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五,试剑大会。
慕少筝看着客栈里的人一大早就赶出去了,身边慢慢吃早点的姜玄却丝毫不为所动,不禁有些着急,又不好打扰他用餐的兴致,只得闷头喝自己的豆浆,等着姜少侠用完早膳。
待看到姜玄放下筷子,喝了口茶后,慕少筝问道:“我们现在还不动身吗?”
“还早。”
“不早了吧,人家都走光了。若是迟到就不好了。”
“迟到就迟到罢,大不了不进去便是。”他说得甚是随意。
大不了就不去了?他是根本就不想去吧,所以昨天明知被偷了请帖也不在意。慕少筝有些愤然,可是我想去啊!
“虽然姜少侠的思想做派与众不同,但是此行确实于见识有益。诚然,姜少侠本就见识广博,但我想贵派也一定不希望姜少侠错过这等好机遇……”
“走了。”姜玄起身打断她,径直走出门。
“……”
试剑大会在禁军军营的操练场举行,十万禁军把守在军营外围和场地四周,俨然是杜绝了一切危险发生的可能性。
慕少筝跟在姜玄身边,看他漫不经心地拿出请帖,对守军将领说“这是自家小师弟,家师派来跟着长见识的”,根本不为军队的气势所慑,蓦然生出些敬佩之心。可当看到他走路的步子有些懒散,全然不同于昨日的稳健,不禁怀疑他是不是没睡醒。
两人一起步进了操练场,按着一小兵的指引找到了座位。场地左侧坐的都是贵胄重臣,右侧则是江湖名士。姜玄的座位竟在右边第一个,慕少筝暗暗称奇,然后就看见姜玄座位的名牌上写着:镜因谷。
素有“上有观音,下有镜因,医人无数,无人不可医”之誉的镜因谷……
难怪。江湖中人谁能免个大伤小病的,所以医者地位向来不低,更遑论医术玄奇,武功玄妙的镜因谷了。
慕少筝看了看手上的戒指,想道,最近遇上的都是人物啊。便问姜玄:“龙泉山庄的庄主此次会不会来?”
“不会。”
“你这么肯定?”
“传言平定侯与太子不和。两人倒真是很少一同出现。”
“哦?怎么个不和法?”
“不清楚。”
慕少筝私以为他说不清楚并非真正不清楚,而是觉得他们,当然,主要是他,现在论人长短的架势与名门正派作风极为不符。不过……她转了转戒指,欧阳溯不来倒也好。
姜玄二人入场算是晚的,所以没过一会儿人就到得差不多了。就在众人或相互讨论,或正襟危坐之时,忽然听见一声“皇上驾到!太子殿下驾到!”周围禁军轰然拜倒,与会众人心中一跳,忙跟着行礼,大呼“吾皇万岁!太子千岁!”如雷声乍起,震耳欲聋。
待圣上喊了“平身”之后,慕少筝跟着众人站起来,偷偷扫了几眼,见好多人都失了先前的随意,变得恭敬肃然起来。这些人虽都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前辈,但今日的这种场面怕也是极少见的。她扭头看向姜玄,见他长身玉立,依然是那副“天塌下来与我何干”的样子。慕少筝摸了摸自己还有些发抖的腿,摇头想道,这就是差距啊,怪不得王、谢二人总让自己多见见大场面,多多历练。
高台上皇上已坐于正位,左首下坐着太子萧浊。
慕少筝坐在姜玄身侧,悄悄地打量高台上的二人:一人年约四十,依然器宇轩昂;一人二十左右,当真丰神俊朗。
慕少筝感受到周围庄严中带着无限期待的气氛,忍不住问姜玄:“你为什么不想来参加今天的大会呢?毕竟人人都想一睹赤霄真容。”
姜玄不语,慕少筝以为他不会回答,却听到他淡淡说道:“赤霄而已。”
“……”赤霄而已?你莫不是非轩辕夏禹不见?
