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凌晨,衡水上空便悄悄地飘起了一层薄薄的雪,像是绝望的种子开始萌芽了一般,盘旋占据着上空,一点也没有要结束的趋势。
莫沉一整个晚上没有合过眼,她在思念、在渴望、在沉默,在等待。
等待这么一个许过愿的夜晚。
愿望是:2011年的圣诞,阿楠能够回到我身边。那其实只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他在,一直都在。
而今天,是圣诞。
2011年。
她还在自责。她把东西弄丢了,尽管沿路返回,可却仿佛再也找不到了一般。
那是四年前莫沉从白布下面的人右手手腕上取下的唯一一件纪念品,是中学时代莫沉曾经送给司楠的一串棕色佛珠手链。
莫沉攒在身边四年,仿若已成习惯一般。至少看起来司楠还像停留在身边,并没有走太远。
可是现在,就好像丢了一半支撑自己的力量一样无助。
不管她找得有多认真多仔细,不放过任何一寸土地任何一个角落,可似乎现实在告诉她:那已经不再属于你了。
放弃吧,放弃呀。
在那一瞬间,她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姿态来面对这个看起来一点也不公平的世界,她想咆哮,可太过微不足道;她想反抗,可却无能为力;她甚至想恳求,而谁又会眷顾她呢。
她曾无数次想要询问,为什么人生要同她开这种玩笑,为什么所有的美好都脆弱得不堪一击,为什么人不能够选择自己的命运,为什么她所做的全部努力都像是一场悲哀的闹剧。
但她却沉默着承担了一切。
而如今,连一件寄托微小念头与希望的纪念品也要跟她争吗?命运也未免太过吝啬了。
莫沉蜷缩在床角,一张瘦弱又苍白无力的面庞,平滑的额头并没有藏好深陷下去的双眼,眼里布满着血丝,习惯了沉默和坚决,她是为了不让人察觉到自己的狼狈而低着头。
可这样冷得骨头都要嘎吱碎裂的圣诞凌晨,寝室里又怎么会有人注意到那个叫莫沉的女孩儿呢,那活生生的,像鬼一样的莫沉。
好比是埋伏到白天尽头,在深夜所有人都沉睡的时候出来噬血的鬼。而噬的,是自己的血。
她是该被噬血啊,她恨不得和司楠一同离去。
而不是紧握双拳紧咬牙关同命运搏斗,承受人心的责备,面对残余的未来。
窗外雪花飘落触碰着玻璃的声音,一声一声,碎裂在心上,像是血液滴答滴答从身体里流走的绝望感,不停歇,不间断。
终于在早晨六点一刻钟的时候,莫沉才拖着疲惫的身体缓缓躺下,钻进被窝。
她不能也不会在司楠面前如此狼狈困窘。
而今晚,更不会。
三个钟头以后,莫沉双眼挤出一条微弱的细缝,光线透进时才感觉到原来天亮了,有些吃疼地抚着额头,想来是由于过度疲惫加上着凉而引起的发烧。
拖着沉重的脑袋,正摸索着下床的路的莫沉显得有些踉跄。
瞟过四周才发现,慕雪、乔依和静秋的床都空荡如也。
“周末也这么早的么?”莫沉抬手看了看表,有些疑惑,轻轻皱了皱眉头便进浴室洗漱去了。
等都准备好了之后,才随手从急救箱里翻出了一版退烧药,连早餐都没来得及吃就吞下了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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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安肃,你真的不打算去吗?!”尹慕雪腮帮子都气鼓了,重拍着桌子怒目而视。昨晚说好了今天来商量,大家都以为可以松一口气的时候,李安肃的反应却是那么不尽如人意。
