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这家,都已经傍晚了,八爷还在发牢骚。这时,从上面下来一个20出头的年轻人,长的高高的,穿着白色运动服,背了黑色大背包.这人低着头神情沮丧,一不留神踩到石头,一个趔趄朝我撞来.我把他稳住说:“哥,您慢点.”
这人低声道了句:“谢谢“.我看到他眼睛泛红好像哭过,有些好奇问了问.这人说他是老驼的小儿子,在外省读书,过年为省车费没有回来,年后却收到信说大嫂过世了。匆匆赶回来,路上又遇到雪灾不通车,这才耽搁到今天.
“老驼的儿子?”我看了看他果然跟老驼有点像,问起名字,他说叫李魏。李魏红着眼睛说:“大哥大嫂对我很好,我身上的毛衣还是大嫂织的.我连最后一面都没见着,爸妈肯定是在怪我回来晚了,去敲门都不开.”
我心想:“进不去对你是好事.”正打算劝他以学业为重,还是别回家之类的,八爷却说:“他们可能在气头上,我们陪你回去看看?”我狐疑的看了看八爷,却没多话.
李魏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老驼家的房子在王猛里最高处,要去到那里得穿过整个村落。路上经过老婆婆的屋子,她仍然坐在屋檐底下。李魏小心的叫了声“太婆婆。”这里太婆婆是对辈份最高的女人的尊称。
没想到那婆婆一抬头,顿时发出不合年级的尖叫,抓起沙石扔在李魏身上,喊道:”快走,不要来了,不要来了。。。”
李魏满脸尴尬,向我们解释道:“太婆婆前些年受了惊吓,精神一直不大正常。”说这老婆婆不正常,我是绝对相信的,正常人也不会把棺材放在堂屋。李魏接着说:“太婆婆以前很疼我,我小时侯最喜欢去太婆婆的麻桶(本地一种储物桶)里翻冰糖吃。”
这几天一直是阴天,这才过了六点,天就已经开始黑了,我们一脚高一脚低向老驼家靠近。
才走到槐树下,忽然一声低吼响起,一个黑影猛的从槐树下钻了出来,我只觉得眼前一花,就看到黑影消失在山顶。我还没反应过来,又一个黑影追了过去!后面一道黑影没有前面的快,这让我看了个大概。只见它矮小肥大,就像猩猩一样四肢触地。
这时八爷反应过来,叫了一声:“追!”哪还管得了其他,飞也似的跟了上去。看到这一切,李魏面色平静,提了提身后的大背包,走到自家门前推开大门走了进去。
我们一直追到一片红薯地.望着前面黑幽幽的松林,我气喘吁吁道:“八爷,算了吧,咱们哪追的上啊!”
八爷点点头:“不追了.”我以为可以回去了,没想到八爷却说:“你准备一下,我要招魂!”我吃了一惊,不知道八爷怎么想的。
所谓招魂,简单的普通巫医也会,有时一些小孩在野外摔了跤,回来后胃口不好、迷迷糊糊,巫医便认为他丢了魂魄,于是会用招魂术去招回来.方法是拿那小孩最常穿的一件衣服,由亲人一手捧着,另一手点一枝香,天黑后在田间地头喊:“某某某,回家了....”,等香烧完回家,把这件衣服给小孩穿上,然后在手腕系上红绳就算成了.
当然这是简单的,不过是骗口饭吃。八爷要做的招魂大有不同。只见从他的百宝袋提出一个小袋,我忍不住想吐!这里面正是从二东家拿出来的那段人肠子,八爷作了防腐处理,一直带在身上。我忍住吐意道:“你怀疑这肠子是刚那黑影的?肠子出来了人还不死了,怎么还跑?”八爷瞄了我一眼,道:”不一定要活的才能跑!”
“活尸!??”我心中一寒。这玩意我只听过却从来没见过!虽然八爷曾经还珍重的传了我一段“驱尸密文”,但我并不太信。毕竟我虽然是跳大神的,但生活在科学的光辉下,也听过达尔文的进化论。我相信有鬼,因为那是科学也无法解释的领域,但我不相信人死了还能到处跑!
