肩:“同理嘛,大多数人总是相信偷窃之人必有穷苦之貌。”
王赤练不住点头:“真长进不少!”又想起一事,继续夸赞道:“说起来你的琴技也长进不少,那曲《秋风词》弹得真好,倒颇像个怨妇。”
慕少筝还没来得及顶回去,谢风流便接道:“你要是能少给琅琊阁添堵,小慕也能缓几年才长成个怨妇。”王赤练知道她是在讲拦截天下兵阁一事,自知有些理亏,难得地没有还嘴。
慕少筝忍了忍,终是没对那句“缓几年长成怨妇”作评价。只是叹了口气,说:“其实我一直都挺疑惑的,我们琅琊阁又不做什么杀人放火的大恶之事,不过是打个劫,抢点东西,为什么江湖上对我们深恶痛绝呢?”
王赤练略加思索,回答她:“你初入江湖,还不知道,江湖上讲究个光明正大,行事磊落。恩,打个比方,如果你要去杀一个人,你要先昭告江湖此人偷了你家的两只鸡,还睡了你的小老婆,你的尊严被践踏了,你忍无可忍了,然后你再把他杀了,这样理就在你这边了。”
慕少筝明白过来了:“而我们虽说坏事干得不够坏,但总是行踪诡异,动作前也不打招呼,喜欢搞偷袭,所以为人所不齿?”赤练点点头。
谢风流补充道:“而且我们的打劫对象相对固定,别人大概觉得我们挺欺负人的。”
慕少筝说:“龙泉山庄嘛,这我知道。就因为他们有钱?”
“这是其一,”王赤练得意道,“再者,龙泉山庄声名显赫,成功地打劫他们能更好地树立我们的威名。”
“那你这次失败地打劫了天下兵阁会不会有损我们的威名?”慕少筝凉凉地说。
王赤练危险地眯起眼:“这件事,不许再提!”
慕少筝心想,你刚才怎么不敢这么对小谢说?面上却只是撇撇嘴,倒真不继续说这个了,而是说起另一件事:“太子萧浊说轩辕夏禹出现在西方西缘山,你们信不信?”
“你信?”王赤练反问。
“我又不傻,他敢在众人面前说出来,难道不怕有人跟他抢?”
“所以我说你在外待几天,果然变聪明了。更何况西缘山有什么,我们琅琊阁怎么会不知道,是不是,小谢?”王赤练颇为自得。谢风流笑了笑。
“多谢夸奖。”慕少筝又问:“还有,传言说欧阳溯与太子不和,是怎么不和?”
谢风流略想一想,道:“平定侯偿言太子‘刻板似木石,不懂风情’;太子谓欧阳溯‘浪荡不羁,纨绔无礼’。”
“啧啧,结梁子果然就是几句话的事儿。不过这个你们都没跟我讲过。”
“传言而已,真假不明。况且讲多了你记得住?”谢风流淡淡道。
王赤练在一旁笑道:“以前在琅琊阁让你多学些东西,你总是躲懒,现在才知道脑袋不够用了?”
慕少筝喝完杯中的茶:“谁不够用了,还空着呢。”
王赤练白了她一眼,道:“你以前天天待在琅琊阁,只跟我们混在一起,外面很多事情你都不懂,这次叫你出阁就是让你多长长见识,多学些东西,把你的脑袋填填满。”
“赤练姑娘,你能别说‘出阁’么?你用‘出门’,‘出琅琊阁’,就是‘下山’也行啊,我倒无所谓,但是你说这话的时候跟我娘似的……”
王赤练不屑:“我要是真生了你这么个不省心的姑娘,一早就把你浸马桶了。”
慕少筝一拍桌子:“你这妖女,也忒狠心!”
王赤练也拍桌子:“妖女头头,少装慈悲!”
