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兮抬眼打量了这个素来不苟言笑的师弟一眼,毫不掩饰自己对他的赞赏,“颜有此一问,当是内明之人。”话甫落点,再次以指击案。
“各国因地制宜,法度创建,首先,要合乎国情。针对各国目下格局,大国气盛,变法可图强;弱国气颓,变法可求存!因此,法治的力度和目的便迥然成异。”
莫颜思忖片刻,又道:“师姐可否举证?”
子兮臻首一点,笑道:“大国气盛者,如凨国。推行法治便可大刀阔斧,进行全盘变革,以迅速凝聚国力;弱国气颓者,如十年前将墨西之地拱手让之、并自降国格的嬴国,推行法治便要分清急缓,继而循序渐进,先求存而再图变。此乃迥异之别。”
略略一顿,继续道:“自然,身为法家之士,我等便要事必躬亲,入国进行探勘,纸上谈兵的夸夸其谈,自是毫无用处。”
莫颜怔怔无语,子兮将他后面的疑问先行做了解答,自然只能抬手虚礼,不再多言。
鸾凤山法家仲子五大高徒,除却在场中作答的子兮,惟有滕冰,尚未发问。
虽然身负主持堂前三试的使命,但滕冰却也没有忘记自己心内的疑虑。
“冰有一问,望师姐赐教。”
子兮舒然长叹,这个精明强悍,目光深远而又见事极快的师弟,一直以来与她最为投缘。如今见他这般一本正经的样子,顿时也收敛起了几分随意,道:“冰师弟但说。”
滕冰利落躬身,直视子兮,“师姐博文强辩,冰钦佩之至。然而,历来变法之士,都会遭遇种种难处与阻挠,以致变法之功未成,人便已是身首异处。冰敢问师姐,对此有何看法,又如何应对?”
子兮飒然一笑,抚掌赞道:“好、好、好!冰不愧是冰,竟能想到此处!”
滕冰神情未变,以往如沐春风暖人心的宽和笑意自方才便未出现在他瘦削的面容上,竟挂着前从未有的凝重。
“敢情师姐作答!”紧凑追问一句,老者亦蓦地张开一直阖上的双目,如电般射向场中盎然三分笑的女子。
子兮颦眉,却不看老者与滕冰,宽敞的厅堂众人不约而同地屏息凝神,只听得见她沉着的语气萦绕四围。
“兮窃以为:能法之士,必强毅而劲直,不强毅,无以清君侧,不劲直,无以矫奸佞。而法家名士的下场,或死于君王奸佞之手,或亡于刺客之流的暗杀!然而自古以来,变法者不胜枚举,虽个个不得善终,却仍有前仆后继之象。因由何在?在人心!如同赶赴前线的将士,纵知生死渺茫,却也定要迎头而上!若与一国血脉相连,谁还会计较各人生死?能法之士如是。兮如是。在座的诸位师弟们,亦如是!”子兮的声线带着一丝深切的痛楚,古往今来,法家这样一个极难被改变的运数,是她无法用言语去描述自己心中万分之一的感受及体会的。他们忠烈却又显得极端、不仁却又彰显大义。他们废寝忘食、夙兴夜寐、极尽焦虑,只为国家兴盛,得到的却不过是一片怒骂、一片愤恨、一个尸骨无存的收场。
明知其结局,却仍要豁然直面这样惨淡的下场,甚至到死也不能有半分怨怼。
这,是身为法家之士的悲哀。
浓烈而又哀伤的气息回荡在偌大的厅堂。
众人皆沉默着、气愤着、哀叹着、敬仰着,却无一人惧怕。
腾冰听着子兮沉重而悲凉的叙说,感同身受般情绪低落,喃喃道:“法家,当真逃不过这样的宿命吗?”
子兮缓缓而起,甩开方才如坠深渊的低迷,摇头道:“若遇明主,肯与我法家同生死;若遇务实明辨的国人,肯与我法家同进退。便未必不能避开此等厄运。”
“师姐相信,这世间有这样的君主?这样的国人?”滕冰无比苦涩道,似觉子兮所说的,如同天方夜谭般不切实际。
子兮片刻默然,转瞬间,光洁的面上浮起一抹笑意,那笑极为纯净而清浅,不再是以往看透一切的幽然深澈,亦没有往日那般不羁和超脱。黑白相间的眼眶中,盈盈光华盛放,全是美得令人心跳的坚定。
“我信!”
