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深处,席地而坐的两人,纹丝未动。
暗暗涌动的起伏情绪里,子兮回想起过往曾看到过的各种,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有疼惜的、爱怜的、崇敬的、畏惧的、鄙夷的......然而,不论这些目光多么的耐心寻味,她始终可以坦然的接受和面对。
唯独这一次,这一个男人此刻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让她心慌意乱,想去逃避。
她的耳里,曾听到过各种赞美与嘲讽的言语,然而,不论这些言语多么的动听或刻薄,她都可以微微一笑,得体应对。惟有这一次,她雄辩天下的口才,在面对这个男子的时候,第一次连张嘴的力气都失去。
“懂得......”
似乎,第一次有人对她说——“懂得”。
若不是看到他清冷眉眼里的诚挚无伪,她几乎便要大笑出声!一个与她素未谋面的人,竟大放厥词说,他懂得。
夜色如墨,他清绝的双眸中是比这夜色还要浓烈数百倍的颜色。却那般光华盛放,直直射向她的眼里,落在她的心上。
而那双波涛暗涌的眸光中,满是她的倒影,那么仓皇不堪,那么狼狈不已。
无比尴尬的狭小空间内,他不忍再看她这样满是矛盾的眉眼,万年冰山般不曾融化的森冷俊颜顿时缓和,朗朗身姿一倾,开口化解这挥之不去的尴尬,“朝夕相对者,未必是知己;无意邂逅,亦未尝不能懂得。昔日伯牙与子期如是;今日在下与先生,亦如是。”
子兮唇角一抹飞扬的嘲讽,少顷,淡淡开口,“足下既说懂得二字,又何必多此一问?”
男子却不以为忤,丝毫未被子兮讥讽的情绪而有所影响,一成不变的声音透露着风轻云淡。
“在下懂得先生荣耀背后的辛苦历程,却猜不出先生当下的筹算。”说的那么坦诚自然,似乎未觉她的质疑。
不自觉缓缓而起,子兮推窗看着被密集的雨丝搅得七零八落的夜幕,不知看了多久,方脚尖一旋,眼眸如星。
“即便足下懂得兮,又如何认定单凭这‘懂得’二字,兮便会直言相告?”几乎是第一次,子兮的声音有些生涩的强硬,如同被人逼入绝境之后的垂死挣扎。
垂死挣扎?这样四个字,何曾用到过自己身上?
子兮淡淡的眸光,隐藏在被黑色弥漫的夜里,让她可以肆无忌惮看着灯火处,那男子神秘而又摄人心魂的昂昂气宇,心底喟然一叹。
这世上,最可怕的并非被人要了自己的命,而是被人诛了自己的心。
诛心之论,犹如兵不血刃,看似无害,却会让人在无形中把心剖给了别人看。
子兮知道,在他说‘懂得’那两字时,她的心,便再也由不得自己了。
他看着她被夜幕笼罩住的单薄身体,少了些清傲的飘远,多了些无助的真实。浓眉蹙成一团,倏尔听到子兮这样一句,皱在一起的剑眉微微舒展,依旧不急不缓的语气,“因为这世间,惟你我同类。”
一个再强大的人,孤独的久了,也会觉得寂寞,也会期盼有人能融化自己冰封已久的心。正因为如此,他看懂了她藏在外表下所有的隐忍和顽韧,懂得她心里久久未逢敌手的落寞与孤单!
没有人告诉过自己,简单一句话,简单一个眼神,便可让人撤去自己所有防备,本色无可遁形。
一个深深的轻呼浅吸之后,她向他嫣然一笑。那向来复杂的眉眼,在这一刻里,只剩下十足十的纯净。方才的倔强,终于与她的身体彻底崩离。许久未曾卸下心防顿解,让她看起来如斯惬意和洒脱。
那一刹,宛若天地变色,令人心惊。
稍稍失神片刻,他便已见她踩着慵懒的步子,再次倾身回到对面,解下腰间鼓鼓的酒囊,饮一口后,遂递向自己。
“春寒料峭,不妨饮一口暖暖身。”她眨眨眼,向他道。
听说过她嗜酒,却未曾想过一个女子饮酒竟也能如此不羁,带着不逊于男儿的气概和豪迈。他看着她完美无瑕的容颜,暗道:即便不曾长着这样一张倾绝众生的面孔,也定不是俗人。
于是,紧抿的薄唇似乎有些僵硬的笑意,却并不十分明显。
他极为自然地伸手接过,仰头灌下一口。
这,似乎,是他生平第一次如此饮酒。没有任何阴谋算计,只是单纯地开怀畅饮。
而令他如此开怀的原因,是因为他知道,她,已经信任了自己。
在一个战火燎原不断的动乱时代里,或许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机心和防备。彼此坦诚四个字,说起来似乎很容易,可要真正做到,却是无比艰难。正因为如此,所以才更要珍惜这浮华缭乱的纷争里,得来不易的一份真心。
子兮支起下巴,专注看着他因为饮酒而剧烈跳跃的喉结,待他放下酒囊后,笑道:“我,打算去凨国……”
勾勒出坚毅的面庞看不出丝毫神色,他看着她灼而生华的翦瞳中,玉石一般闪着光亮的眸子,湿湿的空气里,尽是女子身上清甜的香气和烈酒的芬芳。
虽然那一刻,她说“我”,而非方才的“在下”,而非方才的“兮”。但是知道她如此盘算的男子,并未因为这瞬间变得亲切随和的称呼而欣喜,只是垂眸,不语。
她似乎能看透他的心事一般,也不追问他为何缄默,纤细的手指轻击大案,依旧是带着不拘笑意的神情,“我并非不知你所想。你其实也知道,变法之士,往往要依托的国家,并不是强国、大国。因为国家越强大,执政者便越不容易接纳变法之士。此番投奔凨国,前途其实不难预料!便是我不仅不会引起国君的重视,相反,还将受到各方的打压和抵制。”
沉默片刻,他没有吃惊子兮知晓他内心疑惑,只淡淡道:“你既看得这样通透,为何还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子兮看向他,无可奈何一叹,“虽知不可为,却又非为不可!”
