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随风咆哮,似一个熔炉,搅沸了一锅欲望。当然,路上很静,静得可怕,但是越静越是有人愿深陷于此。
已经是深秋,偶尔有几片树叶被风刮到他的脸上,生疼。
他整个人藏在夜色中,身上披着蓑衣,戴着一顶斗笠,他卯足劲一路跋山涉水而来为的就是一条命,他自己的命。
他身材很高,很瘦,看不清楚他的脸,可眼睛隐在黑暗之中闪闪发亮,他背着一袋东西,脚步从不肯停歇,若是论武功他自信在江湖中名列前茅,轻功更是不在话下。经常昼伏夜出,身影无踪,故在江湖上有“黑燕子”之称。
江湖上,有人会为了一个名号而丢掉性命,也有人情愿用自己的名号去换回自己的命。司马淮就是这样的人,他告诉自己一定不能死。
他怀中攥着一张帖子,正是这张帖子要了他的命,这张帖子也要了很多人的命。发帖之人从来没有人见过,因为见过他的人都已经消失了。传闻江湖上收到此贴的人都必须在十天之内赶到玉环山上,否则,消失的不只是一个人那么简单。
司马淮并不知道自己的胜算有多大,两三年之间,有十人收到此帖,每一位在武林中都是数一数二的高手,至此尚未有一人能走出发帖人的剑下。想到这里,司马淮一阵惊悚,但是没有人会坐着等死,所以他像其他人一样选择赌,有时候人生就像是一场赌,只不过这一次他赌的是他的命。
司马淮一口气连夜赶了上百里路,更是凭着绝佳的轻功攀上了玉环山的绝壁。他放眼望去,辽阔,平坦,的确是高手过招的好地方,若是两人相斗,当真每一个败者都无处可逃,若是多人围攻,来者也是必死无疑。司马淮解下包袱,那是他唯一的希望,他开始着手准备,等待着明天的太阳,或许是他的最后一次日出,又或许是一轮新的开始。
太阳照在司马淮的脸上,他微微遮挡一下,睁开了眼,酉时已过,他一直醒着,只是旁人看来他睡得很沉,很香,一动不动。适时的伪装谁都会,但是伪装的如此逼真连司马淮也觉得天下只有他一人。其实,连他自己也没发觉还有一个人伪装的比他更好。
“你就是黑燕子司马淮?”
司马淮才发现他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他转过身来,是一个少年,准确的说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怀里抱着一袋子鸡腿和干粮,啃着鸡腿。听着他稚嫩清脆的声音,司马淮知道他不过十二三岁,模样甚是可爱。司马淮不语。小乞丐把袋子推到司马淮面前,司马淮微微一笑,慢慢伸手去接那一袋子食物,同时另外一只手捉向他的心口,因为他知道一个普通的少年不会攀得上玉环山的峭壁,不会在自己没发觉之前就无声无息潜在他的身后,更不会在这冰天雪地吃鸡腿。
司马淮手指已经碰到了他的衣服,但是他捉的时候却是一根鸡骨头,司马淮一丝惊奇,能够在自己手下移开的人实属不多。
小乞丐慢悠悠道:“不要烧鸡,那你是不是要喝酒?”
司马淮道:“让你家主子出来见我,快去通报一声,就说司马淮已经到了”
小乞丐缓缓道:“这位大哥,我的问题你没有回答我呢?要不要喝酒?”
司马淮狠狠瞪了他一眼,向着四周提高声音喊:“黑燕子司马淮在此,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他说完把那张催命帖手指一夹,帖子已经嵌入了一块岩石上。
小乞丐走过去竟慢慢抽出那张帖子,道:“既然你不吃烧鸡也不喝酒的话,那岂不是太无趣?”
司马淮看着他身上满身褴褛的上衣,从怀中摸出一锭银两道:“小子,下山自己买去吧,等会这里会很危险。”
小乞丐慢慢看着他面前的银两突然叹气:“很多人都是死在别人的剑下,更多人是死在自己的想法之下”。
一道剑光闪过。
好快,这是司马淮的第一个反应,紧接着生起一阵恐惧,完全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一道道剑光接踵而来,司马淮惊乱之中勉强挡了几剑,连忙跳出剑圈的包围。
他疑惑道:“之前的武林十大高手就是死在你手下的?”
