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八爷偷了两捆稻草,回到荒屋睡了一夜.第二天依然很冷,但我和八爷还是起了个早.我从小就没有睡懒觉的习惯,中医有个说法叫"天睡我睡,天醒我醒",顺着老天爷,身体阴阳才能平衡.而且我们这派有个习惯,就是要晒第一道阳光.
我和八爷闲来无事,四处转悠寻找吃饭的机会.饭没吃到,却让我发现了一点奇怪的地方,我对八爷说:"你发现没有,这个村子一个年轻人也没有,最少也有四、五十岁的样子了".
"没什么好奇怪的,这年头年轻人都去外面挣钱了."八爷不以为意.我说:"不会连小孩也去吧?你在村里看到小孩吗?"
"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难怪这院子死气沉沉的."八爷捋着胡子回想道.不知不觉,走到一间房子前面,这房子很破旧,一边都歪了.奇怪的是屋檐下的土却是新的,黄土松松垮垮的积在那,就像掀开了一块草皮.屋檐下坐着一个老婆婆,看上去有八、九十岁,应得过大脖子病,脖子上有赘肉.相对这个村的其他人,老婆婆表情平和多了,她定定的看着我们.我问了声:"婆婆过年好".
老婆婆看了我一会,张口道:"揍爸,揍爸,憋宰出里."我想了半天才明白这老婆婆没牙了,嘴把不住风,说的是"走吧,走吧,别在村里。"我有点莫名其妙,对她说:"婆婆你进屋吧,别在外面凉了".这老婆婆没别的话,一直在"揍爸揍爸".
八爷摇摇头走了.我跟了上去,经过这家大门口,下意识往里一瞥,吓了我一跳.只见堂屋当中摆着一副黑漆棺材,棺材口开着,盖子横在一边.我知道本地老人家是有存棺材的习惯,但都是放在楼上.我打量了一下,发现屋里没人,不像在做丧事的样子,狐疑的问头看那婆婆,正好那婆老婆也正看我,张着说着什么,我从那口型看出,肯定还是那句"揍爸".
所以说我们这行蛮凄惨的,到现在也没人招呼我们吃饭。我们也不能去讨,那样就跟乞丐没什么区别了。我和八爷决定去偷几个萝卜吃.我们鬼鬼祟祟的躲在萝卜田里,冬天的萝卜味道还算不错,又水又甜,就是太冷,吃下去感觉从嘴到胃这一线,都带着寒气,而且萝卜又不管饱。
这时八爷朝我使了个眼色,我看了看田边的土窖,会意过来。这个时节土窖里肯定有红薯,而且是年前放下去的,过了一个冬天,肯定甜的像蜜。我想着烤红薯的味道,口水顿时溢出嘴角。四下张望了一下,发现没人,对八爷点点头。八爷抄起一块花岗岩,对着窖门上的锁头猛砸了起来。
才砸了几下,猛的听到“匡当匡当”的打锣声,一声连着一声,仿佛要把整个山村掀翻过来。我和八爷大吃一惊,赶紧丢下石头,连滚带爬的躲到几颗芭蕉树后面,慌忙中扯起干枯的芭蕉叶子挡住脸。锣声过后,又是震天的三连铳。我和八爷四眼相对,有点恐慌的想:“偷个萝卜至于这么大的阵仗?”
好一会也没看到有人靠近,八爷把芭蕉叶撕开一道小口,一对贼眼四下张望,发现不像是来抓贼的.我和八爷把芭蕉叶往地上一扔,有些得意的相视一笑。即然不是抓萝卜贼的,我们的胆子又大了起来,有些好奇敲敲打打的在干什么,便跟了上去。
远远跟在人群后看了一会,这才恍然大悟为什么王猛里的人不待见我们,原来这是年头祭“玛拐神”的日子.湘西这边少数民族众多,信奉的是原始多神教.人们认为万物有灵,什么都可以成为神,跟人们生活相关的神鬼不计其数.甚至换个村祭的神就不一样.像我和八爷住的老桥村,附近那一片信奉的就是白云岩山神,而山下红溪村祭的是一个叫南头娘娘的神.
这些神中间流传最广的有“十八金柱爷爷”和“十八银柱爷爷”.每一柱对应一个神,而“玛拐神”就是十八金柱爷爷之一.
“玛拐”是本地青蛙的叫法,一些地方认为它是稻田的守护水神,常常会选在立春这天祭祀,为今年耕种求个好兆头.祭祀的方法很普通,不过是摆点年糕谷物.但这中间却有一个讲究,“玛拐”这东西天生警惕性高,见了生人会马上跳走.所以在祭祀这几天,村子人不大愿意看到外人,认为这会触怒玛拐神.
