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水贼举刀,将要砍向林绍岐时,突然从远处传来一声长啸,一支利箭划开雨幕,破空而来,正中那水贼后心,水贼惨叫一声便倒地身亡。林绍岐被吓出了一身冷汗,惊魂未定地向这支利箭射来的方向望去,只见西侧河面上一只渡船逆水而来,船头上有一人手执劲弓昂首挺立,正是昨天在客栈中所遇到的那名紫衣女子。林绍岐一阵疑惑,难道刚才那一箭竟是这名女子所射?正在犹疑间,却看见那女子弯弓搭箭略一瞄准,便”嗖”地又是一箭,随即又是一名贼人惨叫着落水。林绍岐忍不住大叫一声”好箭法!”这时沈默也将渔船上的水贼尽数杀落,便转身又杀回商船,守在林绍岐身边。在沈默的砍杀和紫衣女子远射的帮助下,船上的水手越战越勇,竟渐渐反守为攻,将水贼一伙压制了下来。没过一会儿,商船上的水贼已经死伤大半,众水贼一看形势不好,便听有人高声喊道:”点子[注1]扎手!扯乎[注2]!”喊声方落,剩下的水贼们便拼命向渔船靠近,想要夺船逃走。但商船上的水手也已经杀红了眼,哪肯就此放过他们,仍是步步紧逼,狠下杀手,恨不得杀光贼人为死去的水手报仇。转眼之间,水贼便被杀的斗志全无,争相夺命,却又无路可逃。有的水贼情急之下,竟直接跳入水中,只可惜水中也并不安全,落水之人不是被浪涛吞没不见踪影,就是被渡船上的紫衣女子所射杀。很快,这伙水贼便被全部剿灭,甲板上又安静了下来。
死里逃生的林绍岐浑身湿透地站在甲板上,也说不清自己身上究竟雨水还是冷汗,心有余悸地看着正忙着收拾残局的水手们在甲板上跑来跑去,耳边仍不时传来受伤水手的哀号声。林绍岐刚回过神来,猛地想起妹妹,便急忙向二楼船舱喊道:”云汐!云汐!”林云汐听到哥哥的呼喊立马哭着跑了出来,站在望楼上一边看着林绍岐一边抹眼泪,林宣也默默地站在她身边。看到妹妹没事,林绍岐松了口气,忍不住后怕地叹道:”好险啊!好险啊!”这时再去找那汪家的船队,早已不知所踪了。随即又转头对如血人一般的沈默问道:”沈默兄弟,刚才你是怎么看出他们是歹人的?”沈默面无表情地答道:”你看这大江之上,除了他们哪有什么渔船。”林绍岐听罢恍然大悟,便向沈默拱手俯身道:”兄弟呀,要不是你拉开我并挡下那把飞刀,绍岐今日就要毙命于此了!”沈默一听忙扶起林绍岐,愧疚地说道:”惭愧惭愧,刚才是我一时大意,险些让绍岐兄惨遭贼人毒手。如果绍岐兄今日真有个长短,那沈默真是虽死难赎了!”林绍岐一听动容地说道:”兄弟千万别这样说,你先救我妹妹在前,今日又救下绍岐,兄弟你真是我林家的恩人,林某愿与你结为异姓兄弟,今后同甘共苦!”沈默却面露难色,没有回答,林绍岐见沈默犹豫,有些尴尬,便笑道:”是林某孟浪了,如果有什么为难之处,我也绝不勉强。”沈默听了摇摇头说道:”绍岐兄误会了,只是沈默乃是一介武人,过得是刀头舔血的日子,怕日后会拖累于你。”林绍岐听罢笑着说道:”如果真是这样那你就多虑了,林某绝非怕事之人,何况这些日子,咱们经历的事也不亚于行走江湖了吧。”沈默低头想了想,说道:”绍岐兄,你我皆是钟毅大哥的兄弟,我们早已是手足了。”林绍岐一听此话哈哈笑道:”如此甚好!”
这时那紫衣女子所乘的渡船已经靠上了商船,只见那紫衣女子一行人和那疯子都在渡船之上,林绍岐忙走到船头迎接,一拱手说道:”在下福建林绍岐,多谢女侠仗义相救!”说罢便是一拜。
那紫衣女子跨过踏板跳上商船,说道:”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林老板啊,林老板不必多礼,我们也是渡河偶遇,举手之劳罢了。”
沈默听罢上前一拱手说道:”女侠百步穿杨箭无虚发,在下沈默十分佩服,敢问女侠芳名?”
