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试剑大会的结束,各宗各派的人开始陆续出京踏上返途,一时间城门口车水马龙、人潮涌动。
京都郊外的信河边,一辆素净雅致的马车停在树下,那马儿一会儿低头嚼两口草,一会儿抬头看向京都,似乎等得有些不耐烦。
没多时,一辆普通的马车缓缓驶来,车停稳后,一人走出来,跟赶车人吩咐了几句,便向河边走去。
河边马车边站着的一人向萧浊行了一礼,萧浊挥挥手,道:“孙昭,以后在外就不用如此多礼了。”说着敲了敲车门,半晌,一人闻声走出来。那人神情慵懒,带着些刚睡醒的不耐,却恰好敛了几分锐气。他看清来人后,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我道是谁,原来是太子殿下。”
萧浊亦是笑了笑,却比欧阳溯真诚许多,道:“父皇当真英明,竟让从源与我同行。”
欧阳溯此时笑意加深了,全然不似之前的挑衅,状似无奈道:“自然英明了,全天下都知道有太子处便无我,如今太子去西缘山,我就偏往东面去。”
萧浊摇头一笑,道了声“多谢!”
两人上了马车,孙昭驭着马渐渐远离京都。
车中,欧阳溯问萧浊:“你让李映回去了?”
“恩,太子要去西缘山,他的贴身护卫怎么能不跟着去。”
“皇后竟也同意了?”
萧浊略微沉吟,道:“母后现下还不知道,估计过两天知道了就会派暗卫过来。”又玩笑道:“所以你要想对我下手就趁早。”
欧阳溯大笑:“你莫不是以为我的人都是吃素的?来了更好,他们打他们的,咱们打咱们的。”
外面的孙昭听了,满头黑线,心道,主子您和太子殿下当真觉得人多得闹着荒是吧?不留着实力防敌,倒自己打着玩了。
里面玩笑了一阵,欧阳溯认真起来,问道:“你觉得这样真能瞒过别人?”
萧浊轻笑:“总能唬过一些人的。至于那个人,我从来不觉得这样会有用。”
欧阳溯点头,从身后的暗屉中拿出一物,递给萧浊,说道:“虽说江湖中极少有人见过你,但上次试剑大会上的个个都是记忆力超群的高手,你戴上这个稳妥些。”
萧浊仔细打量着手中的铜质面具,笑着说:“你的稀奇玩意儿那么多,我还以为你至少会拿出个人皮面具来。”
欧阳溯向后一靠,又是一副惫懒的模样,说道:“你以为那玩意儿带着舒服呢,还不若我这面具好。”
萧浊不语,戴上面具,遮住上半边脸,唯露出一双深邃如渊的星目。欧阳溯平日里见萧浊皆是一副尊贵尔雅的模样,现在看他戴着这个稍有些狰狞的青铜面具,竟陡然生出些狂狷之气,不禁调侃道:“殿下戴上面具倒真有几分护卫的样子,就是不动手,光往那儿一站,怕也没人敢近本侯的身。”
萧浊没理他,将面具取了下来,慢慢擦拭起来。欧阳溯不甚在意,又道:“说起来,以后在外面殿下是希望小侯称您殿下呢,还是太子呢,我们也要先把口径统一起来,是不是?”
萧浊停下手上的动作,抬头看了一眼欧阳溯,轻笑一声,说道:“那就以名为姓,以字为名。在外你就当我是你的护卫好了……”
“卓枢清?”欧阳溯笑得极为满意:“卓护卫,去,给我倒杯茶来。”
“……不过私下我还是萧浊。”萧浊不为所动,继续说道。
“……”
萧浊笑了笑,瞥了眼欧阳溯的手,问道:“从源,听说你最近也没闲着。”
欧阳溯捕捉到了他的视线,也瞧着自己的右手,说:“你也知道了?”
