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清,位居鲁西,东控齐青,南引徐淮,北供燕赵,是通衢南北的漕运中枢和扼守京师的咽喉要冲。自太祖洪武年起,就是大明重要的粮仓所在。永乐年间疏通会通河,使会通河与卫河于城内交汇,从此漕运兴盛,临清一跃而居大明四大官仓之首,并逐渐发展成为江北最大的商埠,天下财富半汇于此,素有“繁华压两京”、“富庶甲齐郡”之美誉。
临清城跨河而建,城墙绵亘数十里,城东北角高地之处,即是官仓所在,设有临清、广积、常盈三仓,常年屯粮三百万石,驻兵三千以戍守。城内运河两岸商贾林立,车水马龙,达官显贵,赶考举子,三教九流,行商走贩,南来北往莫不交汇于此。运河中舟楫如林,帆樯如梭,大小船舶络绎不绝。临清街市热闹无比,罕有冷清之时,其繁华兴旺,由此可见一斑。而在会通河与卫河的交汇处,有一座名为“望江楼“的酒肆,却是临清城中一处闹中取静的清雅去处,来往的士绅举子们,多喜欢在此聚会畅谈。
时至三月将尽,此时的临清春风和旭,生机始发,正是游园踏青的好时候,而此地的卫浒烟柳、东郊春树、官桥晓月等景致更是天下闻名,吸引着各地慕名而来的游人。沿河两岸草长莺飞,杨柳新枝,随处可见三三两两、笑语盈盈、相伴游河踏青的人们,河中亦不时有轻舟泛歌而过,一派春意盎然的景象。
但此时的林绍岐,却没有游玩的心情,近来他遇到几件颇为头痛的事情。林绍岐不过而立之年,却已是福建第一巨商,他的祖上靠走私起家,是真正的豪商大贾。林家的永诚商号遍布全国,并且延伸海外,经营的生意涉及茶叶、布匹、瓷器、粮食、药材,但最赚钱的,还是他的私盐生意。林老板不仅财力雄厚,而且生性豪爽,仗义疏财,喜欢广交朋友,不论是官府中人,还是江湖豪杰,都要给他面子。因此,道上的朋友私下里叫他“东南王“。
以林老板如今的实力和地位,按说应该没什么能让他头痛的事情。但这一个月来,他却有几批货接连被劫,押货之人尽数被杀,无一生还。虽然这点损失对他来说不值一提,可真正令他头痛的是,这几批被劫的货,都是私盐。死了人,官府就要查;官府要查,必然会查到他的私盐生意。
这就有点恶心人了。
虽然林老板贩私盐的事,经过打点,地方官府一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这些都是没办法拿到台面上的事情,贩私盐始终是朝廷重点惩办的罪行,。如今出了案子,事情被捅到了台面上,官府的朋友也感到为难,查或不查都不好做。林老板破了不少财,才把这几次事件压了下来。可要是老出这种事,一旦朝廷查下来,那就回天乏术了。为了避免节外生枝,林绍岐暂时停止了所有私盐生意。
会是谁呢?林老板独自坐在望江楼二楼的雅间内,倚窗沉思,却想不出江湖中有谁会与他做对。他此番来临清,为两件事。其一就是要见一个人,一个能帮他查清此事的人,一个他放心的人;另一件事,就是打探一下粮食的行情。一个月前,他的商船从日本秘密护送回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朱均旺,十五年前被倭寇掳至日本,一直被困到上月方才籍由林老板的商船逃了回来。此番潜回,他还带回了一个重要的消息,就是日本要入寇大明,并且随身带回了日本的政治及军力情报。
林老板是个商人,他敏锐地感觉到一场大战将至。他并不热衷于发国难财,但也绝不会放弃一个正当赚钱的途径。因此,在得知倭国入寇的打算后,他就秘密安排自己的商号开始大量屯积粮食。而临清,就是大明最大的粮食市场。买粮卖粮,打探粮食行情,无不以临清为首。
正当林老板沉思不解时,楼梯上忽然响起一串脚步声,随即听见林老板的管家,林宣通报道:“东家,二位大人到了。”接着便看见林宣带着两个人来到二楼。这两个人,都是三十开外年纪,一个是寻常士绅穿着,宽袖长衫,头带四方巾;另一人却是武官打扮。他们是林老板今天所请的客人,官府中的朋友。那位士绅,其实是朝廷派来主管临清钞关[注1]的户部员外郎赵世平,而那位武官则是临清守备钟毅,负责官仓卫戍。
“哎呀呀!林老板好久不见啦!可想死兄弟啦!”那位武官一见林绍岐,立刻拱手作揖,满脸笑容。
林绍岐赶忙迎上去说道:”折煞林某了!折煞林某了!绍岐见过二位大人。“
赵世平笑道:“钟守备恐怕不是想你林绍岐,而是肚里的酒虫犯了,怕寻不到好酒吃吧。”
钟毅听到赵世平拿自己打趣,大剌剌地说道:“你们读书人不是说酒逢知己千杯少吗?林老板远道而来,当然要一起多喝几杯!”
