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穆公二十二年春,冰雪尚未完全消融。锦国边境的酒泉邑,在天地间连成一片的冰柱中飘来阵阵酒香。
酒泉邑三面环山,一面临水,这样的地形使酒泉邑成为锦国东面边境上最为牢固的一道天然屏障,每当冬季连月的大雪降临之后,春日里的阳光直直射向山顶,前一年堆积的皑皑白雪便顺着山涧流下,蜿蜒汇聚成一条清泉,传说用这条泉水酿出来的美酒,色泽莹润,醇香扑鼻,天下爱酒者慕名而至,往往还未进入城中,鼻翼间便早已闻到城中空气中弥漫的淡淡酒香,令人想不心醉都难。不进酒泉,不知酒香,酒泉邑名字的由来便是如此。
来过酒泉邑的人都知道,初春来此是最佳的时间。
一来酒泉邑的百姓往往在前一年冬天开始酿酒,酿好后用泥封上坛口,埋于地下,等到春季打开泥封时,沉了一年的酒便有了更美妙的滋味。二来初春的酒泉邑,仍是寒冰连天地,有着惊人的美态。仿佛你来到另一片天地,一个没有血腥与战乱的纯净的世界。酒泉邑城中美酒任你品尝,城外三座连绵起伏的灵秀山峰,成了名副其实的冰山,从客栈酒肆的阁楼向窗外望去,处处可见银一般的山峰,构成了一个晶莹剔透的世外桃源。
酒泉邑东市上的商铺前,皆种着松柏,松树有迎客之意,柏树有天人之姿。松柏上垂着冰碴,有些顽皮的孩子蹦跳着想摘下一朵含在口中,冰花里亦有香浓的酒糟味。
今年的初春,酒泉更是热闹非凡。锦穆公下发诏令,特许各国文人士子不必执文牒通关,便可进入酒泉邑参加此次的辩合文会。这一举措自然引得各派文人摩拳擦掌,接踵而至。
辩合文会前一日得清晨,天幕阴沉沉的还未显出白色,酒泉邑城门外,却已经乌压压的站了一长排的队伍,犹如横在广阔无垠的土地中一条长龙,随着城楼上一守城将士高亢嘹亮的一声:“辩合文会期间,进城无需比对关文。卯时已至,城门——开……”众人期盼且焦灼的眼神渐渐闪现出同样的欣喜之色,伴随着年久木门特有的刺耳声中,争先空后的朝着酒香四溢的城中奔去。
最后一道娇小的身影却极为特别。
身后牵着一匹骨骼清奇的骏马,没有丝毫的急切,只是信步缓缓而来。一身白色大襟斜领锦袍,袖口,领口处亦金线镶边,腰间佩戴烫金滚边束腰带,饰以方格纹,在清晨的呼啸寒风中瑟瑟作响,满头的青丝只在头顶以一根丝带束起,在茫茫大雪中迎风飞舞,装束简单,却利落无匹。
本来入城畅通无阻,却在门前被两个城门侍卫拦住。
“喂,人可以进去,马,不行。”
女子乐了,指着前头刚刚进去的一辆奢靡青铜马车,道:“为什么他可以,我却不行?”
左侧那侍卫蔑然冷笑,“他可是儒家任夫子,连君上都要给三分薄面,你却是个什么东西?”
女子亮晶晶的眸光一闪,眯眼正要说话,却见城中一身华贵衣衫的翩翩美男子左右各拥一个艳绝人寰的倾国佳丽慵懒行来。
他披散着长发,飘逸的立在她对面十步开外,却瞬间夺了整个自然造物的神采,落风回雪的身姿挺身玉立,见着她有些许惊诧的表情,似乎在意料之中,唇边极快的荡起一道优雅的弧度,淡然笑道:“你这个促狭的小东西,怎么现在才来?为兄可是在此等候多时了。”
白衣女子亦笑:“翁老兄果然料事如神,知道子兮嗜酒,便早早在此等着与我共醉?”
翁凡听她自称子兮,虽是带着嫣然浅笑,却一下子拉开了同他的距离,也不介意,一边走向她,一边低低答:“为兄哪一回是你的对手?且,阿洛前来酒泉的目的,怕是并不在酒,而在此番辩合吧。”
子兮波光粼粼笑意盎然的眸光顷刻间变得诡异而疏离,红唇微启,声音不大,隐隐有愠色:“奈何遇到两只拦路恶犬,只知拜高踩低,偏生不让我的小东西进城。”
“哦?”翁凡故作无辜的抚了抚英挺的鼻梁,语气中颇为无奈。眼神却漫漫扫了扫那两个侍卫,手已向怀中一摸,掏出两把金刀。
“不知二位可否行个方便?”
两个人愕然看着这个出手阔绰的华贵公子,哪里敢真的伸手去接。只是慌忙赔礼道:“小的不知这位姑娘是翁大东家的朋友,多有得罪,多有得罪。”
嗤笑一声,翁凡满是鄙夷,重重问道:“不知,她的马,可否入城了呢?”
两人手势一比,口中急忙应承,“自然,自然......”
丢开两个妩媚明艳的佳人,翁凡上前亲切揽住子兮的肩,遭来子兮淡漠一睨,“翁老兄记性可真差啊。”就这淡淡一句,让讨了些便宜的翁凡迅速收手,没心没肺的一笑:“阿洛啊,你什么时候才能改改你这脾气呢,你这样子,以后可怎么嫁的出去啊?”
