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高大门庭,宽阔的车马场早已堵得密不透风,指挥车马停放、累的满头是汗的老执事见到自己大东家回来,忙丢下一群小厮迎了过来。
“东家,已经照您的吩咐为先生留下了天字号的上房;热水、早膳业已备好。”
翁凡‘唔’了一字,转头向已经恢复往日模样的子兮道:“阿洛先去看看自己住所,待为兄沐浴一番在陪你用膳,如何?”
子兮掩唇,谐谑不已,“方才不觉得,现下才闻到你身上那股子铜臭之气和女子身上的脂粉香了。快去快去,再有异味儿干脆就别来了,省的影响我进食的胃口。”
果然,翁凡妖孽般的笑容敛去了几分,认真抬袖细细闻了起来,便眉头一皱,风一般遁去了。
自己东家被这样劈头盖脸的好一顿讥讽,老执事黑黑的脸上也带着几分讪然,脑子里只想着快些离开这个牙尖嘴利的女子才好,于是便下意识的要去牵子兮身后看好戏般不眨眼的乌雅。
谁知那乌雅极有灵气,向来不喜被旁人牵扯,看着这老头虽然慈眉善目,也没给什么面子,不安分刨着自己的右前蹄,鼻子里也不忘呼呼呼的喷出一些危险的气息。
老执事堪堪缩回手,呆愣在原地。
——感情这主人不是什么善茬,便连这畜生似乎也不怎么好惹啊。
子兮看到自己爱驹受惊后想要攻击的表情,才收回揶揄的视线。看见乌雅让老执事一脸的受挫表情,忙拍了拍乌雅的头,笑道:“小东西,乖,跟着老叔叔去吃好料吧。”
果然,乌雅停止了攻击的前奏,安生了下来。
子兮见状,将手中的缰绳丢给老执事,天真笑着:“有劳老叔叔,好好照顾我的乌雅哦,否则,它要是闹了脾气,你马厩的其他马匹,可就有罪受了。”
老执事郁闷且小心翼翼的接过缰绳,心里总算明白了为什么东家在这个女子面前如此吃瘪。这哪里叫“有劳”啊?这明摆着就是威胁一定要伺候好这个畜生祖宗啊。
老执事顺手交过一个小厮,吩咐着领子兮到自己的住处。这才一步三回头的提防着身后‘滴滴答答’在大理石上踏出清脆蹄音的乌雅,向马厩行去。
浴室中蒸汽氤氲,子兮躺在偌大的浴桶里,享受着温热的香汤为她疲乏的周身化去酸痛,舒爽的一声叹息后,便将丝帕覆在自己风尘仆仆的面上。一边泡着一边闭目小憩。
六国乱世,礼崩乐坏,各家学派应时而生,在中原浩瀚广袤的长河中百舸争流,分庭抗礼。法家仲子,自幼好刑名之学,游历诸国数十年,认为人有趋利避害之本性,所以刑法是保障国人兴功惧暴最有力的武器,只有如此,有能实现兴兵强国的目的,在各国长年累月的兼并战争中生存并且取得最终的胜利。因为仲子主张摈弃礼制,以法治治国,继而自成一派,名曰:法家。
不得不说的是:当今之世,法分三派,分别为——法、术、势。其“法”,是指通过特殊政略来严刑厚赏、推行法令,使凡奉法遵令的人无或缺赏,凡犯法违令的人无所逃罚。其‘术’,则是执国家公器之人用来操纵臣下,声色不露而能辨别忠奸,赏罚莫测而切中事实的谋算。其“势”,即是威权。是要把国家威权尽量扩大且集中在君主的手里,令人人恐惧,无形之中带给国人无穷无尽的威严和压力。可以说,子兮之所以要投奔仲子修习法家法治思想,就是因为看穿了法家三派的根本区别,即为法治和人治。
仲子法学思想,秉承万物以法为尊的理论,任何人不得凌驾和超越其上,强调的是以法治国。而术、势两派,却是已经以君主为利益核心,通过君主集权来打到威慑诸侯的目的,事实上国家的本质依旧还是人治。
而今天下汹汹,诸子学术得以登入庙堂,有学之士皆以自家学说游说君王,希冀得到君王认可,借助君王掌控国家公器的权利,一展长才和抱负。
而这一次的辩合,不仅是子兮名扬天下的契机,亦是法治论横空出世的关键一步!
