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处南边的凨国,纵然土地广袤,江河壮美,然而来过的人都知道,不论你走在哪一处地方,只要抬头,便可见或雄伟,或灵秀的山峰。山河锦绣,风光秀丽,顷刻便可深入人心。
二十年前六国灭景之时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凨武公,又在十年前嬴国大败而降之时,在中原六大战国中率先称王。
凨武王第十一年的春雨,在国人翘首以盼中终于降临了。
彼时,子兮站在杨柳堤岸,阖上盈盈秋波般得双眸,鼻翼轻嗅,嗅到一股子缠绵悱恻的味道。没人知道为什么,一路走走停停,奔波了数月的子兮明明到了殇地,却过家门而不入,径自来到这湖畔。
南国春雨迷霏微,细如银丝的雨水将天地连成一线,透过她白色的衣袍,沁入她温热的肌肤,使她因为这冰凉彻骨的侵袭不由打了一个寒颤。本能睁开双眼,便见慢舞天际的银白丝线中,远处山峰犹如脉脉温情的男子,在和风细雨中淡然幽远的神情。
清脆嫩绿的柳枝柔柔地迎风而动,亦如翩翩起舞的美人,细腻优雅的释放自己的缱绻情意。
堤下便是凨国殇地盛名远播的碧玉湖,烟波浩渺中,垂目四望皆是一圈圈被细雨搅的不平静的涟漪,不及平日里碧波万顷的静态之美,然,这样支离破碎的残缺,却让人心头渐渐蔓起一丝疼痛。
湖光山色遥相呼应,互为衬托,岸边杨柳风姿动人,在纯纯白色的湿薄雾气中,恰似文人士子淡淡几笔,勾勒出一幅引人入胜的淡漠画卷。
这样堪称仙境的景致里,却有一道孤单萧索的身影,若非料峭春风里微摆的衣角,你便会觉得,那只是被定格在画卷中一株柳树下的仙人,广袖宽袍,风姿出尘,多看一眼,便会觉我形秽几分。
守着殇地已有三年。
每一年,他都会如此,站在青石冗道铺排而成的岸堤,动也不动的杵在寒风细雨里。只是神情并非是欣赏雨景得轻松惬意,而是敛眉沉思的凝重。
似乎是第一次,她站在他身侧,陪他安安静静地淋一场雨。
“兮儿,这世间也只有你……肯陪着我发疯。”他侧首看她,低低一语,眸光中的忧伤却一览无遗。
飒爽英姿的女子刻意忽略他无时无刻不流露出无奈与彷徨之感,但笑不语,负手而立眯眼望向远方。
“兮儿…….”他显然不适应她突然这般沉默,轻轻唤道。
“嗯?”
“春雨过后,我便要回去……”神色语气同样落寞。
“这是好事,何以如此作态?”没好气的睨他一眼。
他垂眸苦笑,三年相识相知,他们早已可以抛去繁文缛节的娇柔做作,不论针砭国事,抑或谈学论道,总是竭尽全力说服对方,即便偶尔辩的面红耳赤,却仍然这般坦率不失亲厚的样子。她向来洒脱若风,无拘惯了,自是不会不像其他人那般,对他恭敬有礼,关照尤佳。
他凝视湖面良久,却好似并不是急着回答她的问题。清俊面容上两道目光可比碧玉湖波光敛敛,让人一看,便心头一跳。
偏偏那女子,永远不会如世俗之人那般,依旧直视前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哎。”
一声幽幽的叹息在低低的雨声中不怎么真切的响起,顷刻又被淹没,速度快的让女子回眸一看,以为自己听错。
“王兄病故,母后急召我回去。”他只云淡风轻的说此一句,恍若局外人。
然而她却从这句话中,闻到了一种血腥的味道。
她看着他,讥讽一笑:“三年布局,王后为了你,可是煞费苦心了。”
她心底却闪过一丝悲凉,他,似乎不再是三年前眸光清澈的俊美少年,而是背负王族使命,被他亲生母亲正在急切推向权利倾扎中的工具。
昔日坦诚相交,而今只能默默。
良久,子兮看着他愈来愈宠溺的温情眸光,不自觉移开,装作若无其事寻了个话题,“此事洞如观火,为何还留在殇地?”
“我在等你回来。”他毫不掩饰。
“哦?若我一直不回呢?”她轻曼而笑,带着几分戏谑。
他不在乎,俊容满是真诚,“那么,我会一直等下去。”
子兮再也无法掩饰内心的疑惑,纵然之前避而不问,现在却只好道:“为何定要等我?”