干净又修长分明的手指哗哗地翻阅着书籍,并不在意面前三个女生的软磨硬泡。
仿佛一直就只有他一个人呆在这寝室里一样。让人有些手足无措。
“喂!尹慕雪。你蛮帮帮忙,给点女生应有的气质好吗?再不然装装样子也好啊!”染着一头金毛的方淮阳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一股脑栽在潮流杂志当中。还抽出空隙来打趣着慕雪。
“死黄毛,要你管啊,哪儿凉快哪儿呆去成吗?”慕雪恶狠狠地瞪了回去,也似乎是实在耐不住火气对眼前这尊千年不动,冥顽不灵的塑像,一把抢过李安肃手中的书。
封面上赫然写着四个大字《时间简史》。
乔依立马换上了一副“你赢了,我闭嘴”的滑稽样。要是让她看这种书,估摸着这世界一定出了问题,不然就是她即将投胎做个高智商的书生范儿的人。但显然,这是一定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连做梦都甭想发生。
李安肃不紧不慢地抬起头,松软的刘海打在额前,单眼皮的大眼睛空洞而不带情绪地看向慕雪,被这种淡然却犀利的眼神盯着,不是骨头酥了就该是头皮发麻。
慕雪只得待在原地咽了咽口水。
“看,看我干嘛。倒是表个态呀!”慕雪不由得回避着这直直投射过来的目光。
“你不去的话,搞不好我会去哦。”众人视线一齐投向声音的来源。
肖梵修悠悠地从浴室里走了出来,裸着上身,还带着湿哒哒的水滴。悠闲地走到李安肃身后的书架前,点中了《金融管理》,浓密的剑眉,嘴角稍稍上扬着,看起来一点也不好相处的样子。
而一边的静秋瞬间红了脸,稍带羞涩地偏过头去。
乔依却是如狼似虎地上下左右来回扫视着眼前这超级棒的身材,脑中的感应器立马活跃地工作了起来,仿佛整个人都快飘起来了一般,俨然一副色迷迷的放荡样儿。
慕雪咬咬牙恨不得一巴掌扇她个面朝地。头也不回地拿起一本书拍在乔依那花痴的脸上,示意她口水都快淹死人了,右手掌心朝后遮住她貌似下一秒钟就要乱喷火的眼睛。
“干嘛啦!”乔依没好气地甩开了慕雪碍眼的手:“好东西是用来分享的好吗?!真的是……”
“人家下身不都还穿着呢嘛!真没出息,这么容易满足啊你!”慕雪一句话让整个房间的温度瞬间上升了好几摄氏。
口无遮拦地足够让人吐几桶血。
“咳……慕雪,是莫沉的事儿啦!”静秋专心提醒着,生怕她放错了重点,可眼神仍旧是飘忽不定,脸颊的绯红也不曾褪去。
“诶,阿修,这主意可真不错啊,有前途哈哈……”方淮阳立马合上杂志,回过身来,两只大眼睛明晃晃的。
“怎样,开玩笑不行啊!”肖梵修一出手就是一本三厘米厚度的书飞过去。
“靠,滚你丫的,还真打。”两人立马不顾形象地扭打成一团,具体说,方淮阳比较不顾形象。
“李安肃,你到底是去是不去啊?!”
——!
眼见这仨儿都要着起火来了。
李安肃瞟了瞟墙上的时钟,很小心地起身,离开书桌,拿上外套,带了手机,便径直走出了寝室,什么话都没有说。
房间里空气静止了五秒钟。
“这家伙,现在是要闹哪出啊?这下可怎么办呀。”乔依白眼都快翻上了天花板,重重地吐了一口气,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一屁股瘫在了椅子上。
静秋面部表情十分淡然,左手手指紧掐着右手掌心,而目光却在肖梵修身上来回扫射,夹杂着一丝不安。
而慕雪就呆不住了,迅速两步到了刚套上外套的肖梵修面前,揪住他的衣领,一气呵成。介于自己矮了他大半个头,明显可以看出肖梵修微低下身子,迎合着她粗鲁行为的样子:“他这样又是什么意思,耍谁呢?!”