林绍岐呵呵笑道:“钟大人不失豪爽本色,说来也巧,林某的商队刚从山西带了几坛陈年竹叶青回来,正想着献给钟大人,回头我派人送到府上。”
“哈哈哈~和林老板打交道就是痛快!我老钟还真是馋这好酒啦!”一听到竹叶青,钟毅不由得口中生津,两眼放光。
林绍岐又转向赵世平:“赵大人,这次林某的商队还在山西寻得一方澄泥砚,改日还请赵大人帮忙鉴赏?”
赵世平会心一笑,说道:“绍岐兄,你我朋友不必如此客气。”说罢,三人安坐入席。管家林宣则退至一旁,招呼店家上菜。
三人席间相谈甚欢,闲聊一阵后,钟毅忽然话锋一转,对林绍岐说:“老弟呀,你这个大忙人要是再晚来几日,就不知咱们何时才能一聚啦!”
“钟兄何出此言?”林绍岐问道。
“老哥我今日接到兵部谕令,即日要转运七十万石粮食到辽东!”
“辽东?”林绍岐听了有些诧异,“蒙古鞑子又闹事吗?”
“那到没听说,辽东现在也没啥不太平的呀?“钟毅同样不解。
赵世平看看二人,说道:“临清官仓本来就负责供应辽东军需,往辽东运粮也属正常,不过这么大的量,确实罕见,怕是要往辽东增兵了吧。”
“往辽东增兵?宁夏的仗还没打完,往辽东增哪门子兵啊?”钟毅不解地问道。
赵世平“呵呵”一笑,答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嘛,兵不一定现在增,粮先要调过去。”
说到此时,忽然楼外街市上一阵喧哗,打断了三人的聊天。
“谁啊,这么吵闹!”钟毅很不高兴地探身望向窗外,林绍岐也应声望去。只见楼外一个身材瘦小,面容有些娇媚之气的年轻士子正与一个卖画的老者争执。林绍岐一见那个年轻士子,一股无名火蹿上心头,原来那名士子正是林绍岐的妹妹林云汐。林绍岐父亲早亡,家中只有母亲和这个妹妹。虽然生意场上的林绍岐叱咤风云,但却一直拿这个顽劣的妹妹毫无办法。林云汐天性活泼,是个闲不住的人。听说哥哥要到临清这个繁华的商都来,便吵闹着要跟过来。林绍岐耐不住她的纠缠,只好把她带来了。一到临清,林云汐就对这个热闹地方兴奋不已,时时换上男装东游西逛,还常常惹事生非。今天不知道又为何事吵闹。
“林宣!赶紧下去看看是怎么回事,想办法把小姐送回去!“
“是,东家。“听到林绍岐的吩咐,林宣匆匆走下楼去。
待林宣下楼后,林绍岐这才向赵世平和钟毅解释道歉,二人不禁大笑起来。
“林老弟啊!你这个妹妹可真是巾帼丈夫,女中豪杰啊!“钟毅调侃道,说罢仍是发笑。
不一会儿林宣就回来了。
“东家,小姐要买画……“林宣看着老板,一幅欲言又止的样子。
“那就给她买吧,买了让她赶紧回去!“林绍岐仍是不高兴。
“价钱谈不拢,小姐要杀价,那画师不卖。“
“哦?那幅画多钱?”林绍岐挑眉问道。
“三百两。”林宣答道。
