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造访林绍岐的次日,赵世平就启程前往辽东了。
临行前,林绍岐在城东古槐下为赵世平饯行。赵世平则写了一幅对联送给林绍岐,作为临别赠礼,那幅对联写的是——轻身莫道国事远,重义须知江湖深。上联是赵世平对林绍岐的厚望和嘱托,下联则是他对林绍岐的关切和担心。林绍岐看过此联,自然明白赵世平的用心良苦,一时感动,眼圈竟泛红了。
而赵世平则伸掌抚摸着路旁的那棵老槐树,仰头望着已经挂满枝头的新绿,又摸摸树下那眼老井,长叹道:“不知何时才能再饮这临清水啊!”随后转过身来向林绍岐一拱手,说道:
“绍岐贤弟,后会有期。”
“世平兄,保重!”
言罢,赵世平登上马车,向北而去。
送别赵世平后,林绍岐返城回家,路上恰遇新任税监履任,远远就听见“咣”“咣”的锣声,街上一时慌乱不堪,行人商贩忙退避两侧让出中路,不一会儿就看见先驱护卫持刀驱赶着未及时闪避的百姓,随即三排差役执锣高唱而来,鸣锣开道,锣声后面便见“肃静”、“回避”二牌徐徐前行,其后各有彩旗数杆,分别引领着两队步卒侍卫阔步行进,卫队后面是一乘华丽的八抬大骄,其中坐的便是新任税监了,大骄之后又有两队骑兵护卫分列两侧殿后。
林绍岐在人群之后,看着这赫赫仪仗,回想起才被撤换的前任临清官员们轻车简从的风格,不由得对眼前的气派场面心生厌恶,暗咐一句“阉人“,便转身绕道回家了。
林绍岐回到家时,正遇小刀出门,小刀草草地解释说,漕帮的兄弟有了袭击云汐之人的线索,便匆匆离开了。
小刀离开林家后,径直来到漕帮的小酒馆,洪万江正在等他。二人略一寒暄,洪万江便对他说:“小刀兄弟,那袭击林大小姐之人,恐怕真不是我漕帮的兄弟。“
“哦?洪大哥可是有什么发现?“小刀问道。
洪万江点点头,把小二叫来说:“把你听到的事再跟小刀兄弟说一遍。“
那小二听了冲洪万江唯唯诺诺地笑着点点头,随即转过脸来对小刀说道:“小刀兄弟,我跟你说,自打我们洪舵主发话,要揪出为难林大小姐的人,小的便多了个心眼,在这来往的客人里留意可疑的家伙。我就想啊,小刀兄弟平时待我们可真是不错,又是咱们洪舵主的朋友,这林老板也是老主顾啦,这林家出了事,我们能不上心嘛,你说……“
“行啦行啦行啦!别啰嗦啦,赶紧说正题!“洪万江一听小二唠叨个没完,忙厉声打断他。
小二听出洪舵主略有不爽,忙点头哈腰连连称是,接着便假正经地说道:“话说昨日啊,这晌午之后,都过了饭点了,我这店都没什么人了,这时候忽然进来几个生人,听口音不像本地人,那可都是彪形健壮,往我这店里一坐,就点酒点菜,胡吃海喝起来,没多久,我看他们就有点醉了,一个劲地骂东骂西,我一看他们就不像好人,便留心听了他们醉话。没想到这一听,还真让我听出猫腻来了。“
“他们说了什么?“小刀忙问道。
小二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地说:“他们说啊,‘真倒霉,半道杀出个程咬金,遇上个挑事的,让那妞给跑了。白挨了打不说,还他娘的挨老板骂。’然后另一个人说,‘别提了,你说咱们现在过的这是什么日子,整天关在屋子里,连个女人都碰不上,早知道咱们还不如留在南京呢!’“
“你可听清了,他们确实说了南京?“小刀打断他道。
“听的真真儿的,是南京。“小二笃定地说。
“他们还说了什么?“小刀又问。
“他们还说,都怨什么聂老头,正经的功夫不教,尽教些边脚料的功夫。还说谁来都不管了,今晚就逛窑子去。后面的也差不多都是这些抱怨的话了。“小二说完,站在一边,等着洪万江的安排。
洪万江又接着说道:“这几个人我查了,住在西郊的一所院子里,进去之后很少出来,不知道他们在里面干什么,十分可疑。今天叫你来就是想和你商量一下,要不要把这几个人强行抓起来?“
小刀听罢若有所思,沉默了片刻,才抬起头对洪万江呵呵笑道:“洪大哥,此事劳你费心了,这后面的事,我自己来办吧,多谢洪大哥了!”
