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灯火通明的朋来楼,子兮的所居住的庭院此刻犹如被黑色的天地吞入腹中。
从大开的房门望进去,便见宽敞的室内,只燃起一盏油灯。
空气里有豆脂的香气缭绕在四周,飘飘然混进屏风后淡若轻烟的水汽之中。
偌大的案几上,置放着一支冒着纯青火苗的小炉,上烹清茶已经发出煮沸时的咕噜噜的声响。
男子兀自端坐在案前,神情默然,一身白袍裹住颀长的身躯,笔直挺拔的身姿散发着强大的气场。
隔着氤氲雾气,子兮看到一张透着坚毅果决的冷酷容颜。
初见这样一张脸,子兮止水一般的心境竟难得有些波动。
而之所以会波动,却并非是因为他绝冷清奇的气质、棱角分明的俊朗、疏离高贵的态度。而是因为,他身上有一股,内敛锋锐的男儿气息以及藏而不露的王者风范。
风姿出尘如姬修、温润如玉若辰逸、妖冶绝美如翁凡,几乎个个都是这天下间出类拔萃的男儿,他们三人虽气度迥异,却都有一种能摄人心魂的魅力。
但子兮在面对这三个人的时候,却偏偏可以做到古井不波。
而如今看着坐于自己对面的男子,她孤寂许久的心,竟然第一次有了振奋的感觉。
子兮百转千回后,看男子玉冠高束的鬓发上,沾染了不少水珠,倾身为男子添上一盏热茶,继而素手虚空一摊,曼然轻语,“足下,请。”
他抬手端起茶杯凑于鼻尖轻嗅,却并未饮下,而是望向她深不见底的的眼波。无关痛痒道,“清幽淡雅,香味扑鼻——果然是好茶。”沉沉的声线,似青石被水滴的平稳节奏。
子兮却是一惊,良久无话。
那只手,当真让她这样的人见了,也不由周身恶寒,触目惊心。
手背处,密布大大小小的各式疤痕,无一处完好无缺。尤其是那一道长长的剑痕,几乎没有一丝皮肉,而是让人直接的看到里面的森然白骨。
于是,原本就寂静无声的氛围里,子兮暗自心惊肉跳,男子恍若未见。二人尽皆沉默,彼此僵持。
屋外本是绵绵不绝的清风细雨,渐渐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声响,屋檐下的雨水,重重落下,砸在了青石铺就的庭院,也砸进了两人的心里。
侧耳倾听了片刻,子兮决定打破这样索然无味的僵局,淡若清风般开口,“这场雨,下的倒是时候......”
男子听出子兮话中别有蕴意,两道剑眉微立,接口道:“或是天意。”
缓缓端起茶盏,轻噎一口,便是一个悠长的吐纳,“虽是天意,但若足下无心,只怕也只是辜负。”
轻声细语漫漫无边地荡在屋内,话里却是隐晦。
高手对决,往往如是。任何一句看似寻常的话里,都可能暗藏心机。稍有不慎,便会落尽别人的陷阱里。
所以,他只能佯装懵然,继续试探。
“哦?”
子兮细长的眉微微一蹙,暗道茶水寡淡,不及烈酒醇香。却也破天荒按捺住自己的酒瘾,没有将腰间从不离身的牛囊取下。
羽睫低垂,遮住自己眸光。
“足下漏夜前来,不妨直言。舍百里丞相钟鸣鼎食而屈就至此,又借着雨夜避过翁氏古寓奴仆之耳目,只怕不单单是为了向兮讨盏茶水吧?”
子兮洞察力向来不凡,寥寥几句的交锋,便知他绝不是一个能轻易对旁人坦诚相待的人。他城府如渊也好,性格迂回也罢,子兮心里清楚,对付这样一类人,首先自己便势必要诚挚。于是坦荡一句,开门见山。
男子暗赞子兮聪敏,也知她向来明辨,于是也不再讳莫如深、继续晦涩迂回,“在下舍百里晚宴,是因深知先生必不会前去;夜雨前来,是为先生清誉着想。”
“足下何以预料,兮必不会前去?”
眸光一凝,如渊一般深邃的目色钉在子兮三分笑意的容颜。
“先生若去,岂非将自己放在了他人砧板之上。如此自毁之路,先生若看不通透,又何须在下冒雨前来向您讨教!”
慢条斯理的说完,男子端起一直未动分毫的茶盏,仰头一饮而尽。
但子兮,却再一次为他的话而震惊。
这个与她素未谋面的男子,竟这样毫不犹豫的对她深信不疑!又这样真切无比地看透她的心思!更如她一般,敏锐的嗅到百里晚宴的动机!
子兮翦瞳里的三分笑意,顿时敛去,换上如临大敌才会有的咄咄锋芒。
“那么,足下前来的目的,是否和百里一样?”
