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亲历战场的人,永远无法想象战争的残酷。
十年前,六国联手灭景的情景尚未被天下人淡忘。
十年后,凨国、锦国又联手攻嬴,昔日盟友而今势成水火,兴兵对决于墨河以西。史称‘墨西大战’。
战火燎原的中原,诸侯之间永远不会存在毫无间隙的盟友,只会在利益驱使下瞬间互成仇敌。无需诸多借口,一座孤城,一个女子,足可使两国兵戎相见。
更何况是沉睡在凨国西面的嬴国,在六国灭景之后日渐强盛的西部大国?
刀兵不断,苍茫大地上鲜血尚未流干,白骨尚未掩埋,新一场战役便再一次打响。
墨西平原,此刻犹如人间炼狱。
阴沉沉的九天,乌云蔽日,象征希望的红日也不忍看着战场上两军将士没命的厮杀。剑弩、火石齐齐发射,黑色甲胄的士卒,时不时被赤色盔甲的弓弩手刺个万箭穿心,然而直挺挺即将倒在成群尸骸的前一刻,手中长戟还不忘在临死前刺穿敌军的心脏。片刻后,赤色骑兵亦被对方投来的火石击中,马背上凄厉哀嚎的骑兵顿时被这灼热的高温烫的坠下地面,手中的长剑忘情挥舞,也不分是敌是友,带着周身熊熊烈火不管不顾的砍杀,顷刻,便面目难辨,只剩下一具焦炭一般的尸体,走向灭亡。
骏马嘶鸣,杀声震天。黑色军队中白发苍苍的老兵,手持长矛,将年幼、稚气未脱的孙子护在身后。祖孙同赴战场,竟不知应该说成可悲或是可敬。然而被老兵保护着的少年,却拼尽气力挣脱了祖父那相对安全的禁锢,仰着看不清本来面貌,满是血污的小脸,不满的叫嚷:“祖父,俺不要当软蛋,俺上阵是要杀敌,成为嬴国的英雄。”
老者一面嗷嗷叫着斩杀了一个敌军,一面回头,先是一愣,继而为之气结:“二狗子,你爹已经战死了,俺们家就剩下你这个独苗了,你想让俺们家绝后不成?”
少年毫不理会,扯着清凉的嗓子咤了一声,便加入了战圈,挥着手中的长矛刺向一个离他最近的敌军。
“谁说的,俺爹没死,俺爹在俺心里,他是个英雄,不怕死。俺要和俺爹一样!”
少年体格羸弱,一连挥了数次长矛,才给予对方致命一击,劲力都用在杀敌上,所以说话的速度也便便的断断续续并着自己呼哧呼哧喘气的声音。
老者灰白的须发此刻也沾上了不少血腥,他几步跨到二狗子身边,祖孙二人背抵着背,杀红了的眼睛,有了与方才不一样的神色。
“二狗子,你当真不怕死?”
“俺不怕。”
老者听到自己的孙子这样昂昂回他,不由老泪纵横,哽咽道:“好好好,嬴国没有软蛋,俺家不出孬种,今天就算交待在这儿,也对得起嬴公,对得起嬴国了......”
老者尚未说完,忽听一阵悠长的号角吹响,老者一甩方才感慨唏嘘,沉着向背后的孙子道:“二狗子,敌人精锐要杀过来了......”
二狗子少年老成的小脸登时一凛,听着嘹亮号角声中,果然传来滴答答撼天动地的连串马蹄声,做好了进攻的准备。
老者也听到了,他抬眼看着对面那金灿灿杀来的骑兵马队,炯炯发亮的眸子染上了死灰一般的颜色,“苍龙——骑——”
二狗子听着祖父的声音,透着掩饰不住的恐惧,侧首一看,祖父直愣愣的伫在原地,手中的长矛都忘了举起,不由问道:“爷爷,苍龙骑是什么?”
老者来不及解释,因为金色骑兵已经杀了过来,转瞬便来到了祖孙二人的身前,二狗子侧过的小头颅还未来得及转回去,手中高举的长矛还没来得及做出防御的姿态,便见马背上金色铠甲,带着面具的骑兵将手中的长剑不偏不倚的一划,寒光微闪,二狗子尚未觉得疼痛,自己的头颅便咕噜噜滚到了地面。
老者撕心裂肺的怒吼还未响起,另一高高在上的金甲骑兵已经将他拦腰斩成了两截。
濒死前一刻,在老者急剧收缩的瞳孔里,倒映着带着面具的骑兵,那双没有一丝情绪、冰凉彻骨的眼眸。
悲怆的杀戮,没有人回答二狗子最后提出的那个问题,然而已成一缕幽魂的二狗子,已然知道了答案——那苍龙骑,是要了他祖孙二人性命的冷酷凶手,是战场上无坚不摧的杀人利器!
这一战,因为苍龙骑的加入,注定要成为六大战国迄今为止,最惨烈的、最毁天灭地的一场战役!
呜呜咽咽的号角声,毫无预警的响彻在墨西平原苍茫的大地上,如同盘旋在虚空的英魂发出哀伤的死亡声响!如同黑色甲士濒死前不甘的齐齐呐喊!如同万人沉寂的战场上无尽的落寞与空洞!如同一曲慑人魂魄的绝望悼亡之音!
嬴国的壁垒中的号角,传递着鸣金收兵的讯息,然而却无望的发现,嬴国业已无兵可收!