“三百两,确实有点贵。”林绍岐摸摸下巴,接着问林宣:“那小姐要出多少钱?“
“三两……“
“噗——“听到林宣的回答,钟毅忍不住将口中的茶喷了出来,笑道:”三两?林老弟,令妹颇得老弟风范呐,真是块做生意的料啊,哈哈——“赵世平听了也是忍俊不禁。
林绍岐坐在一旁脸上红一阵青一阵,三百两虽说不便宜,但也不是他们林家挥霍不起的价钱,而他妹妹所杀的价钱,却是明摆着找事了。
“谈不拢就别买!让她回府!“
“东家,我可劝不动小姐……“林宣尴尬地说道。
林绍岐清楚自己妹妹的脾气,叹一口气,站起身来,向赵世平和钟毅一拱手说道:“二位兄台稍坐,绍岐去去就来。“看到二人点头,随即带着林宣下楼而去。
来到街市上,林云汐仍在与老画师争吵,周围已围了不少人。林绍岐隔在人群之外,便听得妹妹大声质问:“你的画怎么可能这么贵!三两就三两!”
接着便听到老者的声音:“三百两~“
“你你你~三两!三两!“林云汐固执地说着。
“三百两~“老者却不紧不慢地回答。
“三两!“
“三百两~“
林绍岐一听,砍价变成了抬杠,让路人看笑话,这成何体统,不由得生妹妹的气,赶忙挤进人群,来到妹妹身边轻喝一声:“云汐!不许胡闹!“
云汐一看哥哥来了,立时安静不少,故做正经地说道:“哥哥~这老头漫天要价,我要治治这奸商的风气!“
林绍岐被妹妹这一句堵的哭笑不得,遂转头去看这画摊所挂的几幅画,这一看,却不由得大吃一惊。
最先看到的,是一幅“大鹏展翅“图,图中雄鹰怒目,健翅长舒,笔墨传神,似欲破纸而出,一飞冲天,画卷左侧还题有一句诗——”秋风一试刀棱翅“。
接着又看一幅墨竹图,用笔极简,寥寥数笔,却是狂放飞动,笔墨淋漓,枝淡叶浓,清逸素雅,竹枝劲节挺健,竹叶俯垂而含情,虽属枝蔓而高洁清爽之气不减。画顶亦题有一诗——“枝枝叶叶自成排,嫩嫩枯枯向上栽,信手扫来非着意,是晴是雨恁人猜”
再看一幅葡萄图,却是豪放泼墨之势,笔意奔放,如疾风聚雨,纵横脾睨,画中之物不拘于绳墨,在似与不似之间,但却乱中有法,神韵浓郁,苍健之中有媚姿跃出。画顶同样题有一诗,字体飘逸多变、不拘常态,如葡萄藤蔓一样自由延伸,书与画融为一体,细看此诗,是一首七言绝句——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
林绍岐默念此诗,品咂出无尽的沧桑和感悟,不由得对老者的经历产生了好奇。
其它几幅书画,也是肆意狂放,自成一家,俨然是大家手笔。
草草一览这些书画,林绍岐已然对老者肃然起敬,遂对妹妹说到:“云汐,这些书画绝非凡品,莫要在此胡闹了。”说罢不顾妹妹的不悦,转向老者一拱手,说道:“舍妹年少,得罪之处还望老先生见谅。晚生林绍岐,代舍妹向先生赔礼了。”
老画师听罢略一沉吟,问道:“林绍岐?可是福建林绍岐?”
