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山家是这个胡同的第二家,是胡同里第一个死去的人,虽然惨烈却不蹊跷,因此在当时并没有引起多大波澜。事后许多人仔细想来很多事却又与他的死有不大不小的关系。
梁山是矿上的电工。他30多岁,五大三粗,身上的每个零件都比别人大一号,连嗓门也比人家高上三个点儿。为人豪爽仗义是典型的东北大汉。
命运这玩意没人说得清,这样一个健壮如牛长这么大就没尝过药片啥滋味的男人却娶了个药罐子媳妇。得的好像是肺结核、尿毒症之类的绝症。从早到晚不停歇的咳嗽,叫周围的人听的也跟着嗓子眼儿直痒痒喘不上气儿来,忍不住想过去拍拍她的背。
他那壮的像头小牛犊似的儿子梁红火,是胡同里的邻居拉扯大的,电工下班没个准点,邻居们就轮流做着娘俩的饭。锅盖一掀,如果没看见梁红火来端,就先把药罐子专用的碗盆盛满,再顺手抄起个家伙式给梁红火盛上,吆喝自己的孩子端着送去。再冲着孩子的背影磨叨几遍,哪个是你婶子的哪个是红火的,孩子们都听烦了。无论是改善生活还是平常伙食第一勺第一碗都端他们家去。
多添碗水而已,算什么事呢。梁家没养猪没养鸡,年年他家吃的肉比谁家都不少。
过年和六一儿童节的时候别的孩子穿新衣服,梁红火也会焕然一新。东家的裤子西家的褂儿,哪家能亏待一个孩子呢。
工作和照顾老婆让梁山身心具疲,家里很少动锅,心安理得接受邻居的帮助。
这天,停电。
梁山歇班。
被子该拆洗了,尤其是老婆铺盖的味儿太不好了,最让他犯愁的是儿子的棉袄棉裤,穿了一冬,打铁般的油亮。寻思半天想到个好主意,找来刷子打盆水开始刷棉袄。
路过的由子静看见给抢过去“这能刷吗!棉花套儿一沾水就梆梆硬,还能暖和吗?这哪是男人干的、、、、、、不是啥大活,我家的也还没拆呢顺手的事情。”自己抱着棉衣招呼梁山把被子送过去。
梁山把被子搭在杖子上又给由子静挑了两缸水,回家把草苫子铺在当院儿阳光充足的地方,把老婆抱出来晒晒太阳,给她洗洗头。
矿上来人通知他,领导决定让他趁停电检修线路。他答应着:马上到。
老婆臭美,爱留长头发梳大辫子。头发很长,编成辫子盘起来。梁山小心翼翼解开辫子,把手伸进水盆试了试水温而后把头发顺进水里,撩起水,抠点洗头膏在手心里搓开揉在老婆头上,他翘起指尖用指肚揉压头皮。
他在心里热切的期望老婆有一天能好起来,能像曾经那样跟他撒娇使小性子、、、、、、所有的煎熬苦累都因为这个目标而充满希望。
洗完头,一缕缕擦成半干。老婆说啥也不愿意进屋,要在外边躺着看风景。抱起来把她安顿在草苫子上躺好,把一个装满旧衣裳的枕头垫在她的腿弯下,握着她的手紧挨着她并排躺下。天蓝的澄明剔透白色的云团舒舒卷卷,终是禁不住诱惑丝丝缕缕消融进去。明媚的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睛,梁山还是努力把眼睛睁大盯着太阳,好让眼泪有理由流出来。
他用手肘支着头把脸冲着老婆低下来,凝视着老婆那已经浮肿的不见丁点往日痕迹的脸。老婆的睫毛一颤眼角滚出泪来,他慌了,赶紧趴过去“怎么啦?”着急去看她身下的垫子“尿了?拉了?”
老婆吃力的抬起手,抚摸他粗糙干燥的脸“苦了你、、、、、再找一个吧?”
“胡咧咧啥呢!”他俯下身亲了亲老婆的脸,用力抱紧她“别瞎想,大夫说了特效药马上就运到,吃几天你就能下地啦、、、、、、到时候可不准偷懒啊,我们要给红火生个弟弟妹妹才行,还得喂头猪养几头牛、、、、、、”男子汉梁山悲苦的心在这一刻充满美好和幸福,甚至想牵着老婆的手像热恋时一样跑起来。
“我要吃油糖饼。”
“好久没吃馋了吧,好!下了班我买白糖给你烙,好好等着,我一会儿就回。”
托上院门,往胡同里走了几步隔着杖子喊由子静:“白大嫂子我得去检修线路,红火他妈在院子里呢你给看着点。”
守着洗衣盆搓衣服的由子静忙不迭的站起来,把手在裤子上擦“去吧,有我呢。”
谎话多说几遍自己也信以为真,梁山想到特效药治好了老婆的病,回到家有热汤热水等着,幸福撞击的胸腔直疼。
高压线路不多,下午4点多就能完工,梁山马不停蹄想把活紧完好赶在拉布大林商店关板之前去买二斤棉白糖,得多烙几张饼给邻居每家也送两个。
终于完了,直起腰,下班。
4点15分来电了,守在配电室的生产科科长王全年心急火燎的推上电闸“通知工人下井!”
梁山脚下一轻被高压线吸上去,我们不知道他有多少时间是有意识的,只能想得出他的绝望。
“坏菜了!”出去撒尿回来的小张魂飞魄散扑上去“老梁还在检修线路!”小张提着裤子抹着眼泪往外飞奔,把心里边能想到的各路神仙都拜托了一遍。
电闸一断开,梁山啪嗒一声从十几米高的电线上掉下来,差点把刚走到这儿的赵军砸着。从矿门口数过来正好是第九根电线杆子。
“老梁整啥玩意儿呢这是?练习飞翔失败了?”赵军回过神看看梁山又看看电线才整明白,赶紧蹲下去拉他。
直挺挺躺着的梁山忽然坐起来,蜡黄的脸上布满汗珠,两眼空洞无神。
赵军吓得腾腾后退几步“咋样?你咋样!没事吧?”他实在搞不清梁山是不是在望着自己。
梁山的嘴角开始往外淌血,赵军两步冲过去搂着他“没事!你撑着,”双手把流出来的血往他嘴里捂“往下咽!往下咽啊,咱去医院!”他乞求着。
吐出的血得有半盆子那么多,头往后一仰再没一点声息。
盛夏的午后骄阳似火,赵军却浑身发冷,抱紧怀里的人放声大哭。已经死透的梁山被送到医院,医生说除了电击,还有从高处跌落把心摔掉的硬伤。
药罐子得了信儿当天夜里就咽了气。
胡同里的邻居领着披麻戴孝的孩子梁红火去矿上讨说法,等到尸体发臭生蛆了,答复还是就给那千把块钱。胳膊拧不过大腿,忍气吞声的邻居把拿不成个的梁山埋进黑石砬子山下的乱葬岗子上。
白幡还没落尽,王全年已经放炮鸣笛为儿子过生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