八爷仿佛知道我的想法,说道:“你想想老驼两口子的情况,你是亲眼看到的!”我顿时怔住了,其实我早见过了!老驼两口子早没了生机,却还能打架!只是我一直没往这方面想,大概就是所谓的心理盲区。
我慎重问:“真的有?”八爷毫不犹豫,十分确定的点头道:“有!”八爷这人虽然平常没谱,但见他这么确定那就真的有了!
只听八爷道:“不管是不是,这串肠子肯定跟这事有关系,我倒要看看招出的是什么!”
我只好按八爷的意思去做,先在地上放了一路黄纸.八爷把那串肠子放在上面,然后换上底面涂了锅底灰的布鞋,在黄纸上踏出一路脚印,通往肠子的位置.接着点了两根香,对着香火念念有词。声音一顿一顿,语调怪异,每一个字吐出,都是在呼气的时侯,每念一个字,那香头上的火星便是一亮.
过了好一阵,我正庆幸什么事也没发生,回家睡觉、大吉大利的时侯。不远处那黑幽幽的松林里,忽然传来“扑扑”的声音,像是什么在飞奔搅动灌木.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道黑影从松林里冲了出来!我匆匆一瞥,顿时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又是害怕、又是恶心、还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怜悯.那黑影像猩猩低着身子,身子略肥.左脸还能看到人的样子,右边皮肉翻起,样子狰狞,就像得了狂犬病的狗!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这种怪物,一时竟呆住了。眼它进朝我奔来,八爷一拍大腿,顺口就是一句“麻皮的,躲开!”
我这才反应过来。但此时鼻孔里都已经闻到腥臭,躲哪还来得及?我呆呆看着,想着倾刻间要死了,竟有些兴奋。便在这时,松林里传来一阵狗叫!紧接着两条狗呼啸而出!那东西听了狗叫,顿时显得愤怒,马上舍了我朝一条狗扑去!那狗很有灵性,转头就跑,那东西去追它,另一只狗便从后面去咬.
见两狗配合默契,八爷啧啧称奇.我还在呆呆的,忽然“轰”的一声枪响,震得我我清醒过来,只见那东西中了枪支撑不稳,一个趔趄跪在地上.八爷见有落水狗可打,从百宝袋取出一条银索想去捆它,哪知那东西手受了伤反应一样敏捷,手脚并用飞快的逃进松林.
八爷想去追,却忽然听到有人道:“追不上的,它进了林子狗都追不上.”我循着声音看去,只见一个老伯提着鸟铳,从松林里钻了出来。这老伯50多岁的样子,左脸一颗大痣,正是前几天晚上碰到的那个人.
两条狗围在主人身旁,四只眼睛在黑暗中发出亮光,直瞪着八爷,估计是记着仇呢。八爷不以为意,他老人家偷鸡摸狗的事干多了,哪在乎两个畜生的感受?
那老伯瞄了我们一会,才沉声道:“你们在找它?”八爷点点头:“老哥,你知道那是什么玩意?”老伯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我们。我和八爷面面相觑,心想这是什么意思?
正月的天气,变化无常,刚才还好好的,这时却忽然飘起了毛毛雨,合着寒风吹在脸上很不好受。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这时那老伯道:“跟我来。”
去的地方不远,绕过一个山脊就到。湘西这边的山,是一座连着一座,当你以为爬到山顶,却马上一条山脊,连着另一座山的山腰。我们停下来的地方就是这样.小山的山顶连着另一座山的山腰,形成了一个不小的平地。老伯把我们带进一个茅屋。这茅屋新扎不久,上面的竹条还是青的。里面一角铺了几张蓑衣,看样子他就睡在这里。中间挂着一个吊锅,下面用石头垒出一个圈,里在有烧火的痕迹。
老伯一声不吭,烧起了火,两条狗蹲趴在门口,眼睛直瞪着我们的晃动的影子。我和八爷搬了石头,在火堆旁坐了下来.八爷拿出烟丝袋,自己卷了一根,把烟丝袋递了过去:“老哥,卷根旱烟?”我心想八爷还挺无耻的,他自己比人家大了不知道几十岁,好意思叫人家老哥。
老汉犹豫了一下,放下烧火棍,接了烟袋。我暗想八爷的烟可不那么好抽的,接了这烟,你还好意思当哑巴么?