八爷是跳大神的祖宗,自然懂这中间的道道,连忙拉了我避开.我远远的看去,大概20多老头子老太太抬着祭品,缓缓向山上走去.
见他们在两棵老愧树下停了下来,我有些奇怪:“祭玛拐神不是在田间地头庙吗?跑到树底下去干嘛?”八爷摸了摸山羊胡子说:“你猜呢?”我白了八爷一眼,心想这人算是完了,基本的语言逻辑都没了。
敲敲打打了很久,放了几千响的鞭炮,人群才散了。我和八爷偷偷溜祭神的地方。看到祭品中有几个苹果、好些个蒸熟的年糕,还有一块牙膀肉,我和八爷口水都流了下来。
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扫到一边,我和八爷坐在地上,拎起一条一条的年糕狼吞虎咽。这年糕是四成稻米、五成糯米蒸熟,和着艾草干用人力打成的,是实实在在的果腹粮。三块下肚我已经饱了,捡了个苹果在衣服上擦了一下,嚼出一口甜汁,说不出的满足。
我随意斜坐在地上,打量起这两棵槐树。槐树真的很大,坐在底下看不到天。树干很粗,一棵我估计六个人都围不住。一些粗根露出地表,宛如虬龙盘曲,也不知经历了多久,根上长满了绿苔。有一处根形成了一个”人”字,人字开叉下面,立了一块碑。这块碑有些年头,阴刻着的一些繁体字,笔画里塞满了泥土,已经看不清写着什么。
碑后面有一个洞,大概可以爬过,黑幽幽的仿佛往外冒着寒气。我打了个颤说:“八爷,你看那有个洞!”八爷正舔着指头,随意瞥了一眼道:”满世界都是洞,有什么奇怪的。你想钻就去钻,掉进粪坑我可不拉你!”就完又专心对付那块牙膀肉。
我心想:“八爷简直是肮脏龌龊界的奇才,可以一边舔手指,一边说大粪!”我自然不敢有洞就钻,也就不看它。
老驼家的房子,就在另一颗槐树下面,到我这里不到三十米。奇怪的是,外面这么敲敲打打老驼家一点动静也没有!大门一如往常的紧闭着。我对八爷说:“这家人太不正常了,好像外面什么都不关他的事,村里人也不去理人们。”
八爷伸了个懒腰,一副酒足饭饱的样子,说:”要是正常,我们还来干什么。管他是龙潭虎穴,先回去打个盹,一切到子时再说。”肚了饱了时间过得就快,一觉睡醒天已经黑了,我翻了翻手表,已经10点半了,赶紧叫醒八爷,直奔老驼家。
上次白天来,都吃了闭门羹,晚上我们就更不敢光明正大的敲门.不过我和八爷是什么人,行走江湖的角色,区区一道门算什么,我们顺着房柱就攀上了二楼.本地楼上一般用来放杂物,老驼家也是如此,乱糟糟的一片.我小心把杂物扫开,从百宝袋取出小刀,轻轻在木质楼板撬开了一个小缝.
楼上黑漆漆的,透过小缝,一道灯光直照在我脸上.我的脸瞬间白了,我看到老驼婆娘面目狰狞,手上拿着一把襞柴的大爷,猛的朝老驼头上砍去!老驼满脸是血,一条手臂肘关节反转了过来,垂在身下一摆一摆,两只眼睛发出一种狠毒的绿光,另一条手臂在地板上一按,像一只猿猴般弹开.斧头“咚”的一声巨响,把地上的木板洞穿了,斧子却卡住了.那老驼一声狞笑,那条完好的右臂探出,张开了像野兽一样的爪子,朝他婆娘的心口位置探去...
我这时莫名的惊恐极了,想要喝止他们,又怕惊了他们,那斧头说不定就砍在我身上.想大声呼救,却发现话都卡在脖子里,完全说不出话来.猛的我头向下一栽,额头撞在在楼板上.
“嘿!平时叫你多念经,你总说跑江湖的念什么和尚经,这下定不住神,这么点阴气就上邪了!”恍惚间我听到八爷说话,鼻孔里被塞进了什么东西,一股艾草的味道充斥鼻腔.我晃了晃脑袋,意识慢慢转动,思前想后便明白了怎么回事--我竟然中邪了!也就气被强烈的阴气,影响了我的大脑思维.
“回家我就念他两三天经!不念不是人!”我轻声跟八爷赌咒道.八爷轻蔑的嘿了一声,压着声音说:“你这人也就是个好了伤疤忘了痛的性格,念两天经管个屁用,还不如多吃饭造屎!”