赤色阵营,却是与嬴国截然不同的响天彻地的一阵欢呼。
骑着高头大马趾高气昂的木清溪执鞭打马,向着金甲阵营疾驰而去。
待飞到营前,木清溪“吁”一声,止住骏马奔驰,遥遥对着金色阵营中央战车上的男子一拱手,爽朗的笑意和风而来。
“苍龙骑威名震天下,得殇君援手,清溪幸莫大焉!”
中央战车里,除了神情温和的男子,还有一个约莫十岁左右的少女,虽然年纪尚幼,却已经显现出几分惊为天人的容貌。少女身穿白色长裙,扎着两条长长的辫子,偏头似笑非笑看着木清溪无限风发意气,唇边聚起一丝嘲讽的意味。被身侧男子淡淡的眼眸微微一扫,便顽皮地吐了吐丁香小舌,垂首玩起了腰间的丝带。
已被凨王封为殇君的子慕风含笑摆手,道:“十年不见,将军风采依旧啊!”
木清溪想象着方才与嬴军交锋,险些被那些不要命的士卒逼的落败,不由老脸一烫,局促半响,才正色道:“清溪惭愧!今日若非殇君,恐怕在不畏死的嬴君面前,讨不得半分便宜!”
子慕风又是不置可否般轻笑,撂过这个话题,“今日小挫嬴军,怕是后面的仗打起来,更是不易!凨、锦两国即为盟友,你我二人无分彼此,还是尽早入帐商议后续战争事宜为上!”
“殇君所言甚是,请随在下入帐!”木清溪素知子慕风不喜拘泥礼数,便直截了当邀其入营。
子慕风颔首,正要说话,却见身侧少女盈盈一笑,恰如春日里娇艳明媚的花朵,美丽不可方物,然而举止间却透着不羁,“军营枯燥乏味,兮儿想四处走走。”
倒也是个言出必行的主儿,还未等子慕风张口,便轻轻一跃跳下了战车。
木清溪看的一惊,诧异道:“这是......”
少女蹦蹦跳跳走到木清溪的身前,踮着脚扯过木清溪坐骑的耳朵,嘀嘀咕咕不知对着它说了些什么,片刻后拍了拍手,对着木清溪嫣然一笑,“木叔叔的马好俊呢,不过......”说到这里,掩唇停住,波光潋潋的大眼里尽是神秘,“木叔叔可要当心,畜生毕竟是畜生,万一发起疯来,伤了叔叔可就不好了!嘻嘻。”说罢,又是蹦蹦跳跳几下,眼看着便与大军渐行渐远。
木清溪错愕的眸子对上子慕风,后者一脸无奈的苦笑,“小女顽劣,让将军见笑了。”
木清溪岂会与一个小女娃计较?且不说她是殇君之女,即便没有这层身份,单看她天真无邪的可爱劲儿,便也是无论如何也讨厌不起来的。自然这话说的言之过早,他自然不知,片刻后,那个在木清溪初次印象中可爱清美的少女,便会颠覆成让人又爱又恨的小魔头。
昂扬身姿在马背上虚空一比,木清溪正要策马在前方引路,却发现一向温顺的坐骑此刻却只划动这四蹄在原地打转,不时喷出极为不满的鼻气,似乎不再甘心被人驱使,想要将自己身上的主人甩了下去。木清溪大惊失色,然而也不愧是征战沙场的老将,见此马已不受自己控制,腾身一跃翻下了马背,然而这一翻,并未使骏马安分,反而更激发了它的怒气,仰着脖子长长一阵嘶鸣,四蹄带风驰向木清溪,头一偏,两只前蹄虚空直立,眼看就要踏上木清溪头顶,木清溪避无可避,只好身形向后一仰,自马腹下溜了过去。
身后一阵冷汗直冒的木清溪,眼见骏马一转身复又向他冲了过来,再不忍心也只好钢牙一咬,抽出腰间长剑,横在胸前要斩杀发了疯似的骏马,却听身后一声呼哨,骏马便避开了木清溪闪着冷冽寒光的锋芒。向着呼哨的主人四蹄如飞般撤去。
子慕风寒着脸,向着那道娇小的身影冷冷一瞥,夹着几分无可奈何与尴尬神色。
不远处,却听清凌凌的声音,带着揶揄的味道,对着木清溪道:“木叔叔,这么好的乌雅,杀了多可惜,不如赠给兮儿吧!”虽然如是说,可动作却一点也不客气,小小身子带着说不尽的洒脱,极为利落地跃上乌雅的马背,顷刻化成一个黑点,在众人眼前消失的无影无踪。
看着追随自己多年的坐骑被一个女娃不费吹灰之力的夺去,木清溪却只能望‘马’兴叹了。
他倒不计较一匹马的得失问题,然而这个女娃让他如此在苍龙骑面前丢丑,若传了出去,他这锦国三军统帅的威严荡然无存,让他无比后怕。这小小女娃,看似天真愉悦,然而不过略施手段,便让他有苦难言,当真不是个好惹的主儿啊。
子慕风看着愣怔在当地的木清溪,只好为自己的爱女收拾这个烂摊子。
“今日之事,若传出去半点风声,军法处置。”
“谨遵殇君谕令!”苍龙骑齐声一喝,立在前方的木清溪知道殇君为其解围,顿时老脸好一阵儿的滚烫,连呼惭愧。
子慕风扬手,向木清溪道:“木将军,时辰不早了,请登车同行吧。”
这个疯丫头,做事总是这般随心所欲不计后果,身为她的父亲,可不能眼睁睁看着因为自己女儿一时兴起而使锦国三军统帅痛失坐骑,走着回军营吧!于是只得邀请木清溪登上战车,化其尴尬处境。
因为少女而引发的一场闹剧,此刻随着进入锦国军营的苍龙骑大军,终是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