她本欲再问,却听见议论声四起,一抬头就看到场地入口处有两行队伍向内行进,赫然是天下兵阁的人。两队人进入场地,分站两侧。只见一人从入口穿过队伍中间走向高台,后面的侍从双手托着红绸覆盖的托盘。那人着一身银灰锦袍,带着几分出尘的气息,步伐沉稳,身形飘逸,让人觉得“俊逸出尘”这几个字用在他身上正好。
那人行至高台御座前,不行大礼,只拱手一拜,道:“弃止来迟,还望陛下恕罪。”
哦……他就是那个少年英雄、风流倜傥的薛阁主,薛弃止。
皇上并不生气,反而舒朗一笑,道:“弃止不必多礼。”
众人愤愤,哪有多礼,明明比我们少行那么多的大礼……
慕少筝小声问姜玄:“薛阁主好大的面子啊。”
姜玄看了那个银灰色身影一眼,轻声道:“他是皇后之侄。”
“我怎么没听说过?”慕少筝疑惑。出门之前,谢风流给自己恶补过关于大梁几乎所有有名人物的身份地位、来历成就,似乎没有说过这件事,自然,也有可能是她自己忘记了。慕少筝偷偷打量着旁边的人,想道,如果世上还有别人知道而谢风流不知道的事,不晓得谢姑娘知道后会如何生气……
转念一想,皇后既是出自江湖,想必圣上并不想别人多加议论。
又听见皇上问道:“弃止向来守时,如今来迟,是否路上不顺?”
薛弃止答道:“陛下英明。不瞒陛下,弃止在进京途中遇到琅琊阁的围堵……”
此言一出,激起千层浪。只听这人一句“什么!琅琊阁真是愈发肆无忌惮、猖狂大胆!”那人一句“琅琊阁的那群逆贼必要诛之而后快!”
慕少筝更是愤然,低声骂了句“你个谎话精!”瞬间觉得“俊逸出尘”简直与他八竿子打不着。姜玄略感奇异地对她看了一眼,那被骂之人似乎也有所感应,向她这边看来,慕少筝赶紧闭嘴,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懒散样子来。
忽然一个苍老而有力的声音响起:“听闻琅琊阁的新任阁主名号为寥战,还以为是个好相与的君子,却不想竟是个撩拨战乱的无耻之徒!”
众人听罢纷纷赞是,又纷纷开始责骂那无耻之徒。
薛弃止此时却是浅笑道:“还好弃止有皇恩庇佑,才能幸不辱命,守住了赤霄。而且弃止这次还因祸得福,”说着一把揭开身后托盘上的红绸,让所有人都能看见托盘上的两个剑盒,“弃止这次还于途中寻得另一把名剑——湛卢。”
这时,所有人都沸腾了,连姜玄都露出一抹讶异的神色来。慕少筝此时也是惊讶得忘记了愤怒。
高台上那个端然危坐的明黄身影也惊得欲起身,又在下一刻恢复了那副威严的模样。御座之下的太子萧浊则是瞬时抬起了头,却没有看向那两个承载了万千目光的木盒,而是一瞬不瞬地看着薛弃止,目光冰冷。
薛弃止犹自沉静如水,在万众瞩目中打开了两个剑盒——只见两道华彩瞬间溢出,一赤一玄,众人几乎同时侧头闭目,只觉那光华生生地要灼伤人眼。光辉渐消,所有人都伸长脖子去看那两柄剑:一把剑身如霞,饰有七彩珠、九华玉,刃如霜雪、寒光逼人;一把通体如墨、浑然无迹,深邃如幽潭、宽和似明日。
“真乃旷世好剑哪!”
“一如传闻,名副其实!”
……
待到四周赞誉声渐渐停下,薛弃止才恭敬一拜,脸上带着从未有过的肃然:“陛下雄才大略、宽厚爱民,方有我大梁国泰民安,方有天下万民安居乐业,方有蛮夷之族不敢侵扰!兼有太子殿下恭俭仁孝,为陛下分忧。此乃我大梁之幸,万民之幸!今天地有感,现惊世名剑,故令弃止献与陛下与殿下,实乃弃止之幸!”
