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来得及被清理的战场,乃世间最惨烈的景象。
墨西之地,满是两军将士的尸骸,入眼处满地刺目的红色,如同胜放到极致的妖艳花朵,冷冽骇人。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或卧或跪或直直仰着,却皆瞪大双眼,至死也没有阖上双目。
平原稀疏分部的矮小树木上,覆满了漆黑如墨的乌鸦。半空中秃鹫盘旋,与鸦群齐齐扯着嗓子哀鸣。
片刻后,便在人群中见缝插针,瞅准时机俯身飞下,将在散发着腐朽气息的尸体上,尖锐的喙极速叼一块腐肉,便在人们的咒骂声中展翅腾空而去。
往往是一片乌鸦成群落下,再飞起时,肿胀的尸体便已面目全非,只余一具骨架,缀着未被啃噬的肉片。
苍凉的战场上,偶尔传来一声粗犷的呼唤:“轻兵战士——随我还乡了——”
这是战场上最古朴、最悲伤的招魂仪式,他们不可能将本国将士的尸体尽数迎回故土,便只能用这样的声音,祭奠逝去的英勇亡魂。
死寂的墨西之所以今日传来这样的声音,是因为明日,这里的尸体便会被堆积成几座小山,不论哪国将士,都将被全部焚烧。
日落时分,平原上的尸体终于被凨国占据着墨西的士兵分成大小各异的数十座尸山。整个清理期间,每一个士兵都面含肃容,一身疲惫。盔甲上尸体的臭气没有让他们皱一皱眉头,然而看着这高耸入云的尸山,他们的眸光便再也无法克制的闪动着晶莹。
那一刻,没有人说话,没有人计较这尸体的国籍和身份,只有风声,夹杂着臭不可闻的气味,在空气中飘荡,让他们感受着战争的绝情冷酷,以及体会着不久之后,他们亦有可能要面临的、这样相同的宿命。
直到听闻墨西城墙上一声号角,他们便拖着已经木然的身躯,列好阵势,苍白无力的向城内归去。
这一夜,没有星辰,苍穹中惟有一轮皎洁明月高悬,银色光晕淡淡散在尸山上,少了以往的平静与祥和,多了几分悲悯的清冷!月华笼罩,树影斑驳,却听见尸山间传来袅袅令人抒怀的清韵琴音。
尸山空隙之间,抚弄着琴弦的十根手指,干净修长,灵活自如!少年散着一头乌黑的长发,神情专注,阖着双目小心翼翼的演奏,聆听指尖跳跃出来的音符,仿佛连自己也被打动一般。恍若世间惟余他、惟余他周身数以万计的尸体,感受着这曲空灵绝美的琴音。
那琴音,如同泠泠的小溪,渐渐穿透了死亡的阴影,钻进了人们的耳朵,又缓缓流进心底!那琴音,悠悠扬扬的带着清晰的欢悦,如三月间阳春白雪,纯净无暇,令人情不自禁的感受那里深藏着得最欢喜的往事。
那琴音,让人觉得一切都似乎变得美好起来!没有令人觉得烦躁的空气,没有世间万物的纷扰,没有杀戮,没有痛苦,剩下的,仅仅是一曲安乐,一片祥和。
婉转琴音中,却不知何时行来一个少女,摇晃着娇小的身姿,一步三晃地闯进了少年狭小的领地。
嫩白的柔荑中,传来一阵叮铛作响的水流清音。
齐眉的秀发覆在额前,身后的青丝在风中飞舞,一双让月辉亦悄然失色的眸光微微眯着,而后偏头看着神色不变、仍旧闭目抚琴的少年。
柔软的青丝从背后调皮的滑落,与他坚韧的乌发在空中纠缠。
少女顽皮地看着两人飞扬的发,缠绕在一起,似乎难解难分,精致的小脸上绽出一抹笑意。
尸山中,少年专注抚琴,一曲安魂;月光下,少女莞尔轻笑,一身微醺。
抚琴的少年,本不该在令人作呕的腐烂气息中闻到任何气味,却总有一缕清醇酒香淡淡且顽固地传至他的鼻翼。
少女展颜,转身敛去顽色,大步走向尸山出,打开掌中牛皮囊中的液体咕咕饮了一大口,而后将剩余的美酒尽数洒向氤成黑色的地面。
“妙曲安英魂,烈酒敬壮士!兮且先饮,为诸位送行!”
洒脱不羁的声音,却悦耳如银铃风中回旋时发出的清脆鸣响。少年终是按捺不住,缓缓睁开了那双紫玉一般有些使人迷失方向的眼眸,抬眼打量了背对着自己的那道娇小身影。
琴音戛然而止。
万物亦静默。
安魂一曲、烈酒一囊,似乎已经足以使亡灵得到安息。
墨西战场,再一次沉寂了下来。
却不再是毫无生气。
许久后,少年起身,走到少女身旁。
“你不怕吗?”
“怕什么?怕这万千尸骸?还是怕人心不古?”
少年一时结舌,思忖片刻,却道:“我以为,你只身闯入这片尸山中,应该是怕的!”
少女侧首,展颜道:“自古战场皆是如此,有何可怕?”
明明是无比明媚的笑容,却总带着一股子不羁的味道。本是不谙世事的年纪,为何却透着看破一切的成熟与睿智。
少年不懂,却没有再问。
少女朦胧若雾气缭绕的眸光却顷刻变得无比柔澈与深邃,望着狰狞可怖的尸体喃喃自语,“或许,可怕的并非这些尸体,而是战争的残酷!”
“为何要有战争?”少年抬眸一问。
“因为有人,因为人性之恶!”
“人性恶者,何?”
“贪婪、自私、无穷无尽对权利的欲望,便是人性之恶!”
“如何让天下再无战祸,人人兼爱而非攻?”少年又问。
“以战止战,待得天下一统,便可暂得太平!”
少年倏忽沉默,似乎不敢苟同这样的回答。
少女眸光旖旎,似水波般轻软流淌,坦诚看着少年,肃凝的表情淡去,看穿他的心思般扬唇一笑,道:“墨家讲兼爱非攻,自然不会认同。”
少年张嘴欲言,少女却调转足尖,摆摆手道:“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就此别过......”
少年愣在原地,只觉得那道背影蕴含着无比奇异的神秘力量,让人的目光总在不经意之间被它牵引。怔怔出神,不甚光亮的天地间,那道身影眼见便要消失,他才慌忙醒悟一般,向着她的背影力竭唤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驻足,并未转身,无比愉悦、又无比张狂的话语和风而来。
“十年后,你定会知晓!因为我,必定会扬名天下——”
说罢,迈步离去。
少年不知她何处得来的自信,亦从未想过这样狂悖的话语,竟出自一个与他初次相见的少女口中。她深夜闯入尸体成山的战场,这样的胆识本就让他好奇;一番对话,他更是觉得这个少女并非俗人,而是注定为这个乱世所存在着;最后一句话的狂妄,并未让他心内有过一丝一毫的怀疑,相反,他深信这个少女一定会如她所说那般——扬名天下!
想到此处,唇边浮起一抹苦笑,转身将泛着古老韵味的琴负在身后,踏着坚定的步伐在夜露渐浓时分离开了森冷寂寥的站场。
然而脑中盘旋不去的,却是少女那双令人见之忘俗的眼眸——时而灼灼璀璨,时而迷蒙酣然。除此之外,还有那个与他的,十年之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