我懒得理他.用手按住人中,再朝下面看去.老驼那两口子仍然在干架,却不像我刚才看到的动刀动斧,只是面色铁青的推掇.我心想:“梁上君子是不方便出面劝架的,万一被误会偷窥他们那啥的,以后就没脸见人了”.于是轻声说:“人家两口子亲热,没什么好看的,走吧.”
“等等!”八爷皱眉盯着下面说道.我心想八爷有竟然有这种**的爱好?便在这时,老驼婆娘突然开口了:“快滚!滚出这里,这是我们的地方!”声音让我觉得毛骨悚然,这声音不像是一个人的,这句话便像一堆人在说话,每一个字都是一种不同的嗓音,老老少少都有!
让我更加寒毛竖起的,是老驼的回答,他仿佛突然年轻了30岁,戾气十足喝道:“八嘎!死啦死啦地!有皇军的地方,什么都是日本人的!花姑娘地也是!哇哈哈...”接着便是一阵古怪的笑起.
“怎么会有日本人的声音?”我贴耳轻声问八爷.八爷沉声说:“哼,日本人?这里除了我们已经没人了!”我怔了怔问:“什么意思?”八爷说:“你自己拿罗盘出来看.”我连忙取出罗盘摆平了,看了看大吃一惊,只见罗盘指针在疯狂的打转.
“怎么回事?”我惊道.八爷低声说:“一元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化八卦.老驼家这个位置现在阴阳不分,哪里还会有八卦方位?”我惊道:“这里开了阴门?怎么可能,这里不是丰都,现在又不是七月十四!”
“没什么不可能的.”八爷想了想说:“你想想,这个村的房子,每一座风水都那么奇怪。一两座也就算了,可以说是运气,但每一座都是这样,你就没有什么想法吗?”
“你是说有人故意祸害这个村子?”我皱眉道。八爷说:“不错,而且这人还不简单。”顿了顿才说:“最起码比你强!”我有心抽八爷一巴掌,这人什么时侯都不忘打击我。八爷见我眼神不对,赶紧说:”这种地方不能久待,我们先走。”
“他们...”我指了指下面说:“不救他们吗?”八爷说:“下面开着灯,你自己看看光就知道了.”我点点着,眯着眼晴朝下看去.看得几眼,我面色一沉,只见老驼夫妇身上的毫光是灰蒙蒙的,就跟普通人眯着眼睛看到的一样。但是我的看光术可不普通,只要有生机的,哪怕是一颗草,在我眼里都带着色彩,这是生灵的气数.
“长久呆在这种地方,人魂虚耗,他们已经跟死人没什么区别了!现在只是被阴气吊着一口气,很快就会断气。”八爷道。
离开老驼家,我心想:“风水玄学,本来是天理学问,用来应人事,已经是有违天和。一般有道行的先生,都会选择贫穷、或孤穷、或苦行,来防止天忌。而像这样设局伤人命的,将来必吞苦果不说,也会被同道中人引以为耻。那么有人不顾后果强行布局,究意是什么原因呢?”我想了想,把这个疑问交给八爷。八爷却没有回答,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第二天八爷扯着我出了门,我问:“八爷,你想了一晚上想出什么了?”八爷好一会才说:”我有种感觉,王猛里的布局和我们有关系,而且还是很重要的关系!”
我看了看八爷说:”和我们有关?我们这一派只剩下我们两个了。老实说,是不是王猛里哪个姑娘拒绝了你,所以你干出了这么丧心病狂的事?”八爷白了我一眼,道:”黎门只剩下我们俩,但是跟我们有关的,还有多少就难说了!”
我闻言一震,”蛮门”两个字脱口而出。虽然我从来没见过,但自我记事起,无数次从八爷口中听过这个词。据说千万年前,蛮黎同宗,但因为理念不同,两派势成水火,每一代都以给对找别扭为已任。所以,八爷给我灌输的蛮门形象是”卑鄙、无耻、阴险、毒辣、下流、肮脏,令人作呕…..”总之完全不像人。而自己的黎门,在八爷口中那就是“行善除恶,利国利民,万民拥戴”的完美形象。
虽然我无数次想:“真要是万民拥戴,六几年你也不会像被撵狗一样,被撵到白云岩窝着。”当然,我敢想不敢说,这事一说八爷必定跟我玩命。我回忆了一下:“你不是说当年蛮门后人,已经被六爷杀死了吗?”八爷说:“我只说过那人中了三天必死的毒,说不定他有什么办法延了命?再说蛮门也不像我们代代单传,可能死一两个无所谓吧.”