所以想到这里,享受温热香汤的子兮那闭着的眼目在丝帕下陡然睁开,迸射出一种令人不敢直视的神光。
起身,取下丝帕,跨出了浴桶,顺手取下小厮备好的干净衣衫套上,便移步到屏风外面的青铜镜前,整理自己湿漉漉的一头长发。
铜镜中的女子,透着沐浴之后不同于平日里的娇艳。从容淡雅的笑意,一张素颜,不必脂粉添香,也算倾国容貌。眉黛修长,飘柔悠扬如远山;双颊微红,若春日桃花;一双波光盈盈的大眼,灵慧非常,顾盼生姿。一头乌黑长发齐齐披散在身后,她顺手撩过一缕发丝放在身前,拿过梳篦有一下没一下的打理。乍看铜镜里的容颜,自己竟也吃惊不小。那越发遮掩不住的容貌,似灵山之高,皓月之晓。尤其褪下以往那身白色大襟斜领以喻方正本意的锦袍,内着素净淡雅的裙裾,外套端庄雅致的银丝斗篷,少了昔日的灼灼风采,却平添了几分女儿家的娇媚。
子兮丢下梳篦,长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母亲啊,为什么偏偏就拥有了你那样惊为天人的美貌呢?若是随了父亲该多好!便不会为这副皮相,付出那么多的艰辛了......”
正说道此处,便被‘笃笃笃’的敲门声打断。
子兮没好气的起身前去开门,便见翁凡矗在门外,对她露出几颗整齐的白牙。
吸了吸小巧的鼻子,确定他身上没有任何不干净的味道,她才侧身将他让了进来。
雅然的笑容僵在翁凡面上,他不依道,“喂,你这个小东西,有你这么对待朋友的吗?好像你老兄我是什么毒蛇猛兽一般?”
子兮展颜,坐在了案边,扬起小脸,极认真的指正,“毒蛇猛兽?你未免也太抬举自己了。至多不过是被拔了牙的毒蛇猛兽而已,且还带着满身的铜臭。”
翁凡知道,这小妮子向来嘴上半分不让人,也不多说,摸了摸鼻翼后,灰头土脸的坐在子兮的对面,那小妮子大眼却还兀自带着盈盈夺目的笑意,这才注意到梳洗后换上他准备的素色衣衫,小妮子的美貌顿时变得惊天地泣鬼神起来。
美色当前,翁大东家自是没时间郁郁,薄唇带着旖旎的笑,道:“阿洛啊,其实你只要简简单单一打扮,还真是让曾经自诩见惯美色的为兄也不得不感叹——世间竟有如此倾国倾城的女子。若是好好拾掇一番,这天下间的男子怕都会对你顶礼膜拜。你还修习什么法家啊,随随便便迷惑一个君王,然后在他枕边吹吹风,推行你法家的治学之道,不比你现在这样抛头露面要方便的多吗?”
子兮听到这里,纯纯一笑,很是无邪的样子,“何必要舍近求远嫁给君王呢?嫁给你不是更好?至少无拘无束,不愁吃穿啊。”
翁凡在清冷的早上惊出了一身的汗水,他太了解子兮了。每当她露出这样笑容的时候,便是她即将发怒的时候,别看她似乎笑的无邪且天真,可脑子里不知在盘算些什么呢。交手数次,他自然深知此刻不能再激怒她,否则,这个狡猾聪慧的小狐狸,不知要使出什么惊世骇俗的手段呢。
百转千回时,人已拼命摆手:“罢了罢了,为兄自认无福消受,无福消受,呵呵。”而后又一击掌,便见门外一个小厮捧着早膳进来归置。
看着他傻笑认怂,唯恐避之不及的样子,子兮便不再逗他。
清粥小菜,再加上一叠面饼,看似简单,却是精致可口,想必做法上用了心思的,但是子兮却不在意这些,反正终归只是为了果腹,什么做工什么用料,知不知道亦没什么两样。
用过早膳,小厮便收拾好了食案,临行前还不忘将门关上。
这是子兮与翁凡才各自收起笑意,显露了原本郑重的神色。
“这两年,让你查的事查的如何了?”
翁凡知道子兮会寻机会问他,只是没想到这两年,那个人的一切似乎成了她的一块心病。
“难!嬴国不屑与诸侯邦交,五国使者都难以入嬴,更何况是通过商路?”说罢,妖冶的面庞也随之愁云密布。
子兮沉思片刻,道:“人性之恶,在于趋利避害。嬴国固步自封,实则为了‘避害’。若因势利导,你翁氏商社不仅能进入嬴都,甚至以后,或许还要以此为根基!”
翁凡错愕看着神色笃定的子兮,不可置信道:“这,怎么可能?”
子兮却习惯性的轻叩食案,纤长的指节轻击良久,眯起那双智慧的眼,问道:“你翁氏商社,主要做些什么营生?”