“学金融的,要沉得住气。”肖梵修十分温柔地移开了慕雪的手。抚平了被抓得有点起皱的衣领。“他会去的,你们放心好了。”剑眉稍向上提了提,全身上下仿佛都写着‘我是孔雀’四个字。
“对啊!安肃这家伙,能被你们鼓捣着离开寝室,就一定会去找莫沉的啦。况且,就算你们不多此一举,他也是会去的好吗,放一百二十颗心吧,野蛮女!”方淮阳跳下床,头枕着双手,舒舒服服地走进了浴室。
……
“yeah~!”三个人终于是松了一口气。
方淮阳刚挪进浴室就探出了个头对着慕雪说:“像你这么野蛮的女人,多向静秋学习啊,小心嫁不出去!”然后砰的一声立马把门关上了。
“黄毛方!你死定了!有种就别给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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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临近正午时分,透不进阳光的灰蒙蒙的天空,看上去悲伤极了,密密麻麻地充斥着心房,挥不去,散不开。
莫沉披着一件灰白色的毛大衣,随意地扎了个马尾,但脸上似乎是没有丝毫疲惫的样子,看得出是精心上过淡妆了的。
这仍然是一件足够让人新奇的事情啊,自从2007年的今天以后,莫沉就一直不怎么打理自己的精神面貌,除了圣诞这一天。
要见司楠的这一天。
记忆里似乎也只有这一天。
但莫沉始终是漂亮的,平和的眉,看不出任何的喜怒哀乐,一对足以穿透人心的眸子,高挺的鼻子下方一抹小巧的双唇。她的自然长黑发,没有经由任何的药物染烫,唯一副素颜便可倾尽人心。
她把自己藏在脖子上厚厚的围巾里,低着头很干脆地往前走。
一直走到青塘路的一家花店门口,她才停住了脚步,直拐进店里。
“麻烦您帮我包一束桔梗。”莫沉微微抬起头对着店长道。
“莫沉,今天又要去看司楠了吧?早上已经给你准备好了呢。”店长是一个近40岁的女人,打扮得十分知性的样子。
而莫沉只是礼貌性地微笑着。
“桔梗花的花语是真诚不变的爱,你坚持了这么久,对于现在这种快节奏的生活和人性,已经算是很难得的了。”说完便把一束包装得十分精致的桔梗递给了莫沉。
“谢谢。”莫沉礼貌地回应着这个每年都会见上一次面的店长。
女人顿了顿,仿佛斟酌了一会儿,才又开了口:“坚持和守候是可贵的,但未来毕竟还需要走下去。”
莫沉不置可否地又抿着嘴角微笑着道了别。
莫沉捧着那束桔梗的样子显得有些吃力,因为略大束了一些。
迎着风吹乱了她的头发,而由于实在无法空出手来整理头发,也就那么任其凌乱着。
莫沉在路口拦下了一辆计程车,毕竟这儿离墓园还有好一段路要走,而搭车则会节省许多时间。
或是说,腾出更多时间来陪着司楠。
莫沉将花束小心翼翼地放在座椅上关了车门,而自己则从另一边进车。
“去墓园,谢谢。”
她重新将头发绑好,而这次,十分结实。
不会再被吹乱了。
一路上,莫沉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车窗外的世界。
马路上同自己擦身而过的车辆,过往匆匆的行人们,被风呼啸着的道路两旁的香樟,人们脸上淡漠的表情,习惯着这座城市的风雪雨水,生命的行程似乎被拉得好长好长,长到永远都看不到尽头,四处充斥着没有边际的绝望。
在玻璃窗上呵出的气息,也会很快就被这座城市,这个世界忘却。
“这个世界,没有心脏吧。”她近乎无声地嘀咕着,眼神黯淡了下来。
车停了下来。
莫沉捧着花很小心地下了车,生怕桔梗被碰乱或是碰坏掉。
桔梗是要给司楠的纪念礼物呢。
墓园是安静,连风也下意识地减弱了不少,墓园里的植物都附上了一层薄薄的雪,看不见绿意,听不到清脆。
莫沉拖着不快不慢却沉重的步伐一直到一座另隔出来的墓碑前才缓慢地停下了脚步。
低眉望去,碑上的黑白照片却是笑得那般灿烂而美好。
20岁,多么青春而实在的年华啊,而今,却只一张黑白照片的印记。
那是07年,莫沉19岁里的司楠。碑前立着一束新鲜的百合花,是刚换上的,不是莫沉的。
“司楠,圣诞快乐。”莫沉在百合边上放下了刚带来的桔梗,动作很轻。紧握了下左手,随即松开,两步上前坐了下来。而之后便一直一直坐在墓碑旁,就像是靠在司楠肩上一样靠在墓碑边。
“你知道吗?这么多年了,我都没有勇气带阿姨来看你。要不是我,阿姨怎么会变成这样呢,如果不是我,那你还在,该有多好。”
“才不会是现在这样。”
莫沉没有煽情地掉眼泪,没有难过地微笑,只是一副平静如水的表情,一直坐着,靠着,久到像是化成另一座碑立在司楠身边一样。