“正是晚生,观先生书画,风骨不俗,未请教先生名讳。“林绍岐问道
老者却并不回答,只是默默地低头,开始收拾东西,像是要离开。
林云汐却忍不住了,对老者说:“老头,我哥哥问你名字呢!你怎么不敢说啊?“
老者头也不抬地答道:“徐夫子。“
林绍岐以为老者是畏惧自己的权势,才想离开,忙呵斥妹妹:“不得无礼!“,随即对老者说:”先生莫慌,林某敬佩先生的书画文采,想请先生到府中一叙,以表钦慕之情。“
那位徐夫子却嗤之一笑,说道:“尔不过将死之人,大祸临头尚不自知,老夫何所惧哉,只不过与你无话可说罢了。“说罢,拾起东西就走。
林绍岐却被徐夫子说得不明所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此时众人见无热闹可看,早已散去。林云汐见徐夫子离开,嚷道:“喂,你怎么这么没礼貌啊?老头……“喊着便要追上去,却突然被面前闪出一个人影挡住,林云汐正要发作,抬头一看面前之人,却惊喜地叫道:”小刀!“
此人二十四五年纪,一身短衣打扮,站在云汐面前,伸手一弹云汐额头,说道:“小丫头又在外面欺负人!“云汐”哎哟“一声,捂着额头呶嘴说道:”我哪有,是我哥哥被人欺负了,我正要帮我哥出气,你偏出来添乱!“
小刀看看林绍岐,又笑着对林云汐说道:“林老板也会被人欺负啊,居然还要你这个小丫头来出头,这是什么世道啊。”
林云汐却拉着小刀说:“不管他不管他,小刀,你怎么来了?”
“我来春游啊,临清春景可是天下闻名的,今天东郊还有风筝会呢!”小刀笑道。
“啊?有风筝会啊!走走走,咱们一起去看!”说罢,林云汐拉起小刀就走。
林绍岐此时却像遇到救星一般,看着小刀被妹妹拉走,心想这个大小姐总算是有人看管了。然后又看着走远的徐夫子,自言自语道:“真是个怪人。”随即转身返回望江楼。
回到楼上,自然免不了被赵世平和钟毅二人调侃一番,林绍岐又将徐夫子的事情告诉二人。
“确实是个怪人,若真有如此画工,又怎会落魄街头卖画呢?”赵世平亦对徐老夫子感到好奇。
钟毅却说道:“我看你们真是想太多了,管他干嘛在街头卖画呢。林老弟,我说你也用不着担心他说你的那些话,十有八九跟那些街上算命的一样,故弄玄虚,说不定此刻他正琢磨,你怎么还不追上他去问个究竟呢,哈哈哈!”
林绍岐听罢与赵世平相视一笑,说道:“不管他了,来来,我们喝酒!”遂想起方才被打断的话题,向赵世平问道:“赵兄,方才你说要向辽东增兵?”
“恐怕是的。”
“我听说倭国要入寇我大明,要增兵也应当向东南增兵吧?”林绍岐探问道。
赵世平微微一笑,反问林绍岐:“你又怎知向辽东增兵,不是为了御倭呢?“
“辽东要御倭?“林绍岐有些吃惊,接着问道:”且不说辽东何来倭患,单是辽东铁骑,已是我朝劲旅,几十年来未尝败绩,天下罕有敌手,就算有敌情,辽东也足以应付了吧?何况倭寇要来,应从闽浙来犯吧?“
“绍岐有所不知,其实朝廷早以接琉球国报,倭贼可能假道朝鲜入寇我大明,朝鲜亦有使臣通报倭情,且东南常年御倭,经验丰富,我大明水师,又多聚于东南,足以御敌于海外,而辽东铁骑虽强,却未与倭寇交过手,不熟敌情,所以相较于东南,辽东更需要御倭。前些时日,素有知兵之名,且深谙倭情的宋应昌宋大人经略辽东,恐怕就是朝廷为此所做的安排了。“赵世平对林绍岐说道。
“假道朝鲜?倭寇岂不是要与两国开战?那不是兵家大忌吗?”林绍岐仍有怀疑。
