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岩叠嶂这个词,十分适合冯贤的故乡解县。
丘陵起伏,沟壑纵横,大部分为山区和丘陵,雾云缭绕,不禁让人产生一种只有仙人才在这种地方居住的错觉。让远方的旅人不禁驻足观望,以为入了秘境仙踪,寻着那琼楼玉宇。
“咿——吆……”
这山有人一喊,另一头就有人对答:
“咿——吆……”
每天都有人搜山。
农家无心养蚕,也无法耕作了!
本县,正在追捕农民冯贤,疑其出没山区,暗通流寇,招致兵败,滥杀无辜,罪大恶极。见其人者,斩首可也。若有知情者,速报,论功行赏。
以上
解县亭长书
冯贤看着告示,苦笑一声,压了压头上的草帽,这已经是他逃亡的第十三天了,他被迫卖了那匹马,换了二掌厚的面饼,还有一身凑合着的衣服。他一路闯关,风餐露宿,终于回到家乡,却不敢与双亲相见。
村子的墙壁、路口到处贴着告示。人人自危,大家关着门,战战兢兢地,连山路都不敢独行了,结着伴,拿着镰刀和竹做的哨子,相互联络。人人都恨极了冯贤,但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今早也一样。
“又有人被杀了!
“这回是谁?”
“我看像是个校尉!”
有人发现郊外那里有一具尸体,头歪在一边,四肢就像麻花一样扭曲,样子很怪。人们又恐怖又好奇,互相争着看,引起一阵骚动。
那尸体头盖骨已碎,看来是用田地旁边的木桩打的。没了一根木桩的大棚,歪成一个角度。染了鲜血的木桩,断成两截,被随意地丢弃在尸体的背上。
木桩上面贴着那张通缉告示,有人不经意地念了出来,那种恐怖感荡然无存,甚至人群里偷偷地传出笑声。
“得,这河东小暴君还闹出名堂来了。”
“我就说嘛,老冯他们家不知到上辈子干了什么事,生了个这么样的儿子……小鹏乖,不要看。”小孩子挣脱他父亲的手,看到了死人的样子,不由得哇一声哭了出来。
“别哭了,再哭,小心冯贤来抓你!”小孩子一抽一抽地,却不哭了,靠在他父亲的身上发抖。
冯贤默默地走开,走回山里。他居然想到了他的父亲。尽管有祖上传下的土地,他的父亲却不愿当地主,每天勤奋地劳作。父亲也常常陪他玩,教他认大字——尽管要不在农闲的时候,要不就在下雨时——为什么现在不下雨?!冯贤一个人走着。他在没有任何猎物的山里焦躁地环视着,又累又饿又渴。偶尔有飞禽飞过,他锐利的眼睛跟着移动。他滚满泥土的身体,充满动物的感官,本能和野性。
“畜生!”
他不是在骂谁,但是这样一骂,却无端引起一股心中无法发泄的愤怒,使他用力挥着枪头。
“呀!”
“啪”——的一声,已经爬上了锈迹的枪头打在粗树干上,竟然歪了。冯贤一身气无处撒,看见一只飞鸟,便径直将那个歪枪头丢过去。鸟儿应声而落,冯贤走过去,拔毛剥皮,茹毛饮血。
“啊!?……”
迎面走来一个人,也不知是谁,一看到他,就马上逃到树林里了。对这个人无缘无故竟然讨厌自己,冯贤感到非常愤怒。
“为什么村里的人都把我当仇人呢?他们一看到我,就马上去报案;有的才看到我的影子,就像看到饿狼一样,逃之夭夭……”冯贤自言自语,回想起昨天夜里,那个校尉看见他惊恐和狂喜的表情,还有今天早上乡亲们那种又惊惧又大笑的神情,那个扭曲的尸身,冯贤又看一下手上那只吃了一半的野鸟,突然感觉自己真的变了,那种陌生感和残酷,让他不由得浑身一震。
冯贤赶忙丢了手中的野鸟,靠着树干呕了起来。本来肚子里面就没有什么东西,两三下就呕得满嘴苦苦酸酸的,可是冯贤还是觉得有点什么,拼命地干呕着。他的手不停地抖,从抓着的树干上滑落,整个人瘫了下去,呕出来的东西和刚才吃剩的野鸟把他的裤子弄脏了。他一下子跳起来,往山下跑去——他得找个有人的地方,再这样下去会疯的!他跑着,噗通一声掉到了河里,凉凉的河水一个劲地往他鼻子里灌,他的鼻子突然感到酸酸的,心中充满了委屈和苦涩。他一下子从河水上面扎起来,用手拍打着水面,大步流星地走过那及膝的河水。
“冯贤,快上岸吧,要是你母亲知道你刚刚到过河里游泳,免不了一顿好骂!”