小乞丐嘴角勾起一抹笑道:“没错,他们就是我杀的,更确切的说,是我让他们消失的”
司马淮仰天长笑,意料之中,常理之外。
小乞丐道:“你笑什么?”
司马淮道:“我只是奇怪单凭你一个少年如何能取我性命,这未免太可笑了吧”
小乞丐道:“的确,世上不可能的事很多,多得人们都不相信了,所以他们常常骗自己说那是奇迹”
司马淮再次仰天长笑:“好小子,有志气,那便来吧!”
司马淮这时认真打量起眼前这个少年,个子不高,只到他的胸口,两眼却透露出几分王者与生俱来的霸气和沉着。但他深深明白,刚才那几剑如果那少年故意偷袭而且用尽全力的话,自己必死无疑,刚刚他只是试探自己的实力而已。现在只有一个办法才可保命,他重新拿起自己的剑,手一抖,剑柄一旋,剑已变刀。
裂虎绝刀,这套刀法原是他父亲所创,又经过自己的重新磨合,足足练了二十年。因为他也明白在生死决斗之中没有任何一种武功会比得上自己烂熟于心的招式。精钢炼成的刀本来很一般,时间炼就的刀法本来也很一般,但是就是这把刀和这套刀法三番四次把他从鬼门关生生扯回来了,也就是这套刀法和这把刀使他在江湖上得到他应该有的名号,也许也是这把刀和这套刀法把他推到催命帖的面前。
司马淮的刀与剑相比不同的是,每一刀都气势磅礴,势如破竹,咄咄逼人,但那少年却似乎毫不在乎,怔怔地站在原地,他只是不明白为何一向以轻柔风格著称的黑燕子却使出如此刚烈刀法,但他立刻就知道那就是他为什么能衬得上黑燕子这个名号。待那刀凌厉地挥到他跟前时,一招纤云弄巧硬生生的把刀锋纷纷化开,司马淮大刀挥向他左肋,眼看刀就要把他连腰砍成两半,那少年全然无视,也不出手格挡,只是他的剑已经掠过司马淮的头上,几根青丝落地。
“胜负已分”少年提剑而立。
司马淮一阵冷汗,他已料到自己必败无疑,纵然裂虎绝刀全力施展也是败。因为他没见过这么不要命的打法,面前的这个少年完全不在乎自己的生死,他在乎的只是如何比对手更快,更准。
其实每个人都明白在生死关头,只要比对手更快,更准,自己就能在对手伤害自己之前击杀对方,这就是保全自己的最好方法。但只要是人,都会害怕,在对手的剑下恐惧,只在恐惧那一瞬间,出招已慢。一个人在出招时如果能做到连自己的命也毫无顾忌,那么他总能立于不败之地。
司马淮并不知道这个少年用了多少时间才能做到如此,也不知道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少年从小经历了过怎样的黑暗,他只知道现在只能逃。
司马淮往西北拔腿就逃,因为他不想死,收到催命帖的人无一例外都如空气般在人间蒸发。经过一夜的勘察,他对地形已了如指掌。他只是在幻想凭借着上好的轻功,如果只有少年一人,未必能追的上,就快要到那片湖水里。只要他能赶到湖面上就没有人能阻止得了他,想要在湖面上站着,没有登萍度水的轻功是不可能的。司马淮拼命往湖面赶去,但是一个身影从他身侧飞过,轻轻在水面上一点,就稳稳在湖面上一朵浮萍上站了起来,冷冷地看着司马淮。
司马淮第三次仰天长笑,笑得那么凄惨,笑得那么无奈。
只见他手一抖,几枚飞镖从他手中发出,飞镖很急,来势匆匆,将虚空撕裂,发出一阵阵丝丝作响的声音,飞镖向着少年的方向飞来。
只有一枚偏向了他足下的浮萍。
在少年举剑击落第一枚飞镖时,那可偏了方向的飞镖碰到了那颗注定的浮萍。
刹那间,地动山摇,从那颗浮萍开始,湖面上如万马奔腾,惊雷炸响,水势冲天,那种连天外飞仙也能震怒的响声,在湖面咆哮,荡开一阵阵波涛。无数的鱼鳖,水草,随着爆破声,飞到半空中,水面上扑面而来的气势使司马淮不由得退后几步。
待一切平静下来时,周围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硝烟的味道,司马淮望着那湖面出神,他慢慢往回走,背影那么落寞,将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侵蚀成一道残阳。
突然身后一个声音响起,“司马兄,好像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司马淮背影一凛,看不出是惊喜还是绝望,沉沉道:“先喝酒!”