我便打开了话匣子:“这荒山野岭的,外在怎么有好多旧石磨?”
那老伯抹了点口水在纸口上,包好了旱烟才道:“这是张家坪。”我顿时明白,张家坪在本地挺出名的。顾名思义,这里住的大多是张姓,解放前以造黄纸为业,也就是专门烧给祖先的纸钱.后来不知怎么得罪了土匪,被屠了村,现在留下的除了这个名字,大概就只有荒草间那些用来磨纸浆的破石磨.
八爷从火堆里抽了根柴火,帮老汉把烟点上,说:“张家坪的事我小时侯听过,挺惨的,本来是个大村子,现在就剩几蓬荒草,真是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八爷的话仿佛触碰到什么,老汉夹着旱烟的手抖了抖.我注意到这点,给八爷使了个眼色。八爷会意,接着这个话题说:“不知道这些人都投胎了没有,想来也没那么容易,生前挨了刀,下辈子又是挨刀的命,不知道投了猪还是鸡!”
“胡说!”那老汉斥道:“我看过《玉历宝钞》,只要在世没作恶,下一世照样做人!就算死了的,家里帮着行善赎罪,在阴间也有福报的!”
看了老汉的反应,我和八爷对视一眼,心想有戏.于是八爷叹了口气道:“老哥,你是不知道,《玉历宝钞》那是清朝的老谱了,人间朝代一变规矩就变了,地府也是一样的啊!”
“我不信!”那老汉怒道.八爷道:“我们做‘先生’的,就是干这迎来送往的事,这中间的道道哪能不清楚啊!”那老汉神色变了变,嘴色微微抖动,过了一会压着嗓子说:“这中间有什么说法?”
跑江湖的,最拿手的就是“打蛇随棍上”,先跟你东拉西扯,发现你感兴趣的,马上以此为突破口,总能拿着你七寸.见这老汉对死人投胎的事很重视,虽然不知道原因,但八爷开始胡说八道:“老哥,我跟你说,你可别乱传,不然算泄了天机.这地下新阎王名这叫‘刘整’,最乐意看到完整的东西.这要是七零八落的,不管善恶,先下油锅这么一炸......”
八爷还没说完,那老汉忽然呜呜的大哭起来,喊道:“我的秀英啊....”
我被吓了一跳。看着老男人哭感觉十分别扭,特别是他鼻涕眼泪混在一起.不过我知道他心防算是破了.我趁机说:“叔,你有什么事说出来,可能还有补救?”
“补救?对!你们做先生的,一定知道补救的方法,求求你们帮帮我的秀英,她苦了一辈子,总要教她投个人胎.”老汉激动道.
八爷说:“您别急,我们能搭手的绝不看着.”老汉看看八爷,抹了抹眼泪道:“你们看我现在能走能跑,其实前些年我还躲在床上...”
老汉开始吐露.原来他叫肖三求.是约一公里外肖家峒的人.他38岁上不知怎么四肢瘫了,好在有老婆和女儿照顾,也算前世有修.可才过一年老婆病死了,只剩下女儿相依为命.他女儿名叫秀英,倒也孝顺,不怕苦不怕脏,把他照顾的妥妥贴贴.
秀英怕老父没人照顾,一直不肯嫁人,直到她快30岁,肖三求不忍女儿就这样下去,跟她说:“你不找人嫁,我就绝食死了”.果然,他连续三天不吃饭,把秀英急坏了,急忙找人说媒,放着条件好的不要,就近就嫁给了王猛里村老驼的儿子.
听到这里,我心想:“没想到跟老驼家有关系!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八爷也是一样的神情.又听三求说:“那时我高兴了,秀英总算有个依靠,还能每天给我送口饭吃,可是没想到......”
