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吟山庄后山的竹林里,午后静谧,微风习习,竹叶发出沙沙的响声,风卷起一人的衣角,他身形魁梧,怔怔站在崖上眺望的不知是远处漂浮不定的云海,还是属于山庄的那片繁华,那人脸上一片宁静,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又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出神。
忽然,有人打破这一片宁静:“浩海云烟,难离名利二字,二叔难道还堪不破吗?”
那人笑:“渊儿,你的武艺又精进了,竟连我也无法觉察出你的气息了”
白衣少年道:“我从来不觉得可以在二叔面前显摆自己的武功,因为二叔当年独步天下的风采早已无人能及?”
少年又道:“如果你不是我二叔,你又何苦终生被囚于此,不肯踏出一步”
那人也似乎觉得回答不了他,连忙岔开话题:“你准备如何处置司马淮?”
白衣少年:“放了”
那人道:“当日你身负重伤回来,我检查你背上的伤势时,发现那并非刀剑所伤,更像是炸药留下的,难道这种小人也配?”
少年肯定道:“如果我是司马淮说不定我也会这样做,但我相信他仍是条汉子”
那人冷笑道:“在江湖上,永远也不要相信任何人,这是我付出过代价才知道的道理。何况你也不是很信任他,否则当日你就不会在他面前装作没有受过伤”
少年道:“没错,如果当时他知道我已受伤,说不定今日我已没机会站在这里”
那人道:“那你还是坚持放过他吗?”
少年道:“没错”
那人道:“江陵吴家十三口人命已经昭雪了?”
少年道:“没错”
那人道:“为什么?”
少年道:“他有不能死的理由”
那人道:“一个人如果有不能死的理由,而这些理由又是光明正大的,那么他就该活下去”
良久,那人道:“来一盘吧”
少年沉默很久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微笑,似乎是找到了唯一的玩伴,只有此刻他才像个十二岁的小孩,也只有此刻他才能做回一个孩子。
两人,一高一矮,已坐在亭上准备厮杀,少年手执黑棋,将黑子狠狠敲在棋盘中央的天元上。
那人微微皱眉头,:“一子不慎,满盘皆输”因为每个下棋的人都明白,一出手必先小目开棋抢占边角,“金角银边泥中腹”,但他却故意不落俗套,为的是先发制人?还是太过自负?又或许根本不能用常理去揣度这个少年的心思。
自古以来,舜造围棋,以调朱丹,这黑白二色便是世间的一大奇迹,在对弈中的生死很淡,很不足道,却足够教会世人如何去领略虚实二字。
半盏茶的时间,棋盘上黑子形势一片大好,少年心里也暗自得意,只需几步就可以瓮中捉鳖了。但往往事实是,一个人越得意,下场就会越糟糕。
那人仍是不缓不急,他随手夹起一颗白子,当那颗白子落在棋盘上时,平淡无奇,但是就是这颗白子不但切断了黑子的防守,还使白子连成一片。
少年一惊,然后笑道:“愿赌服输”
那人道:“哦,这么快,一年前,我与你下棋,你小子还死赖着要和棋,这次怎……”
少年脸色一变,急急反击道:“你也没有多光彩,那一次你输了棋,还不是得把胭脂涂在屁股上学猴子吃香蕉”
少年越说越起劲,道:“还有一次,你扮成阿婆去把人家的狗给吃了”
那人连忙几声咳嗽:“不是说不准说出来吗?咱们的协定又忘了”
少年道:“我只告诉了七婶”
那人一急,伸手就把少年的耳朵揪住,少年竟也无法避开。
“什么!你奶奶的,那个长舌妇还不把我的糗事唱满整个山庄”
“二叔,我奶奶就是你妈呀,先把我耳朵放下,万事好商量”……
风一吹,欢声笑语便漾满了整个山谷,两人都觉得这种笑声似乎可以止住那早已种在心上的痛和伤。
笑过后,两人齐齐躺在地上,少年问道:“二叔,能问你一个问题吗?什么是你的棋道?”
那人淡淡道:“把它当做人生来下”
少年道:“我有点懂,又不太懂”
那人继续道:“有时候,人生便似这一盘棋,局方而静,棋圆而动,有无相生,远近相成,强弱相形,利害相倾,沉思而虑,因形而用权,神游局内,意在子先,则攻必胜,战必克,喂喂,你又睡着了,我哥怎么生出你个混小子,给我起来,听我说……”
少年睡眼惺忪道:“那我能在问你一个问题吗?”
那人道:“当然可以啦”
少年沉默一阵道:“当年风仪万千的沈家二庄主沈扬怎么会被囚禁在龙吟山庄的后山?”
那人脸色似乎一瞬间就变得那么苍白,缓缓道:“因为他为了一个女子,一个青楼女子把他亲生父亲气出病来,当他爹想见他最后一面时,他也拒绝”
少年淡淡道:“后来呢?”
沈扬道:“后来嘛,青楼女子终究薄情,她最后成了别人的的小妾”
少年接着道:“最后他在他爹坟前跪了十天被他哥哥救回了山庄,他把自己囚禁在山庄的后山,并发誓永不踏出山庄一步”
沈扬的眼角中慢慢模糊,他英俊的脸上似乎挂着一丝自嘲和落寞。他哽咽道:“你既然知道,又何必再问?”