如果可以,她多想这样。
一整天都没有吃过东西,还发着烧,一直到天黑了下来,也还久久不肯离去。她想陪着司楠,很久很久。久到也许她自己也不清楚哪个是现实,哪个是幻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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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随着漫天飘雪,整条大街都热闹开了,每个人都在节日里相互祝福和庆祝着。
这个西方味道浓厚的节日,就仿佛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情人节,那些平时没有空在一起的男女,或是因为一些因素前些时候闹矛盾互不理睬的男女,全部都趁着这个机会来弥补不完美的恋爱。一张张洋溢着期待和幸福的面庞,就像是这一天世界的主色调。
而为了补偿男生寝室两人的精神损失,终于在这个处处充斥着暧昧情愫的圣诞夜晚的街头,也厮混着三男三女。
“喂,好啊!我等你。”乔依兴冲冲地挂了电话,回头抛给其他五个人一个无限大的媚眼。
“女姑娘,少贱笑,又勾搭上谁了。”慕雪一边爷们儿地拧着方淮阳的手臂一边调侃着乔依。而方淮阳不过是以哥们儿的名义搭了下她的肩罢了。
“男姑娘你少掺和。哈哈,你们五个凑合着好好玩吧,我先闪了,人家硕妞要来接我啦!”乔依一边说着一边乐得合不拢嘴。
“哎哟~我的妞妞,yes!”一溜烟就没了人影。
这也难怪乔依要闪得如此迅速了。盼星星盼月亮的,可算是盼得他回来了。
“张硕?他回来了?怎么没人提过呢?”静秋充满疑问地扫视着身边的三个人,还没一秒钟的时间,便晃过神来:“好吧,我看问你们也不知道。”
“张硕?”程征不解地看着静秋:“他是谁?”
“哦,张硕是乔依交往了五年的男朋友,一年半以前出国了。”静秋解释着。
程征若有所思的样子,有些许失落。
“嗯呵!走了个大灯泡,不如咱俩就来凑合着过吧!”方淮阳冷不防地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便一把搂住静秋肩头,力气十分小。
“砰!”肖梵修对着方淮阳的脑袋又是一记天灵盖:“过你大爷!放开你的咸猪手,搞不清楚重点的单细胞生物!”面带鄙夷地拎着方淮阳朝乔依跑走的方向跟了上去。
“嗷呜——!疼死我了……就不能轻一点嘛,我弄了两个小时的头发啊!”方淮阳面部扭曲着哇哇大叫起头发来了。
“对嘛!脑门给车轧了吧,静秋,程征,咱们也跟上,可不能让女姑娘和她男人舒服着得瑟。”静秋被慕雪一把拉了追了上去。面上还残留有一丝绯红。
想也知道,这群人是去围堵离开了一年半的张硕,乔依交往了快五年的男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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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渐渐停住了,风也褪去了狂乱的攻势,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如果不看时间,还以为它已经不存在了一般。
莫沉离开墓园后,接着又去了环岛。
时间总是在最残忍的时候被思绪倒流,那赤裸裸的回忆和失去,一点点毫无声响地侵噬着每一叶心脏,然后什么也没敢留下。
莫沉面无表情地在环岛边上一遍又一遍地绕着走。眼眸里满是雾气,找不到焦点。
脚下嘎吱嘎吱响的声音被无限放大在耳畔,周边的人都结伴着呢。
还要走多久,还能走多久。
头发真的没有再散乱了。
司楠,你来了吗?这次我准时了,可雪还没来。
我们是不是还呼吸着一样的空气呢?
以前总觉得冬天很冷,很冷很冷的那种。可为什么今天的空气这么温暖,这么好闻呢?
你还在吧?是这样吧。
莫沉闭上了双眼,缓缓地呼吸着,每一寸,每一寸空气。
继续向前走着,没有几步,便撞在了结实有力的胸膛上,额头很快地被体温蕴热了。还没等到莫沉抬起头来,一双宽大的手掌和有力的臂膀便圈住了自己,而更贴近了他的温度。
那么用力,却温柔。
“司…楠…?”
莫沉的身体突然变得僵硬,变得脆弱。
世界,又开始下起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