司马淮大喝一声,脚抵水面疾走,停在少年旁边的一朵莲叶上,身后留下一连串荡漾的涟漪。
风吹起,散开一波碧水,还有淡淡的荷香,映着远远的山色和晚归的欧鹭,时不时发出几声鸣叫,宛如世外桃源般宁静,司马淮微笑,死在这种地方也好,也很好。
少年和他脚底的那朵浮萍依然停在那里,仿佛刚刚的那一场爆炸对他来说只是一场幻影。少年手上多了坛女儿红,他手一送,另外一坛稳稳飘到司马淮面前,司马淮捧起酒坛,酒香怡人,司马淮道:“好酒”说完大喝一口,手一送,酒坛已在少年手上。不一会,酒坛已见底。
少年将酒坛放在湖面上,随它沉浮漂流,他道:“我们该走了”他脚一点浮萍,远远向岸上飘去,司马淮紧紧随着他身后。
司马淮落在少年身旁,少年缓缓抽出剑,司马淮知道自己已经穷途末路,他没有挣扎,他知道挣扎也没有用。
司马淮道:“阁下何人,能否让我死个明白”
少年道:“你很想知道?但是你已经没有机会了”
少年的剑一闪,快如流星,已经回鞘。血缓缓滴在地上,鲜红刺眼。
司马淮右手手筋已被挑断。
司马淮眼睛睁得很大很大,他不甘心地问:“为什么不杀我?”
少年道:“我用你的右手去换江陵吴家十三口人命,你觉得公平吗?”
司马淮不语,这个少年仿佛一个审判者,为条条冤魂索命的审判者,无情地把司马淮十年前的伤疤再度撕开。
他什么都知道,当然,他也知道司马淮为了赎罪而收养了三个吴家的孤儿,他也知道司马淮名义上是天下第一神偷黑燕子,同时暗中也是劫富济贫的老虎帮帮主,甚至他也知道今天是他第二个儿子满月之日。这些都是司马淮不能死的理由。
司马淮道:“江湖上没有谁比谁更强,也没有谁比谁更弱,你说是吗?小子”
少年道:“所以本不该由人来决定另一个人的生死”
司马淮道:“所以之前的十大武林高手并没有死,只是他们已经自觉地改头换面了”
少年道:“我说过本不该由人来决定一个人的生死,但是有一种人,连老天也置之不理,就会轮到人来替天行道”说完,他的身影已在远处慢慢模糊了。
司马淮,还是望着那湖面,望着那个自己曾经制造了惊天动地的湖面,他忽然觉得自己老了,老到要不择手段来保住自己的一条贱命。江陵吴家十三口人命,似乎只是他自己的秘密,当初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知道今天他才明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个道理。这个梦魇十年来无时无刻不缠绕着他,时刻拷问着他的心。自十五岁出道以来,他虽以偷为生,但也未曾伤人一丝一毫,直到那一夜在江陵吴家失手,鬼迷心窍的他痛下杀手……
司马淮慢慢包好伤口,他知道这一条手对一个练武之人是如何重要,他心中却豁然,因为他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做,他马不停蹄的赶回家,心中满是翘首盼回的妻儿。他心中已然计划好一切,他决定带着妻儿逃到一处荒僻,再也不踏足江湖,滥惹生死。他反而觉得应该感谢那个少年的,因为他挑断自己的手时也彻底断了他的念,或许这就是保住他一家性命的唯一方法了,也罢,一记单骑,泯笑自放,平凡也是一种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