少年道:“我只是想听你亲口说出来而已”
沈扬道:“我知道,但是你还小,你不会明白”
少年道:“我明白的,一个人如果自小没有爹,他和你的心情岂不一样?”
沈扬道:“你爹他只是失踪,也许……”
少年失落道:“也许他没有死是不是,可娘告诉我他已经死了,要不然他怎么会扔下我们母子俩”
沈扬道:“其实这个中原因连我也不知道”
少年沉默不语。
沈扬顿了一下,又道:“龙吟山庄自你父亲十年前失踪已经没有人能撑得起这份家业了,等你弱冠之年,你母亲会正式把龙吟山庄交给你,这两年来,你已经打败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高手了,已经够了,可你仍需进步,因为已经踏入这里,你就是注定了”
少年打了个哈欠,又睡过去了。
自打一个人出生,什么事情都由上苍决定好了,就像屠夫注定要当屠夫,皇帝注定要当皇帝一样,这个名叫沈渊的少年也有他注定要做到的事情。
天色渐昏,沈渊手上拿着一条两指粗的鞭子走进一间屋子,那是他娘的房间,房间很大,很宽,里面只有一张床,一张凳子,还有一个女人。她就是龙吟山庄的少夫人,何文华,一个很美丽的女人,除了睡觉,她脸上都挂着微笑,因为她知道,女人最大的武器就是微笑,男人也许会讨厌爱哭的女人,但是男人却一定不会拒绝会微笑的女人。当她微笑时,她就是一个令每个人都想亲近的活菩萨,当她不微笑时,她会比恶魔更可怕。
她看见沈渊进来,微笑着道:“跪下吧”
然后,沈渊听见鞭子抽在他背上的声音,这个声音他从小听到大,以前,当他快失去意识时,他才会被下人抬回房间,但现在,他更愿意等到他娘没有力气时自己走出去。
何夫人一边用力的抽着鞭子,一边大声道:“为什么,为什么要私自放过司马淮,谁给你这个权利的!”
他沉默。
“求饶啊,为什么不求饶?”
他还是沉默。
“求我放过你,只要你求我,我就放过你!”
他沉默,他只能沉默。
渐渐,何夫人的喘气声越来越重,她手上的鞭子还是没有停下的意思。终于,她抛下那条已经染红的鞭子,跌跌撞撞地把手扶在桌子上,道:“你走吧,记住,不会再有下次”
沈渊这才抬起头,道:“是,孩儿记住了,娘,你先休息吧。”
何夫人等他走远才转过身子,脸上的胭脂不知道何时已被泪水冲刷干净了,她幽幽地哭起来,一开始是小声的啜泣,后来声音越来越大。她恨他的脸,那张脸长的简直跟他爹一模一样,她更恨他脸上那种神情,那种比他爹更坚毅的神情。但她最恨的还是她自己,她觉得自己应该高兴的,因为她刚刚折磨完他唯一的儿子,可此刻她竟然在哭,也许她以为哭过后就能忘了刚刚那个其实也是她自己的孩子。
沈渊静静站在远处,等到那哭声渐渐没了,等到她房间里的灯灭了,他才安心的慢慢回到他的房间。
他慢慢脱下衣服,审视着身上无数大大小小的伤口,任何人都无法想象一个十多岁的小孩子身上竟有这么多伤口,那就是他一身武功的代价。他开始慢慢往身上的伤口涂上金疮药,幸好他早已习惯了这种疼痛,他在乎的是他娘看他的那种咬牙切齿的恨意。他的母亲,何文华,流年已逝,剩下的唯有那一脸的沧桑和孤独,她的生命里倘若还能剩下什么,那只能是对他爹的痛恨和对他的期望。在他十二年的记忆里也找不到一个母亲对儿子应有的慈爱,她给他的只有残酷,因为他是沈离的儿子,也因为他是龙吟山庄的少庄主,那无尽的期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自打他有记忆起,他便要学会如何在江湖中生存下来,从十岁起就必须在武林高手中周旋,那是每一位龙吟山庄庄主的必修课。每一位庄主小小年纪,便落下满身的伤痕,当他们长大后,伤口便会愈合,从此再也不会有人能轻易地在他们身上留下伤痕,那就是他们的宿命。但沈渊苦笑,他知道有些伤痕无论用多长的时间也无法愈合,他并不在乎龙吟山庄的庄主之位,他只希望在此之后他可以有能力保护他娘,保护庄里的每一个人。
三百年来,龙吟山庄在江湖上一直是一个令人心寒的名字,因为没有人知道它的实力,因为真正见识到龙吟山庄的人都会消失,三百年来进犯龙吟山庄的人绝无生还。龙吟山庄,在江湖上,亦正亦邪,它有它自己存在方式,它有它自己办事方式,它从不标榜自已是正道还是邪教。是以,它似乎在江湖之外,俯首淡看江湖上的恩怨情仇,但又真切的让人不寒而栗。
其他人看来,那只是一座普普通通庄园,里面也有普通的武夫,管家,厨子,丫鬟和家丁等各式各样的人,里面的人不懂外面的人的畏惧,外面的人不懂里面的人的从容。在沈渊看来那只是一座奇怪的围城,外面的人想进来,里面的人倒也不想出去。沈渊知道自己没有时间自叹命运,因为他知道剩下的时间是用来睡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