厅堂众人愕然、鸦雀无声。
少女徐徐望去,嫣然巧笑。
青铜鼎中,四散的烟雾愀然熄灭,释放着最后一缕青色的飞烟,便飘然而逝。
一瞬间,周围人和物如被定格,惟有主案前纹丝不动的老者,终于直了直刚硬的身躯,信手捻须,漫不经心道:“时限已到。”
滕冰闻之,顿时了悟,昂昂道:“第一试,过。”
凝结一般的空气再次恢复了流动,夹着众人的呼喝。
子兮向众人颔首示意,再次倾身坐定,等待着属于她的第二试。
能赢得第一试的辩合,对在座众人来说,已是极为不易。身为他们师姐的子兮,纵显游刃有余,然而第二试的考验,却比第一试不知难了多少。于是他们暗自打量起中央稳坐如山的师姐,相处对视间尽是担忧的神色。
须发似雪的老者再次将拳凑与双唇之间,清了清喉,就是这样一个音调,却也让众人噤若寒蝉,慌忙调整好视线,不敢再肆意东张西望。
“第二试,由为师亲自考较!试题范围便是中原六国,兮可听清了?”低沉厚重的嗓音,除却威严,再无其他。
子兮垂首应了声‘是’,却在此等肃穆的时刻向老者娇俏而笑,“可是师尊,兮的酒瘾犯了......”
老者眼帘掀下,遮住那对散发着寒意的眼睛。
须臾后,向滕冰一扬手,以往那如同万年冰山上不曾消融的积雪般的眸光,此刻却看不出本分情绪。
滕冰迟疑了片刻,便旋踵而去。
再次回到堂前,手里却多了一件物事,不是别的,正是子兮以往从不曾离开腰际的那个牛皮酒囊。
于是,在众人早已司空见惯的表情中,子兮从容接过,可掬轻笑,遥遥对着老者一拱手,“多谢师尊。”
老者心里好气又好笑,唇齿间却微微一哼。暗自道:若非心知肚明你嗜酒的原因,我岂能做出这样的违心之举?
其实对旁人来讲,他这样的举动的确有些偏颇。毕竟,他平生最厌恶的,便是在做学问的时候受外界干扰。他对足下弟子向来要求甚是严厉,尤其是修学期间,他是务必要众弟子做到心无旁骛的。在子兮未上山之前,他更是下过禁酒令。
然而就是这个他唯一的女弟子,让他竟破了自己定下的规矩,真真让他头痛。
他爱惜她的才华和韬略,并且以自己能教出这样一个弟子而时常暗自觉得骄傲。却也无比痛恨着她骨子里十年如一日的顽劣。在他眼中,这个女子就如同九天上无拘无束的风,看似始终缭绕在你身侧,而你却永远无法将它掌控。甚至你根本无法追溯到它的源头及核心,因它时而轻盈扑面,让你满心舒畅;时而又狷狂邪佞,一个不经意便可让你尸骨无存。她总是用自己无害而明媚的外表,掩藏着最深处的危险,让人防无可防,避无可避。
这些年来,他一直试图将她的顽劣尽数化去,却不知从何时起,反被她潜移默化,让他从最初的吹胡子瞪眼,到现在的不以为意,却始终看不清此女究竟使了更等手段。
他喟叹之余,却也渐渐随了她的本性。及至后来,他对她日益精进的棋道天赋越发感兴趣而时常约她对弈之时,她竟狡黠地提出了许她对弈饮酒的条件。起先,他自然不应,甚至还将她好一顿训斥!然而棋逢对手的殷殷渴求,使他只好无奈做出让步。一战之后,他才惊诧发现此女与众不同之处。世人饮酒,越喝越糊涂,她频频豪饮,却越来越清明。虽则眼眸染上迷蒙,但思路却愈发开阔清晰,目光愈发精准独到,谋略愈发惊世骇俗。也正是从那一日起,他打破自己定下的规矩,默许滕冰将坛坛美酒运上山来,供她一人专饮。
思绪闪过,老者眯眼,瞧着子兮海饮烈酒,凝神一瞬后,便淡淡问道:“当今天下,大势为何?”