他墨绿的眸子染上湖中清浅,“因为我等你为我解惑。”
子兮再次移开视线,淡淡问道:“何惑之有?”
“我志不在庙堂,是以犹豫难决。”
“志在何处?”
“逍遥天地之间,纵情山水之中。朝聆听殇君之教诲,暮与子兮辩合其诸子百家,修,心之所向矣。”他疏疏朗朗说罢,流露出一股清冽如泉水般得笑意。隔着细纱般得雨帘,直直透过子兮的心里。
有那么一刻,子兮不愿躲避他炽热发亮的眸,然而却终究冷下脸来,极力堆出不屑的神情:“公子好恬静悠闲的志趣!”
他听出这一次,她是真正的语含讥讽,却依旧不愠不恼,唇边一抹凉凉的笑意。
“我早知兮儿你,定会如此。”
“既然知道,为何自讨没趣?”
“因为我知道,有些话,再不说,怕是永远也没机会了。一旦王袍加身,高居庙堂,便成孤家寡人。到时,恐怕再不会有人,陪我发疯淋雨,和我滔滔雄辩,再也不会有人,对我真心交相,只当做知己。”
……
“兮儿,纵有万般不愿,千般不舍。然,对母亲孝义,对国家的重担,对百姓的责任,我无权选择,只有面对!”
她实在很难想象,一个即将登上权力高峰的男子,原本应当激昂的言辞为何透露出浓浓的悲戚。甚至她在这样反复揣摩他的心意时,竟迟迟忘了开口回应。他却自顾自继续道:“因为我知道,只有这样的姬修,才当得起子兮的知己。”
他仰头望向九天,九天上阴暗密布的阴云缓缓过眼,他却似沉浸在过往之中难以自拔。“第一次见你,你曾说:天朝覆灭,诸侯林立,战事连绵不绝。诸子百家各有所长,分庭抗礼。然,贤君不出,百家何以为寄?所以子兮在等,等这样的君王先富民强国,再以战强兵,进而一天下,息干戈!何等敏锐之洞察,何等激烈之言辞。那时,我就知道,兮儿心里想要成就的,不是偏安一隅的所谓霸业,而是要成就一天下的帝王大业。”
他顿了顿,神采飞扬的眉眼变得迷茫深邃。
却仍向下定万般决心一般问道,“兮儿,我虽知自己并无这样的帝王才具,但是我还是要问一问,你可愿随我同去?”
她瞬间愣怔,他不会不知道她要给的答案,却为何仍要多此一问?
“你,是以什么样的身份问我?”
“有何不同?”
“你若以未来凨王身份问子兮,子兮一定毫不犹豫告诉你,子兮不愿。若你是以子兮友人的身份问我,那么......”
话,似乎还未说完。但他,却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烟雨凄迷中,他的神色再难分明。如同她看不穿的他的内心。
战国七公子,除却嬴国那个低调且神秘的公子离,世人无法评说之外,对其余六人却是褒贬不一。
而对眼前这个人的评价,却是——
“凨国公子修,美姿仪,善击筑。”
这样的评价,实则有些讽刺。身为王储,国事、政事无人置评,却在外貌与击筑上加以赞赏,只因看清了他碌碌无为的本质。所以当年,他没能登上太子之位。这样温吞犹疑、霸气不足的个性,的确不宜当选为一国君主。
却不料想,原本卸下着千钧重担而在殇地过着与世无争生活的人,因为一场变故,注定要被王城那道枷锁绑住。
天意或者人为,都已不重要,结局早已被注定。
她转身看着他飘飘然飞扬的衣袂,暗暗一声喟叹。
“可否容我想想。”
他吃惊的看着她,显然,这个没肯定但也没否定的答案,让他错愕。然而内心砰砰急促的跳动着,那是一股子按捺不住的喜悦。
甚至他竟忘了追问一句,要想多久,或许他根本亦没打算要问。只是那样神游虚空般呆呆杵在那里。
子兮看着他如孩童般没有遮掩的模样,正色渐渐褪去,凝出一丝揶揄的笑,转身离去。故意甩着脑后湿漉漉得长长发尾,晶莹圆润的水珠便随着她潇洒优美的动作齐齐飞溅到他的面上。
他猛然惊醒,看着子兮单薄而修长的背影对着他,遥遥摆手,似是作别。
“锦国春日辩合之后,我会去王城寻你。”顿足说罢,便消失在这片凄美的烟雨里。
浩浩荡荡的队伍,滞留在沽城之外,灰白须发的子慕风一身软甲,掌握剑柄之上,稳健地向奢华的王车前行去。