旁边两个美人暗地里狠狠剜了翁凡一眼,心底却好奇怎的翁凡转瞬便换了称谓。
殊不知这称谓,竟是多年前两人初见之时,子兮胡乱编造的这一个字,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翁凡竟还是习惯如此叫她。
想到这里,子兮不禁有些唏嘘和感怀,但最后一句,让子兮瞬间就抛开了方才感叹光阴荏苒的哀婉之情,对着翁凡慧黠一笑,道:“子兮嫁不嫁的出去,似乎不劳您老兄费心。只是......”瞥了瞥此刻咬牙切齿的两个美丽女子,支起尖尖的下巴,话说一半的子兮凑到翁凡身侧,压低了声音才继续说下去,“老兄你让这样两个绝色粉黛如此吃味,届时恐怕不会好过吧!”
翁凡知道她的意思,却浑不在意,“你没听说过,财可通神?”
又有些暧昧的笑着,依着子兮方才的样子,将唇凑到子兮小巧莹润的耳边,“她们吃不吃味,为兄倒不甚在意。但是什么时候能让阿洛也吃一次味,那才叫好呢。”
子兮呵呵笑着,顺势起身一掌隔开与他的距离,小脸却也刻意堆出一抹高深,“让兮吃味倒也不难,只不过今生怕是不能够,下辈子吧,如果老兄你还是男人的话......”说完,愉悦地转身抚了抚自己的爱马。
翁凡故作被伤透了心的表情,抚上自己的胸口,忙转移阵地,向身旁两个美人寻求安慰,两个美人爱恨交织了半响,终才勉为其难地架住他‘摇摇欲坠’的高大身躯。
子兮回头,冲他眨眨眼,彼此心照不宣,并肩入了酒泉邑。
一进酒泉,便见城中有一座精致的楼宇。
三人似乎直接向着那楼宇而去,子兮牵着乌雅,暗自揣测这个小小的酒泉邑,竟有如此高耸入云的奇特建筑。
直到走的近了,子兮才看着门牌处四个大字闪着熠熠金光。
“翁氏古寓?”玩味着喃喃念完,子兮若有所思看着不时和两个美人调笑的的翁凡。
整个翁氏古寓占地面积广阔,入城看见的那所高大的楼宇同样位于翁氏古寓的中央,与远观时如同众星拱月般带着不可一世的气魄不同,别有一番精致的美感。此楼长宽各十丈,共有七层,上部略窄一些,顶覆琉璃瓦,檐飞向九天,四角却各挂一串铜铃,以及巧夺天工的精美风灯。相比此楼的设计,四周矮小的寓所便被相形见绌的比了下去。
及至走到气派的门庭之外,翁凡软言细语地让两个美人离去,这才收起面上浮华雍容的风流神色,回眸对着子兮本色一笑,“如何?可入得阿洛的眼?”
子兮却是不理他自信满满的笑意,只是无不讽刺地道:“翁老兄乃天下奢侈第一人也!旁的也就罢了,只是那座高楼......红梧木,琉璃瓦,鬼斧老头亲自打造的石刻工艺,就连这风灯,也是出自吴山素氏一双巧手......”
翁凡听子兮语含嘲讽,却不以为忤,看上去无比开怀的样子,“阿洛眼光,还是一如既往的毒啊。这座楼宇,是为兄特意为诸子百家打造的辩合场地。”
“呵,不过一场辩合,翁老兄便在此等边远之地一掷万万金,只怕会悔之晚矣。”
“区区万万金,又何足挂齿?这可是阿洛第一次出山现世呢,这点钱财,花的还是值得的。而且......”
翁凡微微一顿,目光流露出商家特有的算计锋芒,“舍弃一些钱财,便能换取我翁氏商社在诸子百家学子眼中的好感,这笔买卖,怎么算都不会亏。若有朝一日,有那么几位大才被六国庙堂所用,我翁氏凭借此番好感能赚取的金钱,绝不会少于今日花费的金银。”
子兮了然而笑,这翁凡,摘下那副玩世不恭的神情之后,果然便是另一个人了。这些年,翁氏商社能一举成为执掌除却嬴国之外、其余五国的经济命脉,除却自己偶尔脑中灵光乍现提出的一点小小建议之外,倒当真是要仰仗翁凡这一颗天生的商人头脑了!自然,若翁凡不具备这样目光长远、犀利独到的见解,自己只怕也没有想到,竟会和一个商家大才成为至交。
然而,惯于调侃这位翁大东家的子兮,虽然心里这般想着,嘴上却不会说出,只是一如既往的狡黠道:“翁老兄不愧当世第一大商也!这般精于算计,花下这大价钱为自己买个好名声,以图日后商家霸业!子兮只愿此次前来参加辩合的学子们不会让老兄你失望才好,否则,倒真是辜负了老兄你今日一番心思了......”
翁凡听到这里,却兀自神秘地看着子兮,又是一副嬉笑神情地回道:“嘿嘿,即便这其他学子确有不济也无妨。依阿洛你的才学,只怕届时名动天下,各国庙堂要为你争破了脑袋!有你的光彩庇佑与我,各国谁还敢心里瞧不起我这个商贾?”
子兮听到这里,虽然是从翁凡口中听出了他对自己的深信不疑,心里却越发显得沉闷而又萧索。不由苦笑暗忖:翁老兄啊翁老兄,你如此这般将日后前程押在我的身上,若果真六国无贤主,兮亦无安身之所,你今日筹谋岂非成了笑话?
翁凡见着子兮变了脸色,也猜不透她突然如此深沉的因由何在,却也不再多言,只对着子兮随意地虚空一礼。子兮随意摆摆手,便当仁不让地踏进了高阔的门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