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根的荒宅,确实要比茅屋暖和多了.我躺在稻草堆里算日子,今天是大年初九。普通人家年味还没散呢,这个时侯大概团聚一起.而我却莫名其妙在这。我经常会迷茫活着为了什么?怎么好像活的不像正常人?不过想想也正常,我的确不是正常人,我连爹娘是谁都不知道,问八爷也没个所以然.
我有些想细兰了,要是在家里,和细兰说着话,再喝着肖姨煮的甜酒,看老头子和肖姨眉来眼去,这样是不是像一个家呢?想着想着我眼框有些酸,赶紧转了念头:“今天是初九,初是卦象第一爻,九为阳....我怎么想到卦了?难道我天生就是个跳大神的?算了,算就算卦,即然想到‘家’,那就取‘家人卦’.家人卦,第一爻为阳,不正是初九吗?初九爻辞是:闲有家,悔亡。什么意思!叫我防家里出事?家里谁会出事...”胡思乱想,不知何时睡着了.
红溪村有100多户人,靠溪而居,屋檐连着屋檐.我们先去二东家蹭了早饭,二东已经割了阑尾,虽然还在静养,不过精神却很好.他十分感谢八爷,说戴了那个葫芦没再做过噩梦.八爷笑道:“我看你以后还是少杀猪,杀猪的虽然煞气重,不过身上带着血腥味,容易招到吃血食的.”二东连忙摇头说:“不杀啦,不杀啦!经过这次,我血都不敢见,以后我改种天麻啦.”
桂娃的家离的不远,就在院子的角落里.是个木房了,又小又破,房顶还是彬木皮的,生满了绿苔.我拍了门,门“咯吱”一声从里面打开了.一个用毛线箍着满头白发的老婆婆探出头来.我问道:“婆婆,这是桂娃哥的家吗?”这婆婆声音有些虚弱,让了让身子说:“进来说话吧.”三求叔把狗拴在外面,我们进了屋子.她家房子因为小,格局有些不同,别家的房子进门是堂屋,她家没有堂屋,进门就是灶房.灶堂里火光一闪一闪,我闻到饭锅里发出一股烧糊味,连忙冲了上去,一边说:“婆婆,你饭烧了.”一边去掀那锅盖.
一打开,我怔了怔,里面煮的是谷子.八爷和三求叔也看到了,一时我们不知道说什么好.老婆婆有些不好意思:“人老了,没力气去碾米.”
“我去借米.”我抄起角落里的一个米袋,便出了门.
我从二东家借了米,还有点腊肉.八爷烧火,三求叔把锅洗了,淘好米下锅.我用腊肉就着屋里剩的一点白菜梆子烧成一碗.那老婆婆一直坐在一边静静看着.我帮她盛好饭,她仿佛饿极了,筷子动的很快,却不肯浪费,有时掉了一粒饭在身上,会停下筷子捡起放进口里.
吃到第二碗,她动作慢了很多,眼里不停的滚出浊泪,趟进饭碗里.我低着声说:“婆婆,您慢点吃,别着急.”老婆婆边吃边流泪,到后面泣出声来:”我的桂娃不在了吧?“
我们都没吭声.桂娃母亲接着道:“桂娃是孝顺孩子,知道我身体不好,不敢去远的地方,就算出去做工也每天要回来.这回半个多月没消息,只有死了啊!”哭声越来越大,变成了嚎.
我不知该怎么劝慰,说:“婆婆,你别哭伤了身体,桂娃哥看到会伤心的,他说不定还好好的.”桂娃母亲哭道:“你不用骗我了,桂娃是我儿子.外面就是金山银山,他也会舍了回来照顾我这个老娘.现在连个梦都不托给我,只怕是不得好死啊!”我看了八爷一眼,八爷也看我,都是暗暗摇头.我心想骨肉血亲之间,莫非真有什么心灵感应?
三求叔去碾米,八爷去了院子里.留下我陪桂娃母亲说话,我山南海北的想扯开话题,不过伤心过渡的人能听得进什么?好一会,桂娃母亲总算平静了下来,只不过这种平静,恰如一眼断流的井,死气沉沉.我有些不放心,给她看了看光,顶门没有黑光,说明暂时不会死,应该不会自寻短见.腹部毫光带点紫,这是得遇贵人的迹象,大概应在我们身上.