谢风流终是忍不住她们俩的胡扯瞎说,屈指敲敲桌子,对慕少筝说道:“小慕,赤练说的不错……”
“不错?哪个部分不错了?”慕少筝不满。
“除去废话的部分。总之你这次不是出来游玩的,在其位便要谋其政,你也是时候收心认真起来了。”
慕少筝收起玩笑的表情,点点头,对她们两个说:“那我不在琅琊阁,你们可要看好家啊。”
王赤练拍拍她的肩膀,正色道:“你放心,有我和小谢,还有承影在,最重要的是,你不在,琅琊阁是不会那么容易被人灭掉的。”
“……”
谢风流轻轻咳了一声,打断了两人的怒目相视,对慕少筝说:“现在你也来了京都,看了名剑,接下来你有何想法?”
慕少筝“嗯?”了一声,然后说“嗯,想法,对,我的想法是,我觉得赤霄和湛卢果然比我们承影威风很多。”
王赤练听罢顺手用竹筷敲在她头上,“你堂堂……你竟敢如此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慕少筝夺下筷子,两指稍一用力将其夹断,佯怒道:“你身为司战司罚的楼主,竟敢以下犯上!”
王赤练“哼”了一声,道:“你要是能正经点儿,我能犯得了上吗?”
“赤练你竟然叫我正经点,你当真是这次被打击地太过,转性儿了吗?”
……
谢风流在一旁听着她们又开始胡扯,不重不轻地把酒杯往桌上一放。两人虽斗着嘴,却十分敏锐地听到了这轻微一声响,齐齐地停住了话头,看向谢风流。谢风流却只是拿起酒壶给自己添酒,随口说了句:“我就是倒杯酒而已,你们继续。”
两人听了这话,很一致地没再继续,于是慕少筝想起了一开始的话题,便把面前的茶杯点心推到王赤练那边,然后将雅间备着的纸笔拿了过来,把白纸铺好,拿起毛笔勾勒起一些轮廓来。
画好后,她将笔一丢,说道:“其实接下来的打算我也想了一些。你看,我们现在在京都,再向北就是蛮荒之地了,所以我打算南下。”说着用手指了指左侧一片地方,继续道:“西边是我们的地方,那边我已经很熟悉了,而且现在萧浊既然说了轩辕在西缘山,西边必定是人人关注的重点;东边的话,”她的手在地图右侧点点,又抬头对王赤练看了一眼,“东边的宁安城有一个天下兵阁,现在去那边不太明智,所以我准备一路往南走,然后,嗯,然后再说吧。”
谢风流微微点头,说:“倒也可行。”
王赤练看了看地图,对慕少筝说:“出了大梁就是齐国,你也可借此去那里转转,听说齐国多美玉,正对了你的喜好。”
梁皇宫文华殿
皇上坐于龙案之后,双目微阖,略显疲态。太子萧浊立于一侧,亦沉默不语。
皇上唤过太子,轻声问道:“皇儿,朕当初为你取名为浊,众人不解,如今你可知朕意?”
萧浊神情肃然,答道:“繁木生于泥土而承华阳,佛祖出于俗世而登明境;不经浊淖,不知清明;清浊无界,在乎人心。萧浊者,消浊也。父皇是希望儿臣以谦卑度己,以亲和待民,消四方浊气,许天下清明。”
“好!真乃吾儿!”皇上笑道:“朕与皇后只有你这么一个皇儿,从小就养得尊贵,未必能体会这其中真意。朕这次让你去寻轩辕,一来是不想它落到一些心怀不轨之徒的手里,”顿了顿又说,“二来也是想你出去亲自感受何为历浊世而知清明。”
“谢父皇提点,儿臣必不负父皇信任。”
“好。此次出行危险难料,但你若不能安然度过,将来也不配当我大梁国君。朕亦安排了一人与你同往,你三日后就出发罢。朕五日之后再告知天下太子出京,你好好珍重,莫叫朕与你母后担心。”
“是,儿臣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