洪万江听了小刀的话,却是脸色一变,身子向后一仰,说道:“你这是什么话,查清此事,也是关乎我漕帮声誉的,若真是他们几个人毁我声誉,我非活剥了他们,怎么能就此不管呢?”
小刀一怔,随即恍然笑道:“是我孟浪了,洪大哥莫怪。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这几个人,可能关乎其它几个案子,背后怕是另有隐情,我想先秘密查访一番再作打算。漕帮乃是正大帮派,虽势众却不擅隐秘之事,所以接下来我想独自进行,还望洪大哥见谅。查清之后,我自会给洪大哥一个交待。“
洪万江听罢,点点头说道:“既是如此,那我就不勉强了,若有什么为难之处,一定跟你洪大哥说!“
小刀忙拱手作揖道:“多谢洪大哥!“
小刀在漕帮时,沈默正陪着林云汐逛街市。走到鳌头矶附近时,遇到一个做糖人的小贩,林云汐便饶有兴致地盯着那小贩做糖人。沈默无聊地四下张望,却看见附近钞关衙门中走出几个人来,其中一个身着六品官服,应是新任钞关主事。走在他旁边的是一个乡绅模样的人,那官员似乎是为送他而出来的。但真正让沈默感兴趣的,却是站在乡绅身后的那个人,此人身穿蓝衣,头戴斗笠,身上散发着一种特殊的气息,是只有沈默这种经历过沙场的人才能感受到的死亡气息。这种气息与此地热闹的氛围格格不入。沈默很奇怪在这里怎么会遇到这样的人。林云汐察觉到了沈默的出神,于是好奇地顺着沉默的视线望去,一看钞关门口所立的几个人,便喃喃说道:“是汪敬业呀,他来钞关做什么?好像和那当官的很熟。”沈默听了不觉自语道:“汪敬业?“林云汐接话道:”是啊,就那个财主模样的人,你不是看他吗?“沉默点点头,又问道:”那他身后的蓝衣人是谁?”林云汐摇摇头说道:“不认识,没见过……”
离开漕帮后,小刀按照洪万江所给的地址来到西郊,找到了那伙人藏匿的宅院。此处在在临清城已是僻静之地,路人稀少。院子斜对的路口有一个小茶棚,小刀坐了进去,叫了壶茶慢慢地喝着,同时侧目盯着那宅院。约摸坐了有一个时辰,未见有人出入,于是小刀结了账,悄悄来到那宅院之后,看看四下无人,便翻身越上屋顶。小刀爬在屋上偷偷往院中看,却发现院子里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小刀正在纳闷,忽然听到隔壁院中有响动,便顺着屋顶轻轻移了过去。
一到隔壁,小刀就闻到院中飘来一股很浓的硝石味。再看院中,就更奇怪了,院子一角搭了一个棚子,棚子里有火炉、风箱、铁墩,还有若干散落在地上的模具,像是在院子里开了个铁匠铺,却看不出是要做什么。
小刀听到的动静就来自于自己脚下的屋子,几个人正说着话从屋子里走出来,小刀忙压低身子去听他们说些什么。
只听其中一个人说道:“这东西咱们就算鼓捣的差不多了吧?听说后面还有更大的家伙?”
最后一个出来的人接道:“就咱们手头这点家伙,能复原出这个小玩意儿就不错了,还要造更大的?老大,你说这不是瞎折腾嘛。“说着,又转身将门锁上。
那个被叫作老大的人答道:“别瞎琢磨了,大家伙不在这里造。明天咱们就离开这个破地方了,回头咱们兄弟好好出去玩玩。”
几个人听老大这么一说都是高兴,老大又说道:“小五,你把图收好,今天晚上老板就要来取了,没这东西可拿不到钱啊。”
“好咧,你放心,收得好好的。老板晚上什么时候来?”
“好像说是丑时吧。”
说着,几个人从花圃中打开一扇暗门,来到了小刀之前所到的院中。小刀立时明白了,原来这伙人是盘下了相邻的两个院子,以掩人耳目。
那几个人回到第一个院中,便在院子里泡开茶,闲聊了起来。小刀爬在屋顶暗自琢磨,他们所造的东西应该就在被锁起的屋子里,究竟是什么东西呢?那个老板又是谁呢?小刀当下便决定,晚上再来探一探他们到底与谁见面。于是,小刀悄悄地离开了院子。
返回林府时,小刀路过大宁寺,看见沈默站在庙门外,便笑呵呵地上前说道:“想不到沈默兄弟竟也是信佛之人呐!”