一会八爷回来了,提了满满一篮子菜,凭着他的声望,也不是难事.不忍心在桂娃家家久待,等三求叔回来,我们便走了.
我说:“那怪物可能就是桂娃了。”三求叔愤恨说:“我家秀英又不认识他,他为什么要抢秀英的尸体?别让我找到他,我会让他不得好死!”我心想人家可能都不得好死了,还怕你威胁?
八爷说:”找他出来,让他尘归尘、土归土吧。”我说:“可惜昨晚让它跑了,再要找他出来就难了,他上过一次当,招魂肯定不管用了.”八爷点点头:”即然他孝顺,就看他有多孝顺,最好还听他老娘的话。”我摸了摸百宝袋,里在的录音机是这次唯一的收获。
看时间还早,我和八爷决定回一趟老桥村,最起码得去洗个澡,在山上混了几天,身上都是酸臭的。
离家几天,再回到老桥村时,感觉空气都比外地清新。潺潺的小花溪,轻轻拂动的柳条,仿佛在欢迎我的回来。我看到细兰在鱼塘边,赶着一群摇摇摆摆前进的鹅,白鹅想去汲地上的污水,细兰两手一扬,想把鹅赶开,鹅不卖她的帐,振了振翅膀就是不动。细兰秀眉一动,俯身搂起不肯动的鹅,轻轻摆在一边。
这些鹅都是细兰养的,这个小姑娘从小学五年级开始,那些练习本、钢笔什么,还有吃零嘴的钱,都是她卖蛋得来的钱.细兰看到我和八爷,扬眉露齿一笑,叫道:“八爷、阿哥!”一阵风起,将她一丝头发吹乱贴在脸上,她顺手去拂,忘了刚搂了鹅,手上脏兮兮的,脸蛋上顿时出现一条“花斑”,我不禁失笑,指了指她的脸,作了个刮鼻子羞人样.细兰反应过来,张开手看了看,朝我吐了吐舌头.
八爷像吩咐丫鬟一样,让肖姨赶紧烧水。八爷一回到老窝,就开始翻箱倒柜,把那些陈年不用的”宝贝”塞满百宝袋。我道:“八爷,您这是准备搬家?舍得丢下肖姨么?”八爷没好气的说:“你懂什么叫无备无患?”
洗个澡,换了身衣服,再次离开老桥村。虽然远去不过三个多小时的路程,但我竟有种难以割舍的情怀。
再到王猛里时,日头已经偏西。王猛里这村子,房屋离的很远,你在这家门口吆喝两声,隔壁那家未必听得到。平常也难得有有多少人聚在一起,但我们经过那老婆婆家时,发现门口反常的站了一堆人,都看着屋内。我和八爷挺好奇,站在人群后面,像呆头鹅一样伸长了脖子,想要看个热闹。
堂屋里的惊景,让我吃了一惊,只见房染上悬下一根麻绳,那老婆婆的脖子正套在上面,左右摇曳.我大吃一惊,忍不住道:“这婆婆怎么会...”,我话没说完,边上一个老人说:“子孙都死光了,没有盼头,没有依靠,闷得慌了就靠锄屋前屋后的泥巴过日子,还不如死了干净!”我呆了呆,心想难怪老婆婆家屋前后的泥巴都松松的.有些不乐意这人说话不尊重人,说:“怎么也不能说死了干净吧!”
另一个脸腊黄的妇女,扯开公破喉公鸡般的嗓子,喊道:“人都是要死的,早死早超生,多活多受罪,这李老婆子敢上吊,我服她!”看其他人,一副深以为然的表情,我忽然觉得这些人都有点不可理喻。
八爷看不下去,皱了皱眉,扯住我说:“走,没什么好看的。”我回想起前两天还跟这老婆婆说过话,总算是种缘份,从百宝袋拿出一沓黄纸洒在路边,默念道:“黄泉路上不好走,一叠黄钱帮开路,过了望乡莫回头,该放的放,该丢的丢…”
我心下疑惑,前两天这老婆婆表情平和,一点也不像要自杀的样子,怎么会突然自杀?我把疑问交给八爷,八爷摸了摸山羊胡子沉声道:“她不是自杀!”我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八爷说:”刚刚我感觉到怨气!”