煮茶的青铜小炉里,火焰渐灭。骤然黯淡下来的光影,笼在两人身上,让彼此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光焰。
男子在这微弱的光影中抬头,两道精锐的光芒陡然射向沉着着面色的子兮。没有承认,亦没有否认。
“先生一辩和而天下皆惊!强一国而灭五国之论,更是让在当时在场的每一人,有醍醐灌顶之感!只是,在下却觉得,先生其言虽大哉,但只辩百家不能治国之论。而对法家如何通过变法强国、治世,却未曾详述。所以,特来向先生讨教。”
子兮眯眼,轻敲大案,亦是对他的问话置之不理,反问道:“听足下之言,似是有入庙堂之心?”
“先生不是说,‘大争之世,必有大才’!但凡大才,便总要为自己寻一处能安身立命之所,不是吗?”
子兮点点头,以示对他言论的认同,继而端坐,正色道:“足下请恕兮直言了!并非兮不愿详述我法家变法之细微末节。而是这,并非能一一道与外人!当时六国贵胄、商贾皆在,诸子百家云集。兮若详述,则必遭攻讦,所以只提变法之功,而不提变法之精要。况且,也并非每人人都能接受我法家的变革思想,若不能觅得贤明圣主,兮宁愿将它拦在肚子里,也绝不轻易说出。”
他默然须臾,似乎体会到了一个名士对自己学派的信仰与坚持,又是一拱手,问道,“是在下莽撞,未能体会先生心里的顾忌。只是,在下心中还有一问,望先生指点。当日辩和,先生只说法家治国目的乃富国强兵。那么,对这个乱世而言,法治思想有又何意义?”
子兮两簇目光如同带着熊熊烈焰,打量了对方足足半响,声调微扬,道:“其意义有二——一,定分止争。百禽积于市,人必以财易之。若奔走于市,则百人追之。前非不欲百禽,分定不可争也。景天子覆灭以来,诸侯为何攻伐绵绵,皆因天下不再是景天子之一人天下,是而战火不断。法治,明确规定物的所有权,国人遵循,则免暴乱。国国遵循,可免战祸。其二,兴功惧暴。民之内事,莫苦于农;民之外事,莫难于战。所以,法家积极推行农战。将农事、战事二者紧密结合,再以利驱之,鼓励国人创建功业。届时,国人踊跃建功,国家的实力就会变强,实力一旦强盛,别国便不敢肆意欺凌。”
“定分止争,兴功惧暴。法家大义也!”男子肃然长拜,久久未起。
简单八个字,但意义之深远,让男子顿生霍然开朗之感。
子兮灼热的光芒却渐渐冷却了下来,起身将男子一扶,道,“足下能真心认同我法家,兮亦不胜感激!”一抖袍袖躬身而拜后,方又坐了回去。
这边男子看子兮回身而座,继续道:“先生一语,在下顿开茅塞。只是不知......”
“足下怕是和百里一样,也是关心兮今后的打算吧?”
男子颔首,“辩和之时,在下听先生言外之意,怕是要寻求庙堂依靠,以完成自己的使命。先生当知,无论您日后投奔于任何一个国家,必将引得其余五国侧目、甚至于仇视!纵然先生乃当今世上绝无仅有的邦国大才,而六大战国之中,怕是也无一国敢重用!是以在下不明,先生将自己置在风口浪尖之上,后又断了自己功业之路的目的。”
一场辩和,成就了身为法家——这个在世人眼里无比漠然冷酷的学派的士子无可匹敌的荣耀,却又因为这场辩和,使她将自己原本已是曙光乍现的功业之路彻底埋葬。
她,究竟为何要这么做?
他竟也不知是为何,就这么将连日来胸中的疑惑和盘托出,即便明知她未必会回答,却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子兮容颜一缓,徐徐问道,“足下凭何断定,兮会直言相告?你我,不过初见!”
你我,不过初见......
你我,不过,初见......
是啊,他们不过是初见!但为何,在辩和文会上的惊鸿一瞥之后,便开始习惯了对她的密切关注呢?
因为她冠绝天下的容貌?无匹风华的气度?还是,只是因为那一瞬间的惊艳?
他并非是以貌取人的况且之辈,亦非谦谦恭何的子都之流。他心心念念的,只有这片疮痍满目的破碎山河,以及在风雨飘零中岌岌可危的惶惶天下。
可她,偏偏却那么真切的撩拨了他时刻紧绷、未有丝毫懈怠的心弦!又偏偏体会着,她身为女子,那不足为外人道的求学坚信。满堂的喝彩声中,她白衣出尘,傲然立于三尺高台之上!但那一刻,谁知她背后付出的艰辛?
大争之世,人才辈出。男子也很难做到的一鸣惊人,她却做到了!但那一刻,又有谁想过,她无比张扬而又神采飞扬的眼眸中,曾滴落过