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清晨,雾气笼在形如展翅翱翔的鸾凤山上,遮住了九天之上冉冉升起的那轮火色朝阳。
通往山脚的路口,一众弟子早已等候,唯独不见须发苍苍的仲子。
与众多师弟一一作别的子兮,仍是带着同往常一样的轻洒不羁,只是清澈的眉宇间,带着极微弱的失落。
虽则送别,却并无寻常般戚戚哀哀,相反,一群人谈笑风生,举手投足间尽彰显着名士光彩。
无限风光中,素来与子兮最为交好的滕冰,却敏锐扑捉到了子兮一闪而逝的失落神色。
他自然知晓这失落因何而来,却终究按捺住,没有说话,缄口看着一干人热络的将子兮围在中间,有些无奈和感概。
他这个师姐外露出来的性子,是极为容易与人打成一片的。不拘泥、无礼数,纯真而又自然。这样的气质,总是让人觉得有一种力量,不知不觉将人吸引,然而若要走进她的内心,却是难如登天。
如今这个让他们敬爱的大师姐,即将离去,再见,或者无期,想到这里,不由默然唏嘘。
子兮看着那个在她眼中极为亲厚、也极为顺从的师弟孤单单伫立在圈外,便指着滕冰向众人玩笑,“你们看冰,他的样子才像是为我送别,哪像你们,吵闹个没完没了的。还让不让我走了?”
滕冰听到子兮话说到自己身上,便憨然一笑,几步行到她身侧,道:“师姐功成身就,冰其实该当与诸位师兄弟一样。只是,想到以后师姐要孤身范险,不免有些郁郁。倒教师姐见笑了。”
“哎呀,冰师兄就是这般,好生没趣。昨夜我等不是商议好了,不准今日有半分感怀,您当时可是二话没说点头应好的,还说‘师姐不喜哭哭啼啼的临别之景’吗?”李术见子兮但笑无语,便没大没小的叫嚷起来。
一向寡言的莫颜看着滕冰俊秀的容颜登时红得堪比天上朝阳,不由道:“术,别说话。”
庞肆深深一笑,“师姐,虽然我们四个都是您的师弟,但是你对冰师兄,可当真比对我们几个和颜悦色的多了。也难怪冰师兄即便知道您不喜他说这些,可还是做不到假装欢欣送您下山。”
听着庞肆唯恐天下不乱的话,滕冰不由呼吸急促起来,正要开口,却见子兮偏头对着庞肆一笑,道:“肆,你的意思是,作为师姐的我,厚此薄彼咯?”
明明是很温暖亲切的语调,庞肆却顿时觉得有些毛骨悚然。他当然清楚,每当师姐流露出这样狡黠的笑意和这样温和的话语之后,便总会立即将他陷入危险的境地。于是讨好般一笑,“不敢不敢,师姐是最公正的了,怎么会对我们‘厚此薄彼’呢?”
子兮见好就收,也不再纠缠下去,视线落回滕冰身上,敛去险意,郑重道:“冰,你应当知道。天之方懠,法家必定大出天下。不论今日是我,或者是你们每一个人,这都是我们义不容辞的使命。相比你对我的顾虑,我宁愿你和他们一样,相信我。相信你们的师姐一定会改变我们法家士子的宿命,我们不仅要建立功业,使六合归一,更会受万人崇仰,名留青史!”
“师姐......”滕冰深切呼唤一句,便哽咽不已。
然而片刻后将泪水拭干,重重的点头,“冰终究浅薄,多谢师姐训诫。”
其余三人看着这个平稳持重的师兄如此动容之情,各自沉思。
子兮却逐一看向神态各异的众人,扬高声调道:“你们记住,兮先行一步,为诸位开路,日后天下一统,还需诸位师弟倾力相助。有师尊为你们传道、授业、解惑,兮相信不久的将来,我法家定会有更多的后起之秀,为山河添色,为日月增光!”
“师姐万岁——”如江河奔腾的汹涌声浪中,子兮最后一眼凝望鸾凤山,这里有她太多的回忆、太多的艰辛、太多的付出、大多的收获。她却并不知道,这些‘太多’的情感,不仅为她单调的学业生涯中添了最浓墨重彩的一笔,亦为她不朽的一生,留下了最珍贵的印记。
绕过众人,子兮解下酒囊,仰着纤细的脖颈,将之尽数灌如腹中。她流露出的优雅举动,以及那潇洒若风的身姿,成为了永远镌刻在众人心里的美好画面。
挥手,道一声珍重,她的背影在众人的视线里渐行渐远。直到她置身于山间林木而再也看不见时,鸾凤山山顶处,传来老者的歌声。
没有虚无、没有飘渺,只有一种情感,苍劲有力的爆发出来。
“天之方难,无然宪宪。天之方蹶,无然泄泄。辞之辑矣,民之洽矣。辞之怿矣,民之莫矣。我虽异事,及尔同僚。我即尔谋,听我嚣嚣。我言维服,勿以为笑。先民有言,询于刍荛.....”
老者歌声方落,紧接着便是众人和唱。
“大世板荡,有凤翱翔;
大道茫茫,其鸣铿锵;
铿铿天下,路艰且长;
心至刚硬,何惧何殇?
无悔无畏,永志传唱!”
子兮微醺的眼眸一转,撩开牵绊住自己的袍角,对着歌声传来的方向肃然跪下。
两行热泪,在空寂无人的山间,肆无忌惮的落下,跌落在黄土之中。
“心至刚硬,何惧何殇?”这歌声在子兮心中良久回荡,那一刻,她暗暗发誓,纵是歧路在前,便只为这一句,自己也要无怨无尤地走下去——至死方休。
落落站直时,周身似乎有无数道力量支撑着她独自前行的道路,她单薄的身姿亭亭而立,似不被羁绊的晨风,踏着歌声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