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中午的风,夹杂着大雾中的湿气,从疏疏落落的木板吹进来,在冯贤的衣服和脸上积起了露珠,又一层层地滑落,那种冰凉的感觉,居然令他想起幼时的耐寒训练,当时从师傅那儿领略到的冷严气魄,便会在他的血液中沸腾起来。
他九岁的时候曾经被送到一个武师那里学习技击,那个武师腆着个将军肚,留着八字须,扎着巾,看起来儒士不像儒士,农民不像农民,十分可笑,可是他却像秋霜一样冷峻严格。冯贤很怀念在家乡的父母,对师傅则非常生疏。啰嗦和恐惧,便是他对师傅的印象。一年之后,他受不了了,又从师傅那里偷偷溜出来,跑回家去。他的父母心疼他,便不让他去学艺了,从此冯贤就在村中游荡,无所事事。
可能是周围的人都跟自己不一样吧,大家都各忙各的,有的人努力耕作,挣了钱去经商,赚了不少钱;有的人跑去当兵,也是风风光光的,更不用说那些去城里做官的衣锦还乡了,甚至乎有的人落草为寇,耀武扬威的,都让冯贤羡慕不已。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村里人甚至父母都拿他和某某对比——冯贤这么清闲,如果能干点什么的话应该会有什么成就吧——冯贤害怕,害怕所有的人,他害怕跟别人比,害怕别人比自己好,甚至连别人有上进心都看不入眼了——这些都一点点地让他自卑,让他疯狂。终于有一天,本来抑郁寡欢的他,突然变成没人敢碰的暴君,连父母也拿他没办法。母亲偶尔说他两句,他便加倍奉还,恶言相向,甚至动拳头。就连村里几个恶人,也忌他三分。敢跟他对峙的,就只有年纪相仿的王莽。
十二岁时,冯贤已有大人般的身材。那年,一名据称云游学艺,功夫超群的流寇来村里挑战,结果被冯贤打断了手脚,村里的人都歌颂他:
“冯贤好强壮!”但是,他那强劲的双手越来越充满暴力。“冯贤来了!别惹他!”大家都怕他、讨厌他。他的内心充满了冰冷。一直以来的自我压抑与自轻自贱,更促进了冯贤残酷的个性。
本来想进城做点小生意,借此有一点转机,想要改邪归正。这个意愿像一棵嫩芽,在冯贤内心深处慢慢滋长。然而,现在的他面对完全黑暗的现实,又再一次失去了方向。
但是,如果不是粗犷的乱世,也不会养成这个年轻人爽快的个性。现在,他的睡容安详,一点也不为芝麻小事或未来担忧。
“冯贤,冯贤!”
也许正梦到故乡,他呼吸均匀,连有人叫他都浑然不觉,挥了挥手,像赶蚊子一样,然后继续睡。
王莽看见冯贤没有反应便索性推了推他,几乎就在同时,冯贤跳了起来,呀的一声大叫。
王莽整个人被压在地板上,双手被反扭,想反抗都反抗不了。
冯贤看清楚来人,一边松开手一边尴尬地咳嗽。
“功夫进步得真快,”王莽笑着,揉着手腕,又说,“现在我看你想出去都难了。”
“……你在说什么?!”
“先别急!有两个消息,一个好一个坏,你先听哪个?”
“当然是好的!”
“好消息是,搜山行动结束了,好像官府也没有怎么追究你,大概是觉得你不好抓,放弃了吧。”
冯贤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接着又问:“坏消息呢?”
“坏消息是有几个流寇头子逃亡到了这里,官府查得很紧,所以你现在最好不要乱走动,如果被人发现你在这里,掉脑袋的可不是你一个人,我们几个的小命也得搭上!”
冯贤想起那天王莽和那两母女逃走,留他一个人被士兵逮住的事,不由得冷哼一声。
王莽当没有听见,又说:“有一件事我不知道当说不当说。我今天早上去赶集的时候无意中听到的……”
冯贤听王莽吞吞吐吐的心中暗叫不妙,却又强装冷静地说:“有什么事情快说!别拐弯抹角的!”
王莽告诉冯贤他父母被抓的事,还有村里贴了公告,凡是给冯贤食物的人、借冯贤住宿的人,都视为同罪。
冯贤因愤怒而起鸡皮疙瘩,他声音颤抖,好像刚才的话里面充满了寒冷。
“真的吗?”
他不断逼问:
“我父母是何罪名?”
他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听路人说的……没准是以讹传讹的,也不是什么官府放出来的消息,呵呵。”
“我父母被抓去哪里?牢房在哪里?”
“村里的人说是杨县狱……不过我觉得应该不可能吧……这样押送犯人也需要一定时间,不可能这么快就运到的……”
“杨县狱——”
他的双眸充满憎恨,抬头仰望远处的山线。那附近凹凹凸凸的山脉,似有似无的山脊,在灰色的暮霭中,形成斑点,逐渐暗去。
冯贤抓着自己蓬起的头发,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好像狼嚎一样,十分吓人。
王莽一点办法也没有,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友人痛苦,挣扎,歇斯底里。
突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听起来好像还不止一个人的。
“最近有几个流寇头子逃出来了哦,你们可得小心啊。”一个粗嘎的男声在门外传出,应该是一个士兵。“你们孤儿寡母地生活在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你们不怕么?”
“我们有男人看门的……呵呵,不用劳烦长官担心了。”胡氏说话的内容很正经,但声音里透着媚气。
接着是衣服的窸窣声,看来那个士兵开始对胡氏动手动脚了。王莽在门后,听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
“呕……”
冯贤呕出胃液,非常痛苦。其实冯贤这段时间的风餐露宿,茹毛饮血,已经让他的身体承受不了了,他进门那痛苦的样子,其实并不完全是装的,加上又听到父母受他牵连被捕的事情,一下子受了刺激,身体更是一下子崩溃了。王莽见他如此痛苦,也不敢捂住冯贤的嘴,只能任由他呕吐。
门外的士兵听到了声音,问道:
“那是什么?”
“大概是猫吧?”
“是么?!我怎么觉得像是个男人的声音?”王莽听他的语气都能想象得出那个士兵的一脸狐疑,还有一脸坏笑。
“别去管这些无聊的事了,来……我们继续吧!”胡氏想办法拖住那个兵,可是那个兵根本不吃这一套。
“滚!”那个士兵一声怒吼,接着是有人倒地的声音,听起来胡氏被人踹了一脚,跌坐在地上。“我倒要看看,你究竟藏了个什么宝贝在这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