萧浊点头道:“挺难得的,这事儿。”
欧阳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话说前些日子欧阳溯去取自己定制的戒指,那掌柜恭恭敬敬地拿出了一只精致的锦盒,然而打开之后发现里面什么也没有!掌柜也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时候不见的。细问之下得知有一个少年曾看中那枚戒指,欧阳溯顿起疑心,哪知掌柜却还为他辩解道:“那少年衣冠楚楚,还自报家门,不像是偷盗之徒,况且那日还是他让小人将东西收好,那时候东西还好好的……小人无能,却不想错怪了无辜之人……”
欧阳溯想起那日之事,冷冷道:“那人有点意思。不过,不是他的东西,我只怕他拿得到也守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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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在途中颠簸了半个多月,一路南下,到了关城。一路上欧阳公子似乎也不着急,沿途吃喝游乐,不如何张扬,却也不低调。
关城位于大梁中部,起初只是个小城,因着地处大梁国联通四方的交通枢纽的地理优势,逐渐繁华起来。然而,由于这里聚集了来自四面八方不同门路的人,关城也极难管理,以前的关城城主少有干到一年以上的。
看着前面不远处的城门,欧阳溯问萧浊:“说真的,你有没有明确的目的地?”
“没有。”
“那我们是借着公干出来旅游的?”
萧浊瞥了他一眼,道:“这方面你不是驾轻就熟的很吗?”
欧阳溯耸耸肩:“我跟你又不一样。”
萧浊想了想,道:“根据目前的消息只能推测出个大概。不过这样也不坏,若是你我都不清楚具体方位,别人也只是无头苍蝇罢了。”
欧阳溯说:“你会不会太自信了,别忘了外面可还有个薛弃止和琅琊阁。”
“薛弃止……他前些日子找赤霄的时候受了不轻的伤,手下虽有个能人,但于情报上到底还是不如我们,没有完全的把握他不会动手;至于琅琊阁,依我说,你对他们的成见颇深了些。你信不信,琅琊阁绝对不会阻挠我们寻轩辕夏禹一事。”
欧阳溯没问他怎么这么肯定,只说:“成见颇深?自然,琅琊阁年年打劫的又不是你们皇家的银子。”
萧浊笑笑:“制衡之术你又不是不知。如今大梁国势昌平,南边与齐还算交好;西边倒多亏了琅琊阁,那些西域小国也不敢相侵。不过这些年江湖中实在多了不少高手,再加上十大名剑有世出的迹象……”
“你是怕天下太平的太久了,有人就想兴风作浪,所以就拿我龙泉山庄的银子来养着琅琊阁,用它来牵制那些‘名门正派’?”
萧浊不置可否,只是讲:“倒真是难为你这些年拿出那么多银子了。”
欧阳溯看了他一眼,说:“难得太子殿下还记挂着,”说着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本册子,“不过也无妨,这些损失我倒是都记着的,殿下哪一日得空把账结清楚就是了。”
萧浊不看那册子,越过欧阳溯问车外的孙昭:“可到关城了?”
孙昭适才听着自家主子正在讨债,却不想这欠债之人竟生生地转了话题,他犹豫了一下说道:“就在前面了,我看那城门守卫地还挺森严。”
孙昭驭着车到了城门,只见城门边两队士兵披坚执锐,立如松柏,好不威风!
两个守城士兵上前拦下驶来的马车,士兵小甲大声说道:“车中何人,还不快下来!”
小乙眼尖些,胆儿也小些,看这马车不普通,对小甲说:“瞧着是个贵人,小心不要冲撞了……”
话未说完,便被小甲打断了:“管他贵人不贵人!董城主让我们严查进城出城的人,出了纰漏是你我承担得起的?”
“董城主治城果然严明。既然你们承担不起,那让本侯承担如何?”,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从马车中传出来,却无端地让人感到一丝凉意。
甲乙两小兵对望一眼,小乙小心问道:“不知车中是哪位贵人?”
欧阳溯无意回答,孙昭说道:“我家主人乃是平定侯!”