“朝鲜李氏定国已有两百年,承平日久,未尝兵事,武备怕是早已废弛,朝廷里的老爷子们大概对朝鲜不报什么希望吧。所以朝廷肯定是要用兵了。”赵世平说罢,举起茶杯轻啜一口,用眼角余光一瞥林绍岐,又淡淡说道:“粮价怕是要涨了。”
“奶奶的,原来朝廷里那帮老爷子想了这么多啊,我还以为大家都忙着跟郑娘娘争国本呢。”听了赵世平的分析,钟毅恍然说道。
“钟毅兄其实说的不错,内阁中枢、各部堂官们现在最关心的还是争国本,当下真正操心御倭的,恐怕只有兵部石老爷子[注2]了。“赵世平略有些无奈。
钟毅也是叹口气,说道:“要是当年胡制台还在,又何愁倭患……”
“钟兄莫要乱讲。”听钟毅提及胡宗宪,赵世平忙打断他道:“胡宗宪虽然御倭有功,但他构陷忠良,攀附奸相严嵩,确是有罪……”
“胡宗宪……徐夫子……野藤……”听到二人谈论胡宗宪,林绍岐脑中又兀自想起那个画师,忽然,他脑中一闪,一个名字跃然而出,心中大呼“是他!”不由得一拍额头,叹道:“哎呀!我怎么把他给错过了!“赵世平、钟毅看到林绍岐的怪异举动,都不解地看着他,林绍岐遂向二人解释道:”两位兄台,你们可知方才那位画师是何人?“
二人一起摇摇头。
林绍岐接着说道:“他就是当年辅佐胡少保[注3]御倭的东南第一谋士,徐渭徐文长呀!“
一提徐文长,二人皆是惊呼。
林绍岐赶忙唤来林宣,吩咐道:“今天遇到的那位画师,无论如何一定要找到,请回府上!“林宣领命而去,留下三人却在惊异之余,陷入一种莫名隐忧。既然徐夫子就是徐文长,他的话就绝非诳语,那么他说林绍岐大祸临头,又是指什么呢?
赵世平忽然想起什么,对林绍岐说道:“绍岐,你我交往多年,我敬你是义商雅士。我知你正在屯粮,商人逐利本是天经地义,但国家大义切不可忘之脑后,望你自知。”
林绍岐听罢,立时正襟危坐,向赵世平拱手道:“赵兄所言,绍岐明白,绍岐自知轻重。”
赵世平点点头,又说道:“朝廷欲用兵之事,民间知者不多,然而除你之外,还有一人最近也在悄悄屯粮,还请多加留意。“
林绍岐一惊,问道:“还有人屯粮?谁?”
“浙江益晟商号老板,汪敬道。”
与赵世平和钟毅分别后,林绍岐独自在临清城内漫无目的的四处游荡,思索着赵世平透露的消息。当他回到府中时,已近黄昏。林绍岐因生意常来临清,便在临清置办了宅院,林府位于户部巷附近,离衙门和官仓不远,因此显的十分低调,府门并不宽大,隐没于街巷之中毫不起眼,但内里仍不失豪华。林绍岐来到客厅,看到林云汐和小刀已经回来,正闲聊着风筝会上的趣事。林云汐仍是一身男装打扮,林绍岐不免有些生气,对妹妹正声说到:“赶紧把你那身皮换了!快十八的人了,还这么没规矩,连个婆家都找不到,小心将来嫁不出去!“
“嫁不出去就嫁不出去,大不了我和小刀一样,仗剑闯江湖!“林云汐赌气说道。
“好了好了,要闯江湖,你就自己回去跟娘说,只要娘同意,我绝不阻拦。你先去换衣梳洗吧,我有正事要和小刀说。“
听罢哥哥的话,林云汐向哥哥一呶嘴,风一般地出去了。
林绍岐这才转向小刀说道:“随我去书房。”随后带着小刀走出客厅,来到书房。小刀进书房后,轻轻地带上了书房的门。
“小刀,这一路辛苦了!”林绍岐为小刀倒了杯茶,轻声说道。
小刀正是林绍岐来临清要等的那个人。
“绍岐兄,田算盘死了。”
“哦?!”这个消息太突然了,林绍岐有些不敢相信,田算盘是扬州分号的账房先生,是林家的老人了,一直帮林绍岐打理私盐生意。
“他就死在我面前,扬州分号的消息应该马上就会到了。“
“他怎么死的?与案子有关?“林绍岐有种不好的预感。