“欧——”他双手环扣着嘴巴,对着另一头的山大喊,却没有听到回音。
“我们赛跑吧!”
“混蛋,你怎么先跑了!喂!我才不会输呢!”他一把跳上岸,像一只蛤蟆一样。
冯贤回忆起小时候和王莽一起在河里面玩耍,更感到寂寞和沉重。他是人!他要回去人的国度!
他一边走一边想,想到了在家里面担惊受怕的父母,又想到了王莽的老母亲——王莽的父亲死得早,全靠他母亲卢氏一手一脚把他拉扯大,全家又王莽这么一棵独苗苗——伯母现在一定以为王莽死了,在一边哭得死去活来了吧。他赶忙奔下山去。
“伯母!伯母!”
冯贤看见王莽家透着烛光,便大声叫着。
“谁呀?”
卢氏拿着脂烛,慢吞吞地从里面走出来。“啊?是你……”脂烛的烛火,从下巴往上照着,她凹凸不平的脸,突然变得铁青。
“伯母,我是来告知一件事的……王莽没有战死,他活着,在他乡和一个女人同居……就这样……”他顿了一顿,又说:“呼!说出来舒畅多了!”然后转身走向屋外夜色中。
“冯贤!”卢氏叫住他:“你现在准备去哪里?”
“我吗?”他沉痛地回答:“我打算远走他乡,浪迹天涯,躲过这阵子风头再说。所以可能再也见不到伯母了……我只是来告诉你们,王莽没有死,也不是我愿意一个人回来的。对这村子,我已经毫无眷恋。”
“是吗……”卢氏换了一只手拿脂烛,向他招手,“你肚子不饿吗?”
“我已经好几天没吃饭了!”
“真可怜……我正巧在煮饭,也好替你饯个行,趁现在饭还没好,你赶紧去洗个澡吧!看你这个样子,像什么话!”
“……”
“冯贤,你和我家的王莽一直是朋友,我也视你如己出,真舍不得你走呀!”烛光下,卢氏的眼仿佛真的挂着泪珠。
“……”
冯贤弯着手臂,拭去眼泪。温暖的人情味,使他的猜疑和警戒一下子放松了下来,令他想到了母亲的唠叨。
“快……快到后面去,有人来就惨了……对了!有王莽的衣服,你洗的时候,我会把它们拿出来,你就凑合着吧。顺便再张罗一些饭菜……你可以慢慢洗,热水都是烧好的。”
卢氏把脂烛交给他,带他到浴室,然后讪笑着走开了。
浴室的门被风吹得卡卡作响,里面传来洗澡水的声音,灯火摇曳不止。卢氏从主屋问道:
“舒服吗?”
冯贤的声音从浴室传出来:“舒服……就像死而复生一样。”
“你可以慢慢来,暖暖身子,我饭还没张罗好呢!”
“谢谢!要知如此,早就该来了!本来我还担心伯母会怨恨我呢……”他充满欣喜的声音夹杂着水声,又说了两三句,却没听到卢氏的回答。卢氏已经偷偷地从自家的后门溜出去,往亭长家的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