关城城主府
董姚善看着面前三人,尤其是坐在正中的那人,只见欧阳溯一袭宝蓝锦袍,看着手中上好的雨前龙井却不喝,嘴角噙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端的是尊贵张扬、气度凌人。素闻这小侯爷是个不羁的主,不想也有这样迫人的气势。
董姚善笑着说:“那两个小兵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小侯爷,还望您莫怪。”
欧阳溯亦笑:“哪里的话,董城主治城严明,是关城百姓之福。”
董姚善拱手说:“都是圣上贤明,所以下官也不敢惫怠。”
欧阳溯道:“圣上贤明,乃天下百姓之福。但治理关城,董城主亦是功不可没,本侯来日回京必会向圣上如实禀报。”
董姚善面露喜色:“下官多谢侯爷!下官听说侯爷一路南下视察,早就盼着侯爷大驾了,侯爷可千万要多住几日啊!”
欧阳溯点头笑道:“那是自然。”
交谈了一会儿,董姚善便差了下人带他们三人去各自的房间休息,本来因为欧阳溯身份尊贵,自然不与萧浊孙昭住在一起,但小侯爷坚持说“本侯不善武,要与贴身护卫卓枢清住在一处才安心”,而孙昭也坚持要跟着主子,董姚善只好把他们三人一同安置在东院。
打发了董府的人走后,萧浊对欧阳溯说道:“董姚善其人不简单。”
欧阳溯赞同道:“的确,在关城城主之位上屹立三年而无事,还将关城管得服服帖帖,可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只是不知道他背后到底是何人。”
萧浊看了欧阳溯半晌,笑着说:“我说他不简单,是因为他竟然能说你一路南下是视察。自然,你讲得也不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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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溯三人在关城待着的这四日都只是在城中到处转转,美其名曰“视察”,却不过是游玩罢了。董姚善命人好好招待小侯爷,务必让其尽兴,小侯爷摆摆手道自己不想张扬,让他去忙自己的。董姚善虽也奇怪,却乐得不用去伺候这尊大佛。
城主府中,董姚善听着手下汇报这几日欧阳小侯爷与他那位叫卓枢清的护卫几乎形影不离,一同逛关城,一同逛酒馆,一同逛青楼……虽然小侯爷也像招呼孙昭一样招呼卓枢清,但两人之间的感觉却是很……很默契,很不同寻常。
不同寻常……董姚善思索了一会儿,想到小侯爷那日坚持要与卓枢清同住一处,莫不是……
莫不是平定侯原来是个断袖!
难怪这小侯爷年过二十也未娶妻妾,难怪素来张扬的小侯爷也学着低调了,难怪好好一护卫还要带个面具,原来不是长相丑恶,而是小侯爷金屋藏娇!
金屋藏娇的小侯爷现下正和新欢卓枢清及护卫孙昭一起逛青楼。好巧不巧,逛得便是关城中最有名的“藏娇楼”。
欧阳溯素来见惯了风月场,孙昭素来习惯了主子见惯了的风月场,而萧浊素来心无旁骛,对这些视若无睹,所以三人在这莺莺燕燕中也坦然的很。
老鸨见到这三位气度不凡的翩翩佳公子,笑得花枝乱颤:“几位公子瞧着面生的很呢,是第一次来我们‘藏娇楼’吧!跟您说老实话,公子来我们这儿可就来对了,我们这里有最好看的姑娘,最好听的小曲儿,保管公子们玩得尽兴!”
孙昭不语,萧浊不理,只有欧阳溯如所有花花公子那般说道:“那就把你们这儿的头牌叫来瞧瞧!”
老鸨愣了一下,内心挣扎了一下,转眼间依然笑得花枝乱颤:“公子稍等!”
不一会儿,就见几个姑娘轻移莲步,翩迁而来,个个都是出挑的美人。老鸨笑道:“这几位姑娘都是我们这儿的招牌,公子们瞧着可还满意?”