子兮随意抬袖擦拭了唇角,顺便一扬,曼声道:“六国平分天下,以虎狼之姿各据一方,强者称王称霸,弱者一隅偏安,此乃当今大势。”
“可知六国土地、城池、人口有几多?”
“六国国力由强至弱,依次为:凨国千乘之国,土地千方里(千方里——古代土地单位,一个千方里等于二十五万平方公里),城池一百二十三座,甲士百余万,按照凨国两户三丁的军籍制度来看,人口不下千万;锦国土地方六百里,城池六十三座,甲士五十万,人口约莫五百万上下;启国与周国,人口各三百四十万,土地方五百里,两国实力旗鼓相当,大体无差。只是在养兵方面,由于两国君主志向不同而有些出入。启国国君野心昭昭,每户一丁,全国共五十六万多户,是以甲士近六十万。而周国则截然相反,两户一丁的军制,使其兵员只有启国五成之数;乌国弹丸之地,人口单薄,土地方两百里,城池二十五座,兵力亦为六国中最弱,恰逢乌国国君志在偏安一隅,所以兵力至多只有十五万......”
众人不解,子兮的滔滔话语讲到这里,却突然间无比沉寂。
六大战国,尚余一国,她不知从何说起。
然而她虽不愿继续说下去,老者却并未打算就此作罢,精光炯炯的双眸不经般一扫,明知故问道:“说完了?”
子兮埋头,理了理宽大的广袖,才复有抬头,琉璃般华彩迫人的目色对上老者,起身,摇头道:“不,还有一个嬴国!”
“哦?”
子兮没有理会老者犀利的眼色,以及众人的迫切神态,秀眉一紧,向着滕冰道:“劳烦师弟,展开六国地势图。”
这样肃然严谨的表情,莫说众多学子,便是连老者亦从未见到过。
子兮抛掉掌中酒囊,步履轻盈走向滕冰命两个年轻学子展开的那张一丈见方的地势图之前,覆在西方的嬴国之上,徐徐道:“兮之所以避过嬴国不谈,只因连兮都不知,嬴国在六国中处于何等地位。”简短为众人释疑,又继续道:“十年前,凨、锦两国联手争夺嬴国在墨河以西的土地,双方交战两场,共计短短数日,却也可称为亘古未闻之奇战!双方甲士兵力、粮草辎重、地势优劣如此悬殊!然而此战之后,嬴国锐士名动天下,令人胆寒,此乃奇一。奇二,便是嬴君在实力尚存之际选择避让,将墨西供手他人。奇三,大国征伐,一城一地的得失,并不牵扯国祚,然而,嬴君却在墨西战场失利之后,自动向两国国君请降,甚至自降国格,自称为君。凡此三奇,导致嬴国在六大战国中特立独行。若观国家等级,嬴国连乌国亦有所不及;若论国力,嬴国可说是六国之末;但是这十年来,嬴国兵力几何,莫说是其余五国庙堂不得而知,便是五国国人商贾想要入嬴,也是难如登天。这样为了隐藏实力甚至自绝于中原之外的做法,不单让五国庙堂头痛,亦让兮不知该做何评判。”
“那兮以为,嬴国如此藏而不露,意欲何为?”老者淡漠一句,再次问道。
子兮仔细斟酌良久,在外人心中,这个问题似乎早已有答案,然而人云亦云者,不外乎十年前嬴国逼战退兵一事,所以世间大多数人以为,嬴国此等将兵力不外泄的做法,只为一雪前耻而蓄势待发,惟有老者,深知此事并非如此简单。
子兮想到这里,将心中揣测大胆说出。
“兮觉得,嬴国庙堂做出此等国策的原因,不外乎两点。”
老者清晰的目光顷刻闪烁起来,“哦?”
“兮斗胆揣测:其一,自当年墨西大败之后,嬴国从此一蹶不振,无力与五国周旋,所以才如此自封;其二,便是嬴国为雪前耻,已经开始惕厉自省,秘密整顿国政、军制,以期日后能出其不意的从凨、锦两国手中收复失地......”知道逼不过师尊的追问,子兮索性将内心想法和盘托出。
众人不顾老者的威严,顿时交头接耳起来。
老者捻须,极为难得的缓和了肃然沉重的表情,含笑道:“那以兮之见,嬴君究竟是更倾向于前者,还是后者?”