我翻了翻白眼,怨气这东西,估计只有八爷这样上了年头的老神棍,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又听八爷说:“你想想,那老太婆多大年级了,牙都掉光了,还能爬那么高去上吊?”我这才恍然,暗暗佩服这个老神棍。我问:”那我们不管吗?”
八爷白了我一眼:”王猛里的事太多了,就像一团乱线,理出的线头越多,就越难解开这团线,我们还是把桂娃的事理顺了。我有种感觉,这其实是一回事,包括李老根家的阴灵。”我用高山仰止的目光看着八爷,心想这人居然还能说出一句这么有哲理的话。
我们在张家坪找到三求,商量起晚上怎么捉住桂娃、找到秀英的事。即然三求叔已经知道了一些事,我也就不避讳,对八爷说:“老驼那两口子怎么办?他们会不会变成桂娃一样的怪物?”
“要变活尸,非得至情至性,那两口子成不了那气侯的!”八爷道.我又问:“那他们说日本话、还有女人的声音,是怎么回事?”
“阴气就像磁带,会把怨气的东西记录下来。它再影响别人的时侯,会重演以前的事情,就好像把人当作放像机一样。’鬼上身’就是这么回事。”八爷道。我点点想50年前这里真的有日本人来过?又发生了什么事?
三求一直坚起耳朵听我们说话,这时他道:“黎先生,您是能人,求您想想办法让秀英投抬做人吧!"八爷道:"你放心,就算不能让秀英投胎到大富大贵之家,也要让她下辈子多福多寿,不过先得找到她再说。"三求听了,连连作辑感谢.
我暗暗摇头想:"人出生入死,是条单行线,要是真能投胎转世,这世上要么就那么几个人,要么就挤到天上去了.轮回转世的说法,不过是给生人一点慰籍罢了".
我们再次来到上次的松林外,做了些准备,等子时一到,我打开录音机,里面传出桂娃母亲的声音:“桂娃啊,你回来吧,这么冷的天,不要天天在外面,你回来吧,妈在等你,你不回来妈死都不敢死啊...”声音虽然不是很大,但在这大山夜晚,传得清晰.
我和八爷注意着周围的动静,三求叔在给鸟铳上火药,这种鸟铳,上一次药只能开一枪,不过灌上些钢珠,或者一扎细铁丝,威力可不弱.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两条狗惊了起来,对着一处呜呜低鸣!
“来了!”我握紧了手上的银色短刀!这把短刀是七爷在我六岁那年送给我的,没过多久七爷就死了,据他说这把短刀是北齐传下来的,染了阴物的血不计其数,不过我看它普普通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拿在手上聊胜于无.八爷手上拿了一个墨斗,面色郑重.三求叔端起鸟铳,紧紧盯着那处,脚下两条狗不安的来回打转.
只见一个黑影,从黑暗中走了出来!正是上次的怪物!它皮开肉绽,全身是伤痕,比上次更加严重,几乎已经完全看出人的样子!它表情不像上次那么狰狞,带着七分迷惑、三分柔顺.它缓缓伸出手,端起录音机,把录音机贴在脸上,认真的听里面的声音:“...妈在等你,你不回来妈死都不敢死啊...”.
八爷跟我打了个眼色,把墨斗的”师母”递给我,准备上去捆了它,没想到三求突然冲了过去,把铳指着它的头大喊道:“你把秀英弄哪里去了!快说!”我忙道:“三求叔,快出来,它听不懂人话了,别惊了它!”
只是已经晚了,桂娃突然甩头看向三求叔,发出野兽一样的嘶吼,一把将铳抓在手里。这一抓之下,那铳的枪管顿时扭曲变形!我大吃一惊,下意识把手中的银刀短刀丢了过去。短刀扎在怪物身上,又掉在地上,它仿佛受了莫大的痛苦,疯狂的扭动,原本拿在手上的录音机,被它猛的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我暗道一声:“完了,彻底没人性了.”成为活尸原本的记忆已经完全消失,能够被录音机的声音吸引出来,是因为脑海残存的一点亲情本能,它把录音机打碎,表示残存的本能都没了.
那怪物忽然嘶吼一起,猛的朝我扑了过来!我没有像上一次那样发呆,急忙使出“阳山步”逃命,慌乱中不忘喊:“八爷,我要死了,我会回来陪你的!”