紫衣女子跳上商船前就注意到了一身血衣的沈默,此时靠近细观,却发现他面无表情,好像没事儿人一般,心中不禁暗惊,这个叫沈默的人究竟是什么来路,倒似见惯了这般血斗场面。
“沈壮士过奖了,小女姓窦,名唤三娘。”
“原来是关中汉威镖局的窦三娘,难怪有此神技。早就听说窦家有一女箭术如神,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一身是血的沈默微微一笑,如此说道。
“不敢当,那都江湖上的朋友抬举了。”窦三娘听了沈默的夸赞,淡淡地笑道。
汉威镖局乃是陕西境内最负名望的镖局,窦老镖主一套镇秦连环刀使得虎虎生威,闻名江湖,膝下两儿一女,也是各怀本领,功夫不俗,沈默自是久已耳闻。只是心中疑惑,汉威镖局的生意一向都在北方,很少会走水镖,怎么今日会出现在此地?
于是沈默又说道:”今日多谢三娘出手相助。不知窦家今日押运何镖,怎么在这种天气渡河。”
窦三娘上下看看沈默,说道:”今日渡河不为走镖,乃是为一件私事。”
沈默还想再问,林绍岐却觉得沈默有些失礼,忙插话道:”不论如何,今日窦姑娘相救之恩,林某都是要重重感谢的。”
窦三娘却笑着说道:”林老板不必如此,今日之事虽说是无心插柳,却也算有意为之。”
“哦?此话怎讲?”沈默疑道。
窦三娘朝沈默轻轻一笑,说道:”今日我等在渡口找船渡河时,众船家皆因水涨不愿出船。只有这条渔船在做出航出准,可是我等上前询问时,船夫却又坚决不渡我们,而且隐约看见船舱中似乎藏了许多人,便推断这条船可能是贼船,当时就欲除之,只是一来不知底细又没有实证,不便动手,二来确实有要事在身急于赶路,才暂时作罢。后来我们花重金终于觅得一条渡船,行到江上时忽然听到喊杀声,赶过来一看果然是这条贼船作案,也算是天意灭贼。”
“原来如此!”林绍岐叹道,心里暗自感叹天命的鬼使神差。正在这时,几个水手拖着两个重伤的水贼来到林绍岐面前。林绍岐低头一瞥二人,沉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谁派你们来的?”
两个水贼抬头看看林绍岐,又用余光互相一扫,其中一人便开口说道:”我们本是渔家子弟,都是新上跳板[注3]的,并无人指使。实在是生活所迫被逼无奈,不得已才做了这吃飘子钱的老合[注4],还望大爷高抬贵手,饶命啊!”
林绍岐听了眼中精光一闪,冷哼一声,说道:”那你们为何不劫前面那船?”
那水贼又道:”您在后面,又是落单,好招呼[注5]。”
林绍岐明知他们是在蒙哄自己,却又挑不毛病,心里又气又急,正一筹莫展之际,沈默忽然上前一步,挑起手中的剑,带着剑鞘便去捅那水贼的伤口,那水贼顿时痛的连连惨叫,旁边的另一个水贼亦被吓得大惊失色。沈默却对那惨叫的水贼平静地说道:”问你话你就老老实实地回答。”那水贼痛得脸都挤在了一起,大声地喊道:”我说的是实话!真的真的!”
沈默听了,轻轻甩出一句:”既然如此,那好吧。”话音未落,便抽出长剑一剑将这贼人刺死,随即又转头看着另一个水贼,那水贼本已是惊恐万分,被沈默这么一看,立时吓得魂飞魄散,颤抖着身子急促地大声叫嚷道:”我说我说!我们是混水蛟的人,昨天黄昏的时候有个陌生人找到我们给了我们一大笔银子,让我们今天在江上只要看到未挂旗号的船便通通劫下来,我们也是财迷心窍冒犯了好汉,好汉饶命啊!好汉饶命啊!”那水贼说着又转向林绍岐不住地磕头,泪涕俱下地哭道:”大爷饶命啊!大爷饶命啊……”
沈默轻轻一笑,又问道:”那个花钱雇凶的人,叫什么?”
“不知道啊,他没说。”那水贼颤颤兢兢地说道,生怕沈默发怒。
沈默却仍是微笑,接着问道:”那他是何模样?”
