堪堪入夜,两大阵营次第击鼓,幕府聚将。
嬴国幕府中,厉公逐一看着各位大将湿漉漉的战袍以及满面干涸的血渍,一时无语哽咽。
他很想抬起双手,为在座浴血奋战的爱将深深礼拜,却发现那双坚韧的臂膀,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来。白日里未曾停下的不管不顾的击鼓,让他两臂已是麻木的使不上半分力道。
无奈一笑,仍向众人俯下了挺直的背脊。
这样不关礼仪而又胜过礼仪的庄重一拜,让在座将领无不动容。
有人拱手,有人抱拳,然而眸底,却都是化不开的肃然。
嬴厉公起身,没有半分拖泥带水,“诸位为国而战,嬴良在此拜谢!”
“君上——”众人齐齐一唤,想说什么,却觉得面对这样一个君主,不必说什么,他便能读懂。
果然,嬴厉公示意众人坐定,便吐出了缓慢而字字重咬的话语:“今日与苍龙骑初次交锋,我军伤亡无算!虽逼的子慕风不得不撤军亦避我军锋芒,并折他三万苍龙骑!然而这一战,我军撑的万分艰难!照实说,苍龙骑之威,足令天下胆寒!而墨西,又是平原开阔之地,无法出奇兵以制胜,所比得,只有战阵兵力之迟缓、武器装备之优劣!嬴良不谙兵道,是以请教诸位,对日后之战,各位有何谋算?”
沉吟良久,副将凌毅眉宇紧蹙,道:“我十万黑冰铁骑已折一半,再如今日这样拼死的打法,恐怕连最后精锐也无法保存。今日一战,苍龙骑初试我黑冰铁骑,而锦国赤云骑还并未参战,若加上赤云骑,莫说只剩五万黑冰铁骑,即便是原本十万,也无法与之对抗!”凌毅此分析完战力,众将皆垂首默然,无人敢与面含沉着的嬴厉公对视。
偏偏凌毅仍然能顽强的说下去,“君上请恕末将直言,今日小挫苍龙骑。为三军士气,明日子慕风大军必定倾巢出动,只怕以我军兵力,不出三场交锋,便会全军覆没。”
众人一片骚乱。
嬴厉公眼眸轻扫,便将议论嘈杂声压下。
看一眼凌毅,缓缓问道:“凌将军,我军目下兵力还剩几何?”
“骑兵五成,步卒六成。”
“两国联军兵力如何?”
“据斥候所报,联军还余骑兵十七万,步卒三十五万。”
凌毅对答如流,嬴厉公与众将却再无半分说话的力气。
良久,嬴厉公视线倏忽飘到魏虎身上,这个老将从一开始便一言不发,只扎在案前闭目沉思。嬴厉公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尽量平和语调问道:“上将军有何高见?”
魏虎缓缓睁开一度阖上的眼眸,周边细小纹路乍现,眶内闪着淡淡的波光。
“末将一请,君上可否屏退众将?”
嬴厉公微微一愣,未几便点头默许。
待众将一一退出,魏虎朗朗起身,对着嬴厉公深深叩拜。
“君上,末将准请立即班师归国!”
嬴厉公毫无感情地笑了笑,喉中如有异物般一梗,手却不觉抚上剑柄。
“上将军之前一语不发,便是在谋划此事?”
魏虎麻木回答道:“是!不仅如此,还在筹谋如何让凨国接受嬴国请降!”
暴怒之下,原本失去知觉的手臂陡然凝聚起一股力量,一拳重重砸在案上,“狗彘不食!”又霍然起身,将腰间宝剑抽出,刺向魏虎前胸。
“本公先杀了你这个胆小怯弱的主帅,而后再亲自披甲上阵!”怒喝完,手中果真没有余力。尖锐的剑尖骤然被送入魏虎皮肉,魏虎却连一声冷哼也无,仿佛被刺入血肉之躯的疼痛不存在般。昂头看向怒不可谒的嬴厉公,唇角血迹流在盔甲之上,他抬手一抹,却是哈哈大笑起来!
“公有此心,何需亲自动手?魏虎死不足惜,然而,君上一意孤行,嬴国便只有亡国一途!”
嬴厉公冷眼看着这个与他历经无数生死的嬴国大将,如同寒天饮冰水,点滴在心头!他无论如何也不信,这样一个胆识过人,性情耿直忠烈的沙场大将军,竟会劝他请降。如今听魏虎如此一说,便黑着脸,将手中青锋收回,“好,本公便先听听,我嬴国何来亡国一说!若你只是危言耸听以乱我嬴国军心,本公长剑绝不留情,必以你之血,祭我今日在战场上牺牲的壮士亡魂!”