小刀淡淡地“嗯”一声,继续说道:“接到你的消息,我立刻动身去查了这几个案子。每个案子的手脚都很干净,现场没留下任何痕迹。押货的兄弟全部是颈部被割,一招毙命,没有反抗的迹象。凶手应不止一人,而且轻功极好,近身取命悄无声息,商队的兄弟们怕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如此利落的手法……江湖中谁有这种手段……“林绍岐喃喃自语着。
“不知道,没听说过,也想不出江湖中有谁要与咱们为难。恐怕,要从生意场中找找这个对头了。”小刀说着抬起头盯着林绍岐,略一停顿,压低声音说道:“而且几次被劫均是私盐,歹人对我们的路线、时间都很清楚,是有内鬼。”
“田算盘?”林绍岐问道。
小刀点点头,又说道:“我开始怀疑两个人,扬州分号的郝掌柜和田算盘,盐运商队的线路一向都是他们筹划的。于是我去扬州见了这两个人,但很快就发现见到我之后,田算盘总是一副心神不定、忐忑不安的样子,于是我开始专一盯着他。接着便发现他与益晟商号的汪敬业有来往。”
汪敬业是益晟商号老板汪敬道的弟弟,汪敬道是浙商领袖,汪家的益晟商号是林家永诚商号的主要对手。
“汪敬业?“林绍岐听了小刀的话复问道,看着小刀点点头,林绍岐冷笑一声,又问:”田算盘是怎么死的?”
“怕是被灭口了。”
“灭口?”
“几日前我跟踪他到了扬州城外的一处密林,看到他在那里见了一个人。”
“是谁?”
“不知道,那个人头戴斗笠,看不到脸。但这个人应该是个高手,险些察觉到我的盯梢,所以我不敢靠得太近,听不到他们说了什么。不过他们似乎是发生了争执,而且吵得很凶,远远地就见田算盘大喊什么‘不干了!不干了!你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然后转身要走,不想那戴斗笠之人却起了杀机,突然拔剑就刺,田算盘一声未喊就倒下了。之后我曾试图跟踪那个杀手,可惜距离太远了,我追出密林后他就不见了,于是我又回去找田算盘,查看了他的伤口,肺部被刺穿,血灌肺腔,气息受阻,难以言声,恐怕在他失血而亡之前,就会被自己的血呛死。“
林绍岐倒吸一口冷气,想不到这位林家的老人,居然是如此下场。
小刀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接着说道:“我到他身边时,他还没有断气。看到我,他憋着最后一口气说了‘临清‘二字才咽气。“
“临清?“
“嗯,我怀疑那个杀手跟汪敬业有关系,便去监视汪敬业,却没想到当日他就出城了,我跟着汪敬业沿运河一路北上,料想他应是到临清来,又想到你我临清之约,担心你在临清有什么事,便绕过汪敬业,先一步赶来了。”
林绍岐听完后,喃喃自语道:“临清会发生什么事呢?”然后又叹一口气说:“不管田算盘做过什么,毕竟是我林家的老人了,还是办好他的后世吧。”
二人又商议了一会儿,仍想不那个出杀手是谁,便决定部分恢复盐运生意,一来确认是田算盘是否与私盐被窃有关,二来也试探是否还有内鬼。不知不觉,已是日落,林绍岐正欲吩咐晚饭,忽然管家林宣来报,说门口有个船工模样的人找小刀。听报后林绍岐不解地看着小刀,小刀笑笑说到:“应该是漕帮的兄弟。我请漕帮的兄弟帮我盯着汪家,怕是汪敬业到了。”说罢,便道别林绍岐,来到门口见到了那位漕帮兄弟,果然是汪敬业到临清了,而且漕帮临清分舵的舵主洪万江正在等他,小刀听罢赶忙离开林家,去见洪万江。