言罢,众人齐和:“陛下雄才大略,实乃天下之幸!”
太子收回目光,对上恭敬道:“父皇之帝业,不逊尧舜!”
皇上亦难掩喜色,大呼:“好!好!得臣民如此、得太子如此,亦是朕之幸事!”
薛弃止从侍从手中接过托盘,道:“弃止本想请陛下与殿下一同试剑,然陛下龙体尊贵,不若殿下先行?”
太子萧浊低头看向薛弃止,目光已不似之前那般冰冷,却带着几分探究的意味。台下的薛弃止恍若未觉,面色如常。
慕少筝此时已是愤怒难平:这分明是个圈套,还是个把琅琊阁拉去背黑锅的圈套!
人人都知十大名剑为轩辕夏禹、湛卢、赤霄、太阿、七星龙渊、干将、莫邪、鱼肠、纯钧及承影。赤霄虽排于湛卢之后,却素有帝道之剑之称。你薛弃止现在让太子先选,他是该选仅次于轩辕剑的湛卢呢,还是选象征帝王之道的赤霄?他若干脆都不要了,只怕有心人又该说陛下贪图名剑,将太子的那份一并占为己有了。
你薛弃止若是一开始就昭告天下你要敬献两把名剑,只怕别人会道你居心叵测,所以你拉我琅琊阁下水。哪有像你运气这么好的人,击退了琅琊阁、护住了赤霄、还寻得了湛卢?你当我琅琊阁是吃素的是么?你当湛卢是地里的萝卜,站那儿等你去拔是么?你演如此一出峰回路转因祸得福,不就是为了转移其他人的视线,以为你又得名剑,喜不自胜,献剑之举完全是因着一颗赤子之心、一腔忠主之情么?
薛弃止,你当真无耻啊……
这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了高台之上,连皇上也兴致盎然地看着太子,想知道他下一步会如何去走。
太子萧浊起身走向薛弃止。与薛弃止的飘逸不同,萧浊的一步一行中透着天成的尊贵和威仪,似乎不管处境如何,他都有满腹的信心。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萧浊伸手慢慢抚过赤霄,却并没有试剑的意思,而是又去仔细看了看湛卢,然后微微一笑,转身对上一拜,道:“赤霄曾为汉高祖刘邦之佩剑,故有帝道之剑的称呼,然此剑寒凛之气太盛,并非仁君之选;湛卢温厚淳谦,为仁道之剑,却又不能彰显父皇天子威严。”微微停顿,接着大声说道:“儿臣以为父皇之仁德宽厚、雄才大略堪比尧舜!依儿臣所见,唯有圣道之剑轩辕夏禹方能配父皇天威!”
说罢再次拱手深拜,道:“儿臣听闻西缘山近日天降祥瑞,必是神明感念我大梁天下升平,许轩辕世出。儿臣愿为父皇寻来此至尊宝剑,以昭父皇大义!”
“好!”皇上龙颜大悦,当即许太子去西缘山寻轩辕。又对众人道:“太子仁孝,当佩湛卢!”然后命人将赤霄奉于太祖皇帝的陵寝中。
众人直呼:“圣上英明!”
慕少筝低声笑了,薛阁主,太子这是在说你献的宝剑都不好,疑你用心不纯良呢。活该……谁叫你敢随便拿我琅琊阁作挡箭牌?
她看向场中二人,只见太子并未太过欣喜,薛弃止也没有如何失望。她又看看姜玄,发现他自听到太子说西方有轩辕时轻笑了一声后,再没有出现多余的表情。
说是“试剑大会”,但没人敢叫太子殿下当众给尔等耍剑看,所以之后众人只是围着宝剑赞叹不已,还不若说是“看剑大会”的好。如此如此,让京城兴奋了几个月的试剑大会就到此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