三求没想到的事,秀英嫁过去不到一年,有一天有人带信告诉他:秀英死了!三求当时气急攻心,晕了过去.所以说世事难料,三求这一晕,醒来竟然发现自己能走了.他没心情庆幸,马上跑去老驼家算帐,没想到反倒被老驼的婆娘骂了个狗血淋头.
三求挨足了骂,总算弄明白了,原来他女儿秀英是难产死的!算算时间嫁过个才七个月,就要生孩子了,结婚前她跟她男人完全不认识,似乎真是秀英理亏.三求当时愤恨不已,恨的是他自己瘫在床上,没早早给秀英找婆家.他去求老驼,让他看看秀英,秀英照顾他自己这么多年,他想亲自给秀英抬丧.没想到老驼婆娘怒道:“这种贱女人,还浪费什么棺材,早被我开膛破肚了熏了腊肉!”
听到这里,我脸色一变,回想起二东家的那串腊肠,不会就是三求女儿的吧?那婆娘这么丧心病狂?我问道:“三求叔,那婆娘不会真把秀英姐给....”还没问完,我想想不对,刚八爷用那串肠子招魂,招来的可是另有其人。
三求抹了抹眼泪说:“我也不知道,当时我也不信,他们不准我进屋,我就躲在草垛子里,想趁晚上偷偷去看看秀英.”顿了顿接着道:“那是半夜,我摸进了老驼家的堂屋,没想到...”
三求没想到,他看到一个矮矮肥肥的男人,正推开棺材盖往外拉尸体.三求当时急了,大喊一声:“干什么!”,那人仿佛没听到,背起尸体就往外跑,转眼就冲出了门槛.
“后来呢?”我问道.三求哽咽说:“后来我就一直在找秀英,可这都从腊月转了正月,我那可怜的女儿,还不知道在哪里.”我想这叫什么事,谁偷一具尸体干嘛?
三求沉音说:“这段时间,我一直带秀英养大的麻子和黑子在山上转,希望这两畜生能找着主人,就在前几天晚上,麻子和黑子发现了什么,嗅着地上直叫唤。我听不懂它们的意思,就在那守着.”八爷问:“你守着什么了?”
三求顿了顿,才低声说:“一个黑影,跑得飞快!"我想大概就是我们第一次碰到三求的晚上,于是问道:"你开枪打他了?"三求沉默了一会,说:"对,可是..."抽了口烟,带点惊恐的音调接着说:"枪打在他后腰上,皮都炸开了,可他好像一点事都没有!"我心下一凛问:“是不是刚才那东西?”
三求点点头,愤怒道:”他就是偷走秀英的人!”我心想那样子还算人吗,问道:”你认出那是谁吗?”三求叔想了想,才说:“我不敢确定,不过很像一个人,叫桂娃,是下山红溪村的,专门做这些挖坟抬丧的事”。
我有点好奇:”都那样子了,你还认得出?”三求摇摇头说:“最开始不是那样,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见过它四次,一次比一次不像人!”
八爷说:“是不是桂娃,他家看看就知道了。”三求叔说:”我和你们一起去,我知道桂娃家在哪里.”八爷点点头说:”你这里到处透风,我们回王猛里,那里有个空屋子,我们在那住一晚,明天再下山。”
“是李老根家?”三求道。我点点头,以为他不敢去。没到想三求没什么反应。我想想也是,一个敢晚上在山上乱跑的人还会怕这个?
下山的路上,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那就是我一直忽视了一个人,那就是秀英的丈夫!我问道:“三求叔,秀英姐的男人呢,怎么没听提起?”走在最后的三求叔“哼”了一声说:“别提这个畜牲,我女儿嫁给他,他是嫌我那时瘫在床上,看都没来看过我,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
我暗想秀英姐的丈夫也太不像话了.又想起了不久前碰到的那个李魏,不就是秀英丈夫的弟弟?看上去一表人材,挺像个文化人,现在不知道去哪了?问起李魏的事,三求说:“我也只听秀英说过,有这么一个弟弟,读书很厉害,也从来没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