走路习惯哪一只脚先动,那一脚步子就属阳,用这只脚去踏二十四方位中的阳位,便是“阳山步”.与之相反的是“阴山步”,是地理先生下棺时用的.但凡阴煞之物,在会本能的避开阳位.,阳山步”跑起来十分别扭,但后面跟着的怪物受步法影响,行动也变得迟滞.不过它不知道累,我是知道的,这步法累人极了,我上气不接下气呼道:“快!
八爷飞快的将墨斗线铺在地上,对我喊道:“绕圈子!”我每绕一圈,就有一圈墨斗线绕在那东西身上.在我感到那东西快摸到我后背时,八爷猛的将墨斗一拉,那东西顿时横摔出来,重重的撞在地上,激起一片泥土.
“累...死...我...”我停了下来喘道.这时大局已定,墨斗线虽然是绵线,但这墨斗可是鲁班发明的,性灵界传说鲁班以工巧封神,专门负责修整人间“规矩”,所以他的东西,在人间自然就带着一种“规矩”的力量.这怪物被线捆住,就等于被人间的“规矩”制住.更何况那墨斗上有纯阳雄鸡血,是阴煞克星!
我仔细看那东西。它正睁着一双发绿的眼睛,像狼一样看着我们,口中不停的啃着地上的泥巴,又吐了出来.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东西以前是个人!
“这样了还能动,不知道是七情中的哪一情支持”八爷扯着墨斗道.
我这人神经真的很粗,刚刚觉得很恐怖,现在却敢拿它开玩笑:“你准备拿它怎么办?捉住了当狗养?”八爷不齿道:“废话真多!这东西不该活在人间,一把火烧个干净,积个大阴德!”
我正要说话,便在这时,猛的听到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尖锐叫声,像是女人嘶喊,更像受伤吱吱作响的老鼠!尖叫声一出,地上那怪物静了下来,耳朵上的软骨鼓动,像是在倾听,忽然它脸上竟露出一不可思议的柔情,猛的立了起来!
“躲开!”八爷大吼一声,扯着我就跑.那活尸猛的一挣,竟然将墨斗线挣断!墨斗线是“规矩“所在,要破除“规矩”非得七情中的某一种达到极致,没想到这竟然做到了!这次,它没有来追我们,而是再一次飞快的消失在黑暗中。
三求像着了魔一样,对着空中大喊:“秀英,是你吗?秀英,你在哪里!!!!?”我心想刚才那一声尖啸是秀英的?我感觉刚刚那是幻听,也就是说不是正常的声音,而是直接作用于人的大脑。这种声音,正常人是绝对发不出来的!八爷走上去问道:”你确定是秀英的声音?”
“我女儿的声音我怎么会听不出来?”三求哽咽道。他扯住八爷的手说:“求您帮帮秀英,我听出她有怨,她死不瞑目啊.”八爷叹道:“总得先找到她.”
我想了想说:“要是七婆在世就好了,就能让秀英姐出来说话,那样就知道在哪了。”七婆是七爷的老婆,按辈份是八爷的师娘,不过我们这一派,一向都是没大没小的.
我很小的时侯还见过七婆,她特别疼我,不过我总觉得她古古怪怪的,不太爱理她.后来才知道她是灵婆.人世间阴阳分明,没有实质接触,更别提阴人和阳人交谈了,但天有天道,人有人法,人想出让自己三魂假死,请阴魂上身,借身说话的方法,一些人以此为业,这便是灵媒.打牛鬼蛇神那会,这类人几乎消失殆尽.反正除了七婆,以后我就从来没碰到过真正有本事的.听我说起七婆,八爷神色一动,随即又摇头。
“我们跟着桂娃,说不定能看到秀英.”八爷说。我说:“八爷,你说糊话呢,它跑的那么快,这会不知道到哪了,怎么跟?”八爷高深莫测一笑道:“我早有准备,墨斗里加了追魂香”我恍然大悟:“原来你一开始就没把握?”八爷老脸一红:”你懂什么叫有备无患?”
追魂香不是什么玄妙的东西,只不过是用密法炼成的药水,这本来是古代斥候用来追踪的,后来被落入江湖千行,我们自然也就学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