孙昭依然不语;萧浊看了一眼,轻笑一声;欧阳溯看也不看,沉声道:“鸨母莫不是觉得我们没什么见识,就随便唤出几个姑娘来敷衍我们?”
老鸨一抖,满脸堆笑道:“这……这是哪里的话,我怎敢……”
欧阳溯拿出一锭金元宝在手上把玩,顿时引得老鸨和几位姑娘目光灼灼。他见状笑道:“本公子早就听闻‘藏娇楼’丹珠姑娘美艳无双,才色双绝,所以特地来见见,鸨母放心,本公子不是付不起钱的人。”
老鸨好不容易挪开目光,满脸懊恼,不好意思的说:“公子,实不相瞒,不是小人不识抬举,实在是我们头牌丹珠姑娘被几位大人叫去伺候着喝酒了。”
“大人?”欧阳溯面色不豫,“既如此,本公子也不为难你。便给我们收拾个雅间喝酒罢,头牌不在,姑娘也就不必找了。只是本公子向来不爱低人一等,那些大人在哪儿喝酒,本公子也要在哪儿喝!”说着把那元宝扔给老鸨。老鸨连声道是,吩咐人把他们领去二楼的雅间“荫夏”,而隔壁的“常春”便是那几位大人喝酒的地方。
待闲人走后,孙昭便在欧阳溯的示意下拿出一小截铁棒,对着与“常春”相连的墙壁,手起棒落,只听“砰”的轻微一声,墙上出现了一个小洞,也恰好听到隔壁酒杯相碰的声音。然后三人坐定,边喝酒边凭着习武之人的好耳力监听隔壁的谈话。
那边的人已是微醺,说话都有些颠三倒四。忽然听见一个清越的声音说:“董城主真是英明能干,想这关城也能被他治理得这么好。听说圣上对他赞许得很呢,加官进爵估计就是不日的事了!”
众人听罢默然。那人却丝毫不以为杵,继续夸赞董城主的大功劳,时不时也将几个大人的名字一同拉进去夸赞。
一会儿那人又说:“去年董城主给圣上的折子里写的‘关城繁华,然邻城旱涝无常,微臣常觉不安……愿以关城之财力修邻城之河道,许四方百姓以安境。’甚得圣上赞许!圣上谓之有大才呢!”
“哼!”终于有人出声了。别人不知道,这些人都清楚得很,董姚善对手下苛刻,向来是有功他领,有过别人扛,所以他们早就心存不满。今日喝多了,又听到这番话,好多人都忍不下这口气了。
只听那哼声之人接着就说:“什么狗屁大才!他董姚善要不是仗着天下兵阁,他娘的靠他自己能管得了这个关城吗?!有事就是我们做,他就想着拍人马屁去了!”这人气愤不已,因为那折子里的话本是他的提议。记得当时自己提出来时,还被臭骂了一顿,说什么“你当我们关城钱多的没处使是不是?用自己的钱给别人修河道,你他娘的傻了是不是?”
另一人也愤愤不平道:“他最近不知从哪里得到一把宝剑,听说就是要拿去送给那个薛阁主的!”
……
那边的人一开骂就停不了,但是后来所说的事倒也无关紧要。
欧阳溯与萧浊对视了一眼,明白了各自心中所想:本来只是猜到董姚善的后台是薛弃止,想来证实一下,却听到更为意外的消息——可以送给薛弃止的宝剑,那就不是一般的宝剑了……
那边的声音渐渐沉下,后来就只听见此起彼伏的鼾声,和一道开门关门之声——那套话之人应该走了。
“荫夏”这边沉默许久,却是萧浊先说话了:“你刚才拿出个金元宝倒是让我挺吃惊的,你不是一向不喜这些俗物吗?”
欧阳溯不想他问的竟是这个,笑道:“俗物给俗人,正好。”
话音刚落,伴着一声轻笑,隔壁的那道清越之声又响起来了:“俗物给俗人?那将此俗物给公子的人眼光倒挺准。”说罢,又是一道开门关门声——那人才真正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