子兮微微而笑,满是笃定,“兮觉得,以嬴君之志,怕不会单单以一场战争的胜败,而自此萎靡。或许从当初自降国格那一日开始,便已然想着,要如何从这失败和羞辱之中,再度改变嬴国的命运。”
“嬴君当真由此志气?何以见得?”
子兮点点头,知道自己的师尊不会如旁人那般认定,认定嬴国难以从失败的黑暗中走出来。相反,师尊更多的是好奇,这些年嬴国种种令人猜之不透的做法,让这个目光精准的老者已经看出了一丝不甚寻常的端倪,只不过,师尊仍然想通过自己的口中说出来而已。于是,子兮只好郑重道:“嬴国地方八百里,城池百座。其地幅员辽阔,人口众多。嬴国国人天生血性,且都是好战的勇士。然而就是这样的国人,十年来在诸国纷繁的挑衅和滋事中,只是据守盟关而隐忍退让,想必不是胆怯,而是庙堂已有所图。如今的嬴国,好比冬日里蛰伏的猛兽,若有朝一日从沉睡中惊醒,必定会带着云吐八荒之气势。子兮这才有些明白,当年嬴君自降国格的目的。”
“自降国格的目的?难道不是怯战?”庞肆有些吃惊的问道。
滕冰一笑,也道:“冰以为,恐怕是为了保全嬴国自身的实力。当今诸侯征伐不断,兵乃国之利器,在面对苍龙骑与赤云骑双重压力之下,若不将墨西拱手以让,恐怕兵力难以保全,到时候嬴国面对的,便不再是争夺领土的战争,而是灭国之战。”
两人越俎代庖的行为,老者没了心思去理会,凛凛看着亭亭而立在地势图前的女子,道:“兮似乎不以为然?”
摇摇头,女子一声叹息,“冰之言论,亦为子兮之前从认同。然而如今才知,那仅仅只是表象。当年这样做的最终目的,其实可以用八个字概括。”
“哪八个字?”莫颜惴惴一问。
“韬光养晦,厚积薄发!”八字吐出,除却不明其中深意的众年轻弟子面面相觑,老者及足下五大高徒尽皆默然。
虽然是子兮自己说出的话,但她却也为之心惊。
若不是昔年临别前,那人对她的一番话,她又岂会在日后,如此密切关注着嬴国,继而得到这个结论。
恐怕,当年,也只有他一人,敏锐地嗅到嬴国君臣的意图吧。
只是可惜,他纵然洞察到了先机,却只得到了成片的质疑和讥讽。
想到此处,子兮心里有些闷闷的烦躁,直到老者又问出了之后的问题,她才呼出一口气放松下来,一扫方才沉闷,随机应变一一对答。
终于,老者满意的点点头,宣告第二试,子兮已然通过。
最后第三试,便是棋局对弈。
老者时常与子兮手谈,已有棋逢对手之感,所以第三试,对子兮而言,明显要轻松许多。时辰极快而过,堂外苍穹业已月明星稀,子兮毫无悬念的再一次通过,众多师弟仍是齐齐呐喊,拍手称赞。
老者在这将要把这屋顶掀翻的如浪潮般的叫彩声中缓步而去,第一次没有计较这些弟子如此没规没矩。只有他心里知道,他实则也是为能培养出这样的弟子而兴奋着的。子兮今日的表现,他已经不能用简单的满意来评价了。
一怒而诸侯惧,安定则天下息——这曾是他对她的希冀。十年磨一剑的教导训诫,她胸中韬略恐怕早已超越这简短而又极少有人能做到的十二个字了。
踱步至门边,看着被人众星拱月般围在中央的子兮,他忽然回头,傲然一笑,精光四溢的炯炯双目满载慰然,庄严神色尽去,带着溺爱的容光。
长舒一口气,老者雪白的眉毛随之轻轻一拂,露出了一双参透天机的瞳孔,低声自语道:“子兮,十年不曾变动过的天下格局,从今而后,便由你去改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