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归家的路,绮莲走了将近十年的时间,可是即便已经踏上这条路,心里还是有些犯怵,她不知道她将要面对的是什么。尤其是现在,她带着另一个谎言上路,心里很是忐忑。家,越来越近,她的这份忐忑就越来越严重。
“思思,快下来。”绮莲呵斥着思思。
“不!”思思摇着头。
“来,妈妈抱着你好不好?”绮莲把双臂张开,伸向思思。
“不!我要爸爸抱。”思思又摇了摇头,反而把章林的脖子搂得更紧了,仿佛他一松手,爸爸就又不见了。
“没事,我不累。”章林笑呵呵地说。听他的母亲说,绮莲的父母让绮莲带着他回家,章林主动要求前去。看着绮莲犹豫的样子,他解释说,事情是他惹出来的,也算是作为他先斩后奏的惩罚吧,况且,他的领导看了这期节目大受感动,特批给他半个月的假期,他也正好趁这段时间陪绮莲走一趟。刚开始绮莲还有些犹豫,但是后来也没想到其他方法,这样至少父母脸上还好看些,就点了头。绮莲从未想过要欠别人,可是她确实欠了章林,而且她万万没想到,一不小心,这个债要欠一辈子,也要偿一辈子。
这一路上,思思就一直让章林抱着,绮莲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她继续劝着思思:“思思乖,你乖乖坐在一边,妈妈有事情和爸爸说,好不好?”
思思还是摇摇头,绮莲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思思有些害怕,但是,眼里的那种害怕转瞬即逝,他干脆扭过头去,趴在章林肩膀上,假装看不到。
“好了,好了,”章林看绮莲有些生气,连忙劝她,“我真不累,别难为孩子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无非就是咱们怎么认识的,什么时候有了思思,还有就是你的爱好,思思的爱好,咱们为什么不回来。放心吧,你都说了很多遍了,我早记住了。”
看着章林一脸自信的样子,绮莲本应该可以放心了,可是她总觉得还有什么忘记说了,忍不住问章林:“你说,我爸妈还有可能问什么?是不是还有什么我忘记说了?”
“好了,你别紧张,放松点儿,我会随机应变的。”章林看绮莲心事重重、坐立不安的样子很有趣,忍不住摸摸她的头,安慰她,她却下意识地躲开了。
接下来的一段路,车里的气氛有些尴尬,没有了人可以说话,绮莲把注意力都放在了回家这件事上,更加紧张,她时不时咬着嘴唇皱着眉头认真思索着什么,双手绞在一起。
终于看到村子了,村子的样子还是一点儿没变,村头的磨盘静静地停放在村口的老槐树下,上面已经被磨得光滑如镜,几个老人靠在老槐树下面插着手,悠闲地晒着太阳。看到有车驶进来,几个老人停止了唠嗑,都好奇地向这边望着。绮莲尽力不去想村里人知道她的事情后会怎样想、怎样说,她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当下的事情上,指点着司机:“师傅,往前走,到最东边的那个院头,往里去,看到最北边那个门口有棵歪脖子枣树的地方停下就行。”然后又紧张地把手绞在一起,咬着下唇,不再说话。
近了,近了。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时间怎么又过得这么慢?
门口的那棵歪脖子老枣树,树干已经被磨得精亮,几个孩子把手吊在树杈上面,缠着树打秋千,有的孩子在树身上练习平衡木,晃晃荡荡,还有的孩子疾步走上树身。绮莲从他们身上看到了自己以前的影子,一切还是从前的影子,可是那些简单快乐美好的时光却一去不复返了。大门口,父母、小妹在静静地等待着她,她的父母相互搀扶着,绮莲轻易就捕捉到了他们的苍老,他们的疲惫,还有母亲悄悄抹去的眼泪。绮莲不知道他们见到她会不会还有片刻的激动和欣喜,还只剩憎恨和厌恶?她踟蹰着,不敢走下车。章林要去拉开车门,被她把手拨开,她紧紧地握着车门的开关,不让人靠近,她甚至从车座椅上滑落下来,整个人蜷缩在一起,身体颤抖着,颤抖着,就像秋日即将飘落的枯叶,这一刻,她似乎已经失去了生命,她的生命魂灵颤抖着、迷茫地飘晃着,却不知道前途在哪里,命运在哪里。思思看到妈妈这个样子已经吓得不知所措了,不知道说话,也不知道哭闹,只是傻傻地看着自己的妈妈。章林放下思思,把绮莲轻轻拉进自己的怀里,慢慢把她的手从车门开关那里拿下来。奇怪的是,绮莲突然安静下来,她没有抗拒他的怀抱,或许,此刻,她真的需要这样一个怀抱,这样一个肩膀。她顺从地倚靠在他的怀抱里,听话地把手从那里拿回来,慢慢地放松下来。章林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打开车门,自己先跳下车,又把思思从车上抱下来,最后把她从车上抱下来,她努力地挣扎着站在地面上,却已是双腿发软,还没走到父母面前,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把头重重地磕在地上:“爸、妈,我对不起你们!”绮莲的父母在她小妹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走过来。章林放下思思的手,整理了下军装,“啪”地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绮莲的父亲走到他的面前,两个男人对峙着,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对方,一个眼神里满含尊敬,一个满含恨意。“啪!”突然,绮莲的老父亲扬起手,狠狠地打在章林的左脸上,章林的嘴角渗出血来。“爸,你怎么能打人呢?”绮莲慌了。绮莲的父亲不说话,只是狠狠地瞪着章林,又恨恨地看了一眼绮莲。绮莲愣住了,她母亲愣住了,她的小妹也愣住了,所有人都愣住了。“不许你欺负我爸爸!”思思突然冲出来,冲到绮莲父亲的身上,小手扑打着。“思思!这是姥爷,不能打姥爷!”绮莲连忙上去拉开思思,章林也弯下腰去抱他。思思这才松开手,躲进章林的怀里,抱着他的脖子,“哇”地一声哭了。绮莲也开始哭,绮莲的妈妈和小妹抱着她也大哭起来,她的妈妈一边哭一边埋怨她:“死丫头,你不知道回家,什么事不能回家跟父母说啊?”“妈,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敢回家,对不起,对不起!”绮莲一直重复着“对不起”,除了对不起,她不知道她还能说什么,的确,无论如何,都是她做错了,对于家人,对于父母。绮莲的爸爸悄悄走进家门,把自己关进一个屋子,暗自垂泪。夕阳的余晖洒在这一家人身上,哭泣的背影有了温馨的味道,洒在他们的脸上,他们的脸上有了珍珠钻石的光芒。
或许,这就是家人吧,无论你衣衫褴褛,还是西装革履,他们都会张开怀抱紧紧抱住你;或许,这就是家吧,无论你做错了什么,他们都能包容你;或许,也只有这种情,能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