沈默一见是小刀,也笑着解释说:“不是我,是云汐非要来,绍岐兄怕有什么意外,便让我跟来。”说罢一指寺内,小刀顺势望去,果然看见林云汐正在寺内解签,脸上不觉露出一丝笑容。
林云汐在寺内一看小刀也来了,忙催着解签师傅快点解完,随即起身向门口跑过来,跑了没两步,忽然一停,又折回去朝解签师傅双掌合十躬身一拜,扔到签桌上一些碎银,才又高高兴兴地跑了过来。一出来,就满脸得意地对小刀和沈默说道:“本小姐时运亨通,求了个上上签!你们要跟我紧点儿,说不定能沾点儿本小姐的福份!“
小刀故作吃惊地说道:“哎呀!云汐竟如此了得?那光是紧跟着怎么行?回去我跟你哥说说,把你供起来,早晚三株香……“
“讨厌!“林云汐开始听了心里还美滋滋的,可听到后半句就觉得不对劲了,忙挥手打断小刀。随后三人说笑了一阵,便一起返回了林府。
一回到林府,小刀和沈默就赶来书房见林绍岐,小刀将自己探查的情况告诉林绍岐和沈默,沉默也将与林云汐在钞关衙门所见的情形说了一番。林绍岐听罢,心中默默盘算着,袭击妹妹的那伙人究竟是什么来路?一直蛰伏不出的汪敬业突然造访官府,所为何事?而这新任钞关主事竟然亲自送汪敬业出府,他们又怎么会如此熟络?想起汪敬业,林绍岐心中又浮起那种不正常的感觉,却依然抓不到什么头绪。
林绍岐沉思半晌,抬起头对小刀说道:“小刀,晚上让沈默和你一起去吧,他见过那伙歹人,让他去确认一下西郊院子那伙人是否就是袭击云汐之人。不管是与不是,都设法查出他们的来路。“说罢见小刀点头,便又对沈默说:”沈默兄弟,那晚上也辛苦你了。“
当夜子时不到,小刀和沈默便来到了西郊。二人悄悄来到了那套宅院之外,从小刀白天潜入的地方跃上屋顶,第一个院子空无一人,安安静静,于是二人径自到了第二个院子。谁知一进第二间院子,就看见地上躺着几具尸体。小刀忍不住暗骂道:“见鬼,又晚到一步!“
随即,二人忙从屋顶跳入院中查看。小刀翻看了那几具尸体,吃惊地发现他们被杀的手法竟与林家商队被劫杀的手法如出一辙。他又抬头看看沈默,沈默点点头,这些人正是袭击林云汐的歹人。沈默验完尸体,又去查看铁匠棚,不时拿剑挑起散落在地上不成形的铁器,看得十分仔细。小刀扭头去看白天被锁上的那间屋子,此时已经去锁,于是小刀便打算进去探个究竟。可是小刀刚刚移步,那间屋内便传来一阵响动,沈默在铁匠棚中也听到了这声音,二人对视一眼,提剑悄悄走近那间屋子,分别藏身在房门两侧。刚藏好,那门便打开了,一个人从门内迈步而出。二人一看,不约而同地举剑架向那人的脖颈,本以为能十拿九稳地生擒此人,却不想他们快,那人更快,瞬时身子后仰并撤步退入房中,从腰间拔出一把短刀。小刀与沈默一看,此人衣着、兵刃与刺杀陈秀辉的黑衣人一模一样。二人便先后冲入房中,与那人杀斗起来。虽然是以二对一,但屋内十分狭小,小刀二人的长剑均施展不开,而那黑衣人身形灵活,在狭小的房间内上窜下跳,毫无局促之感,手中短刀不过一尺之长,在这种狭窄的房间里正是恰到好处,发挥自如,小刀他们一时竟拿这个黑衣人毫无办法。沈默生怕再让凶徒逃走,便退到门口,一边策应小刀,一边死死守着出路。沈默虽已退后,但小刀仍然感到压抑,索性收起长剑,使出一套擒拿手,徒手与那黑衣人搏斗。黑衣人一看小刀收起了兵刃,沈默又顾忌自己夺门逃跑不敢上前,竟也大胆了起来,不再处处回闪,反而挥刀攻了上来,小刀一时倒像是处了下风。沈默在一旁见了十分紧张,担心小刀反被黑衣人所伤,便跨前一步,从后襄助小刀。黑衣人一看沈默渐渐让开门口的位置,心中窃喜,便一边全力压制小刀,一边又故意在侧身卖个破绽。沈默果然上当,举剑刺向黑衣人侧位,黑衣人垫步闪过,抓住这个空当,滑向墙边,飞身蹬墙向门而去。谁知此时沈默却突然嘴角一笑,飞速撤步,反身就是一脚,踹向房门,房门“咣”的一声猛然阖上,门框都被震得尘土飞散,原本是出路的地方,立时变成了死角,而小刀不待沈默收脚,立时又攻了上来。