……
看他再度默然,子兮微笑道:“其一,我如今只有寻求凨国庇佑,才能保证其余五国不会明目张胆挑衅。锦国与凨国互为盟国,自然不会为了区区一个士子与凨国反目。锦、凨二国只要盟约不变,嬴国便不会伺机而动。六国中,只要这三个国家不发生变故,那么乌、启、周三国便更不敢轻举妄动……”
“你是想,保持中原格局不变!”斩钉截铁的语气,换来子兮真心赞赏的眼神。
高手过招,就是这般轻松明朗,无需一一拆解,他便一阵见血的说出你这样做的目的。
“不错,我现下无力自保,唯有投奔凨国静观其变。然而,我并不想这个已然稳定了十年的天下格局,在我没有出手前有任何变故。”
子兮语气轻盈,他却有些沉重,开口道:“我懂了,你之所以有这样的打算,是要以天下为棋盘,步步为局,时时操纵。一旦这盘棋中一子有所变动,那么整个棋局便被打乱,到时,即便你入世,也无法率先放开手脚来施展自己所学,而是要首当其冲地收拾这场残局……”
子兮含笑颔首,继而补充道:“华夏棋道博大精深,我也未必能完全参悟。不过有一点,我或许与旁人不同。那便是——与其做一个置身事外的棋手,不如做一枚棋子,凭借一己之力,去改变自己、乃至通盘棋局的命运!”
飞扬的眉眼,彰显着这句话的主人无比的张狂和自信。他似乎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言论,竟然有人全然不在乎那能操控天下的权柄,而只是为了单纯的去改变这个满是创痕的世界。
一时间心内五味杂陈,不知是失落、是激荡、是如负重释、还是钦佩!神飞片刻,又骤然惊醒,双眉兀自一紧,略显清冷的声音透着几丝试探,“除却凨国,你觉得其余五国,哪一国值得托付?”
话已至此,子兮自然不会再有隐瞒,直抒胸臆道:“嬴国。”
暗暗舒了一口气,他如海深的眸光渲染上魄人的亮色,“十年前嬴国大败,从此一蹶不振,也值得托付?”
子兮笑着反问:“你难道不觉得嬴国,正是我们这等欲施长才的士子们,最值得一去的国家吗?”
他破天荒绽出一个略显僵硬的微笑,不置可否。
其实,二人心知肚明,强大如凨国,执掌庙堂者,未必有胸襟去接纳别国贤才,一则是认为自己国家已经强大到不需要,二则是这样的国家,名士学子往往趋之若鹜,其中天下闻名的有学之士,本就不在少数,又如何能舍这类人才不用,而屈就于名不见经传的人呢?对这些经年求学的士子而言,名气是什么?名气就是为日后奠定政治基础的引路石,就是一个国家对你重视的先决条件。
而嬴国,则截然相反。六大诸侯国中,唯有西边的嬴国,是最为偏离华夏一脉的国家,却也是最务实的一个国家。景朝确立之初,时常遭到西方百夷祸乱,天子大为头痛。一面积极派兵征讨,一面以怀柔政策拉拢百夷各个部落的族长。而嬴国先祖本是百夷中一个游牧部落,在景天子诚挚的感召之下,背弃了与百夷的盟约。并在景天子与百夷至关重要的一战中,身先士卒,力挽狂澜与不倒,捍卫了景天子无上的威严。此战之后,百夷溃如散沙,仓皇间向草原各处逃窜。而奠定了这场战役决定性胜利的嬴国先祖,得到景天子认可,封为西方诸侯,以此来震慑百夷残兵败将,保障了华夏大地的安宁与稳固。延时至今,嬴国虽早与百夷脱离了关系,且之后受华夏文明洗礼,已成为名副其实的礼仪之邦,却一直被其余诸国不齿及轻视。诸子百家的学子,更是不愿投奔与一个祖上为蛮夷的国家。可怜当初为景朝立下汗马功劳的嬴国,渐渐在这样的轻视中,陷入了再次偏离华夏的危局。所以,无论这个国家的国人是如何仇视其余五国及百家学子,但是作为高居庙堂的执政者而言,他们是真切需要有抱负的名士学子们前来投靠的。他们深知若长久这般僵持下去,总有一天,嬴国便会彻底的与华夏脱离,真正的被赶出中原之地。所以,一个如此需要人才的国家,一旦认定你可以为嬴国做出贡献,便绝对不会处处刁难、刻意冷落,相反,会对其百般倚重,许其一个彪炳国史的名声。
子兮倒并未过多的为自己的身前身后名打算,只是法家向来最重实务,所以只要有一个国家能相对而言阻力稍弱,给他们一处天地施展自己的才学,便已是极为难得了。这也是为何子兮一直对嬴国频频侧目、对嬴国那个神秘的公子离暗中探访的真正原因了。然而也仅仅是子兮,才能如此明辨豁达的不计较嬴国身份卑微的祖上,回想起当日,即便是翁凡,在阐述去嬴国发展商路艰难的时候,也曾不满和轻视地说“嬴国不屑与诸侯邦交。”
子兮更是觉得,其实倒未必是他们不屑,而是已经习惯了被五国这样的蔑视。
几乎是不约而同得一声轻叹,两人再度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