我心想八爷这有点冷血,什么叫"死一两个无所谓!"不管怎样,要真跟蛮门有关,那么对于我和八爷来说,弄清来龙去脉,是责无旁贷的事。要弄清楚这些,首先要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八爷按房子风水推算,王猛里的布局,大概是在50年前完成。
50年前,那就是1945年。1945年发生了什么?大多数人最记忆深刻的,恐怕是日本投降。而大部分人并不知道的就是湘西会战也发生在这一年。这是最后一次抗日会战,历时两个多月,歼敌三万余人。
而这里正是当年湘西会战的主战场!我想起昨晚从老驼口中发出的日本人的声音!难道王猛里的布局,竟然跟日本人有什么关系?我和八爷对视一眼,从眼中看出彼此的意思:“难道蛮门中人投降了日本在这里助纣为虐?要真是这样的话,那就该死之极了!”因为蛮黎同为轩辕部族,虽然一直斗个不休,但一旦外敌入侵,就一定会暂时放下一切,联手抗敌,这是远古先祖传下来守护华夏龙脉的使命,哪怕蛮黎只剩下一丁一口也不会忘记。
八爷表情凝重:“去找人问问,看看有没有人记得50年前的事。”要知道50年前的事,最起码要找70岁以上的人,才能问出点什么.我想那个一直说“揍爸揍爸”的老婆婆年级不小,应该知道点什么。八爷也和我想到一块去了,于是我们决定去找她。
前两天王猛里人的冷漠,果然是因为祭玛拐神。这祭期一过,我们走在村里,竟然有人叫住我们。这是一个老头子,60岁的样貌,在屋门口朝我们招手,我和八爷心里都挺激动,心想:“老天爷开眼,有地方吃中饭了!”把找老婆婆打听消失的事,猛的就放到一边去了.
那老头子面色带青,表情说不上热情,也说不上冷,平平淡淡的问:“你们是八字先生,还是地理先生?”前面已经说过,八字先生只管算命,地理先生只管寻龙点穴。
“我们是先生。”单说先生就是两都兼备的意思。他看了我们一眼说:“进里面来。”他家里还有个差不多年龄的女人,也是没有多余的表情,好像不知道喜怒。
我们坐在堂屋里,这两人一直没说话,有些冷场。我咳嗽一声道:“老叔,喊我们来有什么事?”好一会,老头子才不咸不淡道:“想请你们帮着找块地。”我马上明白他说的是阴宅。本地的老人家,不知是达观知命,还是怎么回事。一上了年级就把棺材打好,再挑好坟地,甚至有的还把名字提前写上“家先”牌位。
话说真正的寻龙点穴,要观察星辰弯化、看山川走势,查祖龙、支龙、剥极、结穴,不是一天两的工夫。古代帝王要提前几年、甚至几十年修陵墓,这是这个原因。古代帝王一般都养有专门的人才来为他服务。普通人自然没有这样的资源,地理先生只为混口饭吃,也不会为普通人花费大量的时间。所以便衍生了一些简单的点穴法,尽管门派众多,但总结起来不过是:“有山、有水、有路;有山不见险,有水贵在缓,有路不冲煞。"
听了这老头的要求,八爷一口答应下来,反正花不了多少时间.问起老人的生年。那老人想了好一会才说“四七年腊月初三”。我心想四七年出生,今年也不过48岁,怎么像60岁的样子?我和八爷心里同时冒出一个词:“老年痴呆”。去问那女人竟然是一样的答案,我心想老年痴呆可能会传染。
八爷稍稍对我说:“管他呢,他自己记不住生辰,怨不了我们,还是先混一顿饭吃再说。”便没有细究,由着这老人带着,在他家自留山转了一圈,很快就选中了一块地方,写了生辰八字用老人常穿的衣服包了,按以后埋棺的坐向,挖出一个长坑,埋在里面就算完事,前后用了不到半天。这种地方不是祖龙、干龙,怎么都出不了大事;当然,也成不了什么气侯。不过普通老百姓,平平淡淡也就行了,本身没有那个命,偏要葬太好的地方,反而会遗祸后人。
中午因为在山上,就吃了点糍粑,我和八爷以为晚饭会很丰盛,但却大失所望。这时还没出正月十五,竟然煮的是地瓜饭,菜也寡淡之极,只有萝卜丝和一个白菜。我和八爷脸都黑了,早知道这样,选地的时侯就应该给他动点手脚!做这行的本来就是在社会夹缝中生存,大多有点牙呲必报。
最后也只得了两升糯米,八爷越想越气,从百宝袋拿出一片镜片,点了朱砂抹在上面,偷偷放在屋檐外,斜对着这家睡房的窗户。我暗想以后少得罪八爷,他这是放”茅财法”,平常也就算了,一到有月光的晚上,这家窗户肯定是鬼影憧憧,而且还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