小刀走后,林绍岐叫过林宣,吩咐道:“马上通知扬州郝掌柜,让他安排一下,发三批私盐,分三条路运抵山东,不过这三路之中,只有一路运送真正的私盐,另两路都换成蔗糖。让他马上去办,但要小心别让下边的人知道,去吧。“林宣领命告退,林绍岐却望着门外若有所思……
小刀离开林家,来到了漕帮所开的小酒馆与洪万江会面。这个酒馆正在汪府对面。小刀与洪万江相见甚欢,一直聊到夜深。临走前洪万江唤来酒店小二,吩咐小二夜里留神盯着汪家的动静,小刀掏出一些碎银,丢给小二,小二喜得眉开眼笑,连连道谢。洪万江满不在乎地对小刀说:“小刀兄弟的事,就是我漕帮的事,何必如此客气。”小刀却摇摇头说道:“兄弟们也不容易,平日里都辛苦了。”说罢,小二看到洪万江点头,这才收起银两退了下去。小刀也就此道别,出了酒馆返回林府。
小刀刚到林府门口,便看见一个人影偷偷跃出林府,如鬼魅般窜上房顶,疾驰而去。小刀暗叹一声“好轻功!”遂提劲运气,也跃上房顶追了上去。二人一前一后,在临清城中的屋顶上展开追逐。前面黑影身轻若燕,行走如风,下脚时似蜻蜓点水一触即离,且毫不停滞。小刀追在后面,却已略感吃力。小刀一边暗咐此人轻功了得,自叹不如,一边猜测此人的身份。而黑影似乎发现了小刀,不时回头观望,并且加快脚。小刀虽然轻功不如黑影,但却熟知临清地形,因此不像黑影那般七闪八挪,谨慎地选择落脚点,而是挑选稳定之处,大步跨越,几乎是直线追赶,两人的距离渐渐缩小。没过多久,两人就到了会通河附近。小刀猜测黑影可能想要渡过会通河,而这附近只有一处会通桥,便直接朝会通桥奔去。果然不一会儿那个黑影也转向了会通桥。
两人几乎同时到达会通桥,黑影刚一落地,小刀便跳了过来,顺势施展一招少林的小擒拿手扣向黑影肩头。黑影肩头一沉,低头回转身体,伸脚扫向小刀下盘,小刀忙跃身闪开,同时换手继续一招擒拿手扣向黑影肩头。黑影再次侧身闪过,将双手成爪钩向小刀脖颈,小刀横臂挡开。二人如此见招拆招,在桥上缠斗了几十个回合,仍难解难分。黑影急欲甩开小刀,招招都想跳出圈外,而小刀则生怕黑影逃脱,拼尽全力近身缠斗,一时胶着在一起。
正在此时,突然天边东北方向泛起一片红光,紧接着就听见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锣鼓声,并隐约听见有人高呼“走水啦!走水啦!“随后喧哗声越来越大。
小刀听到喊声,略一分神,被黑影抓到空隙,退后一步,打出一枚暗器,紧跟着跳入河中。小刀一惊,忙闪避暗器,听见落水之声,再回头看时,那黑影却已不见踪迹。小刀跑到桥边向河中一望,除了汤汤流水,哪还有什么人影。于是他又转过身,望了望东北的火光,接着便向东北跑去。
而此时的林府中,林绍岐在睡梦中被喧哗声惊醒,忙披了衣服出来查看,来到院中看见东北的红光,急急走上望楼远眺,只见东北方向一片火海,火势已经肆虐蔓延,火光冲天,半边夜空被映的通透红亮,恍若日出,本是暖人的春风,此时却助长了疯狂的火势,热浪四流,站在望楼之上,似乎都能感受到那股炎炎炙浪。遇难之人,哀号连连,救火之人,呼唤奔走,锣鼓震天,整座临清城都慌乱了起来。林绍岐不由得暗叫一声:“不好!是临清官仓!“
[注1]钞关:中央设在地方的征税机构
[注2]指时任兵部尚书石星
[注3]既胡宗宪,嘉靖朝抗倭名臣,闽浙总督,先后任浙江巡按监察御史,兵部左侍郎、都察院佥都御史,总督浙、直、闽、赣等处军务,浙江巡抚,兵部尚书、少保兼太子太保,部察院右部御史等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