四角铜铃叮铃铃一阵脆响,姬修拉开帷幔,几步跳下车来,吓得旁边的王城老内侍心惊肉跳。
张了张嘴,还未将喉中的话说出去,姬修已将行了一半礼仪的子慕风扶起,目光却焦灼看着子慕风身后,急切寻找着那抹熟悉的身影。
“公子,小女已在昨夜启程,赶去参加锦国的春日辩合文会了......”子慕风自然知道他要寻找什么,便硬着头皮,向姬修说道。
姬修心底涌上波涛般的失望。
“她竟连送都不送我,甚至还趁夜离去,让我也没有机会去送一送她。”因为期许而产生紧张激动的情绪,顿时从他面上游离而去,他勉强讪讪一笑,望着慈眉善目的子慕风,怔怔道:“有劳殇君特地前来告知。”
看出他的失望,子慕风不知该从何安慰。
他的女儿,向来想到什么便做什么,极少顾及他人的感受,纵然这个人,极有可能成为日后凨国的君主,她也从来不曾有丝毫的巧言令色。
然而听到他对自己语气中的谦恭,子慕风微一拱手,道:“公子言重!小女虽不能为公子送别,但临行前有句话托末将代为转达。”
失望尚未及散去,听到这里又夹杂着惊喜,一张俊秀的脸顿时变成了悲喜交加。
“兮儿说了些什么?”
“小女说:子兮此番离去,归期未定。但仍会记得昨日与公子约定。”
“只此一句?”子慕风说完,姬修喃喃问道。
子慕风道:“只这一句。”
“哦。”应了一句,他便木然转身上了王车。
片刻,姬修几乎低不可闻道:“走吧。”
子慕风眼前的王车以及伸手随护的长长马队,便在漫天尘土中,向着王城疾驰而去。
子慕风这样的人物,岂会看不出姬修对自己女儿的情谊。只是他本就超然的天性,让他对女儿的感情之事并不十分在意。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的女儿不同于其他女子。自幼丧母的女儿,三岁开蒙,便令启蒙老师惊愕不已;六岁随他亲赴战场,神情镇定得令他这个见惯生死的大将都觉得毛骨悚然;十二岁通过甄选入了法家,让一向眼高于顶的老仲子心悦诚服。桩桩件件都让人觉得匪夷所思,却又不得不相信她确有这样的神奇之处。若非着实不喜杀戮征伐,她或可继承他的衣钵,成为一代名将也为未可知。
虽有一股为人父的骄傲,但是对女儿更多的,则是歉疚。在未被封君之前,他的大多数时间都奉献给了战场,封为殇君之后,他的生命更是毫无保留的给了自己的国家。
对女儿,他给的极少。
父女二人向来聚少离多,在自己的印象中,女儿也似乎从未对他有过半分撒娇恃宠。他忙着为凨国四处奔波,她忙着为自己的学业各地游历,每次相聚,短则一天,长则旬日,寥寥数语的问候、以及他匆匆几句嘱咐之后,便再度分道扬镳。
让他连无限伤感的机会也无。
然而今日看着姬修,他突觉女儿始终是他无坚不摧的心墙上,最柔软脆弱的一处地方。
不知经过了多少次的别离,这一次,却真正让他发慌。
从无悲喜的眸子,眼看就要晕染上一层氤氲,却被城门处传来的紧凑马蹄声打断。
一身银甲,已有七分英气的少年在骏马还未停下时,便生生跃下了马背。一袭红色斗篷虚空中飘扬,向着他嚷道:“仲父,兮姐姐人呢?”
子慕风收拾起满腔从未体会过的情绪,眯眼瞧着,淡淡道:“谁准你离开军营的?”
少年周身顿时一紧,小脸上晶莹的汗珠顺着因喘息不已而鼓起的腮帮子流下。停在原地便不敢再动。
“回军营后,自己到军司处认罚。”
少年眼睑一垂,恭声领命。
子慕风不再看他,翻身上马时,眼神忽又扫了过来。
“她昨夜便离开了。”
说罢,扬鞭打马,飞驰入城。
少年见子慕风一走,如同被释放的囚犯般拼命呼着空气。
良久,叉腰抱怨起来,“哼,好你个兮姐姐,那么久没看到我,竟连招呼都不打便走了。还害我被仲父责罚。下次回来,定要将你的方阵杀得片甲不留.......”
说完,利落上马,追着子慕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