“具体模样没看清楚,昨天日头黑的早,那人又戴着斗笠穿着簔衣,不过他好像留着一脸短须。”水贼一边说着一边拱手求饶。
沈默听了心中暗想:会不会自己是在临清钞关前看到的那个戴斗笠之人?
水贼见沈默没有反应,以为他不相信自己的话,忙又哭道:”小的说的句句属实,那个人我真的没见过啊,真的不知道他是谁。”
沈默回过神来,轻轻说了声”好”,说罢便举剑又刺,将这水贼也杀死了。
这时其他几人早被沈默的举动惊得目瞪口呆,林绍岐支愣了半晌才对沈默说道:”兄弟,你这是……”
沈默在那贼人尸体上拭去剑上的血渍,收入鞘中平静地说道:”这混水蛟不知道是否还有其它同伙,今日这梁子已算结下,留着终究是祸害。”
窦三娘也在一旁说道:”这帮贼人俱是杀人如麻的恶徒,万难指望他们悔改,杀了也好。”说完眼睛却不住地打量沈默,似是想将他看透一般。
林绍岐叹了口气,挥挥手示意水手将两具尸体拖走,随后又问道:”那窦姑娘这是欲往何处去?”
“无锡。”窦三娘犹豫片刻后答道。
林绍岐暗想:此时再去追汪家的商船已不可能,听说那个人也在无锡,到不如也去无锡吧。略一沉思,便说道:”既然如此,那不妨就搭乘此船,和我们一道去无锡吧,我正好也想去无锡拜访一位朋友。”
“这……太麻烦林老板了吧……”窦三娘一时拿不定主意。
“无妨的,让林某略尽绵薄之力,也算聊表对今日之恩的谢意。”
窦三娘转念一想,乘船从水陆去无锡的确省去许多麻烦,速度也会快很多,而且在船上也便于随时照顾疯子,便对林绍岐说道:”那我等就恭敬不如从命,打扰林老板了。”
于是汉威镖局一行人,便乘着林家的商船,从水路前往无锡。船上众人共同经历了一场恶战,彼此之间倒也和睦。窦三娘每日细心地照顾那疯子,而汉威镖局的其他众人却耐不得无聊,大家俱是豪爽的习武之人,对沈默血战水贼的英武和功夫钦慕有佳,便整日里拉着他喝酒聊天,后来听说沈默竟是忠良之后,并且曾在宣府从军,与鞑靼厮杀多年,更是对他敬佩不已。而窦三娘也是若有所悟,原来此人有过沙场经历,难怪有种煞气。只是沈默仍不时地质疑汉威镖局此行的目的,以及那疯子的身份,可汉威镖局的人却像对此事颇有顾忌,不愿多讲。
这一夜,星月朗朗,沈默一个人坐在船头若有所思。忽听得身后一阵爽朗的笑声,接着便听到林绍岐的声音:”贤弟好雅兴啊,竟独坐于此赏月。”
沈默回头朝林绍岐笑道:”绍岐兄见笑了,我不过是在这里想些事情罢了。”
林绍岐坐到沈默身边,说道:”哦?在想何事?”
“我在想那水贼的话,总觉得此事是汪敬业所为,而水贼口中的雇凶之人,很可能就是我在临清钞关衙门看见的那个跟着汪敬业的人。”沈默说道。
林绍岐点点头,说道:”其实我亦有此猜测,只是苦于没有实据。”
“还有官仓火案,竟牵连出这么多事了,也不知背后究竟有何阴谋,到底何日才能查清,还钟大哥一个清白。”
林绍岐没有接话,他也觉得这一连串的事情颇多蹊跷之处。而且不知为何,竟隐隐感觉这一切都与汪家有关。
沈默叹口气自语道:”近来之事真是憋气,处处都被人抢先一步。”
林绍岐拍拍他的肩头,安慰道:”放心吧,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贼人还是留下了线索的,终有水落时出的一天,或许这次小刀去南京就会有所收获了。”
沈默又说道:”希望如此。”随后回头看看船舱中正在照顾疯子的窦三娘,轻声说道:”绍岐兄,与汉威镖局的人同行会不会太草率了,我们还不知道他们去做什么。”
林绍岐笑着答道:”关中窦家我也是久有耳闻,是正派人家,我相信他们不会做什么见不得光的事。而且他们于我也有救命之恩呐。”
沈默听了便不再多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又问道:”绍岐兄,我还有件事想问你,却不知道方便不方便?”
林绍岐听罢笑道:”你我之间还客气什么,尽管说吧。”
于是沈默便问道:”那小刀的身世如何?”