原来沈默那一刺并非真意要刺,他的注意力一直没离开过房门。沈默之所以迟迟未关上房门,正是应了兵法中的“围师必阙”之计,故意留下一条出路,黑衣人只要有心逃跑,就不会孤注一掷,拼个鱼死网破。那黑衣人果然上当,被小刀、沈默二人合力困在门后的夹角,十分被动。此时如果他要逃跑,必然要侧身开门,如此则必定会露出破绽;如果要留在此地继续抵抗,若无人来救,时间一久,也必然被擒。原本的一线生机,霎时间变成必败之地,黑衣人顿时心智大乱,出招也越来越没有章法,远不及之前凌厉。不多时,小刀便抓住黑衣人的一招破绽,猛然一掌,将黑衣人打飞到墙边,随即沈默又在他胸前补上一剑,黑衣人只觉得喉头一咸,猛地咳出血来。小刀和沈默见黑衣人靠在墙上不停地咳嗽,已无反抗之力,于是二人收招,沈默将剑指向黑衣人的喉间,沉声问道:“你是什么人?”
那黑衣人听了却夹杂着咳嗽声笑了起来,随即反手握刀,刀锋对着自己,缓缓举了起来,小刀和沉默正在迟疑间,那人猛地将刀向自己腹部一刺,随即又横向一划,吐出一口鲜血,剖腹自尽了!
小刀、沈默二人均是一惊!小刀弯身将黑衣人的面罩扯下,一张苍白而陌生的脸露了出来。小刀叹道:“想不到竟如此刚烈!虽是奸邪歹人,却也不失为一条好汉!”
沈默听罢,冷哼一声,说道:“终究不过是一介不法贼人。”
小刀听罢,一时无话可接,只得默默搜查着那黑衣人的尸体。小刀查的很仔细,很快就翻出了几枚之前多次见过的十字星镖。小刀在手中掂掂那几枚飞镖,说道:“果然是他们。”说着便站起身来,将飞镖递给沈默。沈默接过飞镖略看一眼,就交还给小刀,又俯身去查那黑衣人的尸体。只是与小刀不同,沈默不像是在搜身,倒像是在扒那黑衣人的衣服。小刀正在纳闷,却看到黑衣人被沈默扒开身上的衣服后,左背肩胛处露出一个青面獠牙的鬼脸纹身。
“此等行事诡秘的组织,多会在成员身上留下印迹。”沈默这才解释到。
二人仔细看看那个纹身,却都不认识。
随后二人又四处检查了这间屋子,发现屋内洒满火药,角落里还有一处暗门。小刀和沈默进入暗门,里面是一间宽敞的密室,门口放着一口大水缸,密室中摆放着各种打磨工具和制作*火*药的器物,靠墙的一排架子上陈晾着制作*火*药的硝石、硫磺等原料,地上散落着一些弹珠。密室角落里放着几个箱子,箱子上有“庆沐”的字样,字样周围刻着火云图案。小刀上前打开箱子,里面的东西已经被人拿走,只留下几个葫芦形的凹槽。小刀打量着这些凹槽,觉得这些凹槽的形状正适合放那祝融匏,难道祝融匏就是出自此处吗?小刀想着又四下看看,发现这间密室里也已经洒满了火药。看来那黑衣人,是在准备将这里的一切烧毁时,被自己撞上了。这时小刀忽然听见沈默叫自己,他应声回头,却看见沈默一脸错愕地站在中间。
“小刀,他们是在仿制震天雷。”沈默一字一顿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