魏虎身形依旧未动半分,语气也并非有丝毫改变,掷地有声道:“凌将军之战力比对,只是他自己乐观的分析。照末将来看,我嬴军最多只能再坚持一场对战。原因无他,只因我战斗力最强的玄冰骑只剩下一半,至多一场大战便会一个不剩!所余步卒焉能与两国骑兵对抗?只能成为苍龙骑与赤云骑马蹄下之亡魂。到时,嬴国精锐尽去,步卒十不余一,三军陷落墨西之地,嬴国如何不亡?”
十成十的力道,终于让魏虎气息紊乱。嬴厉公背对魏虎,负手而立,看不出面上表情。
“兵力说完,再说粮草物资!凨国连绵征伐数十年,每灭一国,便略其财货,以致国府充足,仓廪鼎盛。锦国位于中原形胜之地,向来国民富庶,装备精良!而我军即便倾力而战,也势必会国衰兵弱!即便保住墨西之地,所付出的代价几多?我公当比末将更清楚!”
长时间的缄默过后,魏虎纹丝不动的表情终于松动,变为一脸的悲戚。
“魏虎是一个战士,又兼之三军统帅!身为嬴国锐士,身为嬴国主将,魏虎但求能战死沙场,亦好过做出这个样一个忍辱偷生的决定!但是我公,此战兵力悬殊,战地对我嬴国毫无益处,若强行保住墨西之地,只怕嬴国便危在旦夕!魏虎只是一个武将,但也深知一个道理!利刃刺喉,则不顾断指之痛!只要我嬴国不灭,何愁他日不能收复墨西失地?若嬴国灭亡,纵有墨西之地,于国于民又有何益处?”
中军大帐之内,静谧的有些诡异!嬴厉公似乎没有生气一般,连呼吸声都不自觉中停止了下来。偌大的帐内,只有魏虎鼻息极重的喘息声,以及滴滴答答的殷红渐到羊皮毛毡的细微声响。魏虎憨直黝黑的面容,随着血液的流失,惨白若羊皮纸那般,只是那双瞳孔,透着凛冽的寒意。
油灯一晃,嬴厉公终于转过身来,垂首,与魏虎须臾对视。那一对视,魏虎只觉顶上传来无声而厚重的压力。接着,脑海一片混沌。
倒地前一瞬,耳畔传来熟悉的吼声:“上将军......”
次日破晓,两军在墨河以西再次展开阵势,厮杀两昼一夜,终在嬴军惨败后偃旗息鼓。魏虎重伤,厉公下令班师回嬴。
尸横遍野的墨河西岸,杀声隐退,肃然沉寂了下来。只余几声唏嘘,几声悲泣。
子慕风与木清溪轻松占领墨河以西,这道对嬴国来说至关重要的屏障。
按着子慕风所预期,便是在得墨西之后,进入盟关,直逼兴阳,灭了嬴国这个西方独大的后患。可不知为何,嬴厉公一回到嬴都兴阳,竟连夜遣使入凨,向凨武公呈上降表。不但将凨武公一直觊觎的墨西之地双手奉上,甚至还降了国格,自称嬴君,承认凨国乃中原大国的地位。更遑论使者带来的金银玉器不计其数,倾国美人不胜枚举。
这样的请降,让原本还对嬴厉公生出一些敬畏的五国民众,顷刻变成了不齿的鄙夷。
只有子慕风,并未陶醉于沾沾自喜之中,反而眉头皱的更深,一连数道急报,请凨武公‘勿贪小利而失却眼前此等灭嬴良机!’
凨武公却在嬴国使者巧舌如簧下,再一次没有理会子慕风的上书。
或许对凨武公自己而言,战争的胜负,远远比不上一国之主匍匐在他脚下、虔诚跪拜那般有意义。十年变迁,他早已不是那个冷静明辨、目光深远的凨武公了。
周旋月余,凨武公依旧不为所动,下令子慕风即刻班师。子慕风接到王命后,一语不发,登上城楼,长身矗立,眼望旌旗舞动,兀自一声嗟叹!
凨武公因为利益熏心而采取漠视的态度,着实让子慕风心灰意冷。因为他知道嬴厉公与魏虎此举动机,这两人如今就像是被困在浅滩的蛟龙,今日若不斩草除根,待日后两人一飞冲天,凨国便会首当其冲被这两人当成靶心,以此一雪前耻。
纵然气恼,纵然愤懑,子慕风却只能无奈地留下一支军队驻扎在墨西,率大军返折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