林绍岐眉头微微一皱,反问道:”他没跟你说过吗?”
沈默摇摇头,说道:”闲谈之时曾无意间问道,可他总是借故茬开了。”
林绍岐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小刀的身世也颇为坎坷,他不愿意讲或许是觉得难于启齿吧。我只能告诉你他是先父一位朋友的遗孤,被我家收养,其余的事,还是待他慢慢跟你说吧。”
沈默点点头,不再多问。
过了一会儿,林绍岐打了个寒颤,说道:”夜风有点凉了,早点休息吧。”说完便起身离开了。
沈默却坐着没动,兀自吹着江风。
船舱内的窦三娘刚刚照顾疯子睡下,抬手将眉梢的一缕青丝捋至耳后,长舒了一口气,扭头望向舱外,看见沈默一个人坐在船头,不由得对他心生好奇,便轻轻地走了出去。
“沈少侠,怎么这么晚独坐于此?”窦三娘轻声问道。
沈默回头一看是窦三娘,抱以一笑,说道:”原来是窦姑娘,你不是也还没睡吗。”
窦三娘笑着坐到沈默身边说道:”沈少侠,叫我三娘就好了。”
沈默点点头,说道:”那三娘也不必多礼,叫我沈默好了。”
窦三娘听了不禁莞尔一笑,月色之下,竟难得地露出妩媚的一面。
沈默看着夜空说道:”因为先祖的关系,我生于边塞,长于军中。以前在军中时,常常在此时巡夜。这几天总跟镖局的兄弟们聊过去的事,竟让我有些怀念当年的日子了。”
窦三娘呵呵一笑,说道:”不好意思,我那帮兄弟给你添麻烦了。”
沈默笑道:”不碍的,他们都是豪爽之人。”
窦三娘看着沈默说道:”不过真没想到你也有这种怀思之情,那天水贼劫船时,你可真像是恶煞一般。”
沈默略显尴尬地说道:”那时是我失态,让大家受惊了。”
窦三娘忙劝道:”没有没有,对付贼人是该用些雷霆手段。”
沈默却有些痛苦地说道:”以前与鞑子打仗,抓到了俘虏,为了套出军情,我们什么手段都会用上,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有些麻木了。”
窦三娘看着自疑的沈默,不无关切地说道:”那时你也是为了保百姓平安啊,何况你现在有此所想,便说明你始终是一个善良的人。”
沈默听了露出一阵苦笑,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三娘,那疯子是……”
不待他说完,窦三娘便打断他说道:”那疯子是何人,关乎我的家事,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暂时不便多说,还请少侠见量。我知道你是顾虑林家兄妹的安全,不过你放心,我窦家为人光明磊落,绝不会做什么阴暗之事牵连林家。”
沈默见窦三娘如此表态,便点点头,不再多问了。
这时,那疯子突然醒了过来,看到船舱中灯火昏暗,影影绰绰,耳侧江风低吟,舷窗吱吱作响,仿佛是又受到了刺激,紧张地在床上到处摸索着,口中喃喃道:”我的刀呢……我的刀呢……有鬼……有鬼……”
窦三娘听见动静赶忙跑了进来,沈默也跟了过来帮忙。
窦三娘忙找到木剑递给疯子,一边用手拍着他的背一边说道:”不要怕!不要怕!鬼已经被打跑了。”
那疯子见了窦三娘,便渐渐安静了下来。窦三娘又说道:”没事了,好好睡觉吧,咱们很快就到家了。”
疯子听了痴痴笑道:”家……回家了……回家……”接着便被窦三娘扶着躺了下来。可谁知这疯子刚一躺下,突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坐起来说道:”不能回家,不能回家,大将军没有回家,大将军被人拐跑了,我要找大将军,我要找大将军。”说完又转头看着窦三娘,神神秘秘地说道:”有鬼!有鬼!鬼不在这里,鬼在京师!你们看不到!”
沈默和窦三娘均是一愣,沈默便问窦三娘:”这疯子以前可曾说过此话?”
窦三娘一脸困惑地摇摇头,说道:”从未说过此话。”
二人不由得都在心中琢磨:这疯子的疯言疯语,究竟有何意义?
[注1]点子:黑话,意为对手,目标
[注2]扯乎:黑话,意为逃跑
[注3]新上跳板的:黑话,意为刚出道的
[注4]吃飘子钱的老合:黑话,意为水贼
[注5]招呼:黑话,意为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