“粮食、丝绸、玉器、布匹、寓所、酒肆等等与民生相关的......”
“为何不考虑嬴国现在需要的是些什么呢?”
疑虑转瞬即逝,翁凡瞪大眼睛,结巴了,“你——你是说——战略物资?”
子兮仍旧春风扑面般微笑,点头道:“有何不可?盐铁、战马、攻城器械,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这是商家牟利的三大物资。”
“可是,各国都有禁令,我如何能将这些运送到嬴国?”
翁凡面露难色,子兮却仿佛此事轻而易举,“我真不知你纵横商路这么久,却反而没有了当年那股子机灵劲儿。启国有三大盐海,乌国产精铁,你可以从那里贱价购买,而后再到嬴国高价卖出。至于两国肯不肯卖给你,便看你如何疏通了,我相信这些,怕是难不倒你。而战马,更是简单。你的目光不必拘泥在中原,而中原之外的蛮夷国家,却有多的数都数不过来的烈性胡马,你驯化之后,其一可作为长途运输货物的工具,其二,可避过中原五国耳目,其三,你到了嬴国之后,这些马匹还可以卖出。而器械则更是简单不过,只要你前面两个买卖在嬴国长久的做下去,到时候必定取得嬴国庙堂的信任,到时候你可让嬴君为你寻一处地方,因地制宜,聘请一些工匠为之打造强弓箭弩......”
翁凡不由佩服起这个比自己小了数岁的小妮子了,幸好她对商路并不感兴趣,否则这中原五国的国民生计,便不单单是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了。
然而佩服虽佩服,他还是有些不放心道,“如何不让五国起疑,还请兮赐教了。”
子兮听他称呼,便知他心中疑虑,以往玩世不恭的嬉皮笑脸不仅不复见,连对她的称谓也变得不似以往那样随意,于是正色道:“游说君主,说你入嬴的目的,只为探听虚实。”
“可,万一这番言论被嬴国君臣知晓,为兄如何自处?”
“其实,即便你不这样说,嬴国君臣也一定会这样想你。你倒不如直言相告,商人本性便就是万物以利字当先,嬴国商机本就清晰,何需虚以委蛇,不过互相谋利而已。”子兮分析完,又加上一句,“我只能布局大体,但是细枝末节,你在商路摸爬滚打了这么些年,想必不需要我一一教你怎么做吧。”
翁凡一脸凝重,有沉沉喟叹,“这小妮子不过动动嘴皮而已,但是他却要为之奔波劳累,遇到她,自己似乎便只有劳碌的命咯。”
子兮似是看穿了他的心事,呵呵一笑,道:“干嘛一副不情愿的表情啊。你虽然是辛苦了些,可毕竟那金灿灿的钱财,是到了你翁氏商社里的。我不过是要你打听打听一些消息而已。对你来说,应该只是举手之劳吧?”
“举手之劳?稍有不慎便成亡命之徒、丧家之犬。你说的倒是轻巧。”自然,这只是翁大东家自己心里的腹诽而已,不论怎么说,小妮子这些年帮他出得主意,确实让他翁氏商社越来越壮大了。
他自是不敢就这么说出来,万一惹得小妮子不快,以后他又要从何处去开拓新的财路呢?
于是聚起讨好般的笑意,“那是那是,为兄为阿洛做点事,也是理所当然的不是?”
明知他口是心非,子兮也不打算拆穿,只是一瞥,利落道:“多久能成事?”
翁凡想了想,回道:“一年时间足矣。”
“好,那一年后,我要得到准确的消息。”亮晶晶的眼眸望着他,清澈无比,她似乎很是满意,抿嘴而笑。
翁凡打了个寒颤,在想是不是又被小妮子算计,却须臾后认命。
带着轻松调侃的语气问道:“可是为兄很好奇,你为何会对那个人如此关注呢?甚至还要费尽心思为我的翁氏商社出谋划策。”
“因为,他很神秘,不是吗?”
还有一个原因,她没有说。那便是,翁凡只要确定了与嬴国之间的买卖关系,那么,嬴国的兵力到底几何?便不再只是悬念而已。不过,这些却没必要告诉翁凡,毕竟他做他的生意,她做她的打算,两相得益,又何必告诉他这些对他而言本就不相干的谋算呢。
看着子兮说完,轻松欢悦的表情,翁凡忽感背脊一阵寒意。
正事说定,接下来两人闲聊了几句,因为子兮一路餐风饮露,又因明日便是春日辩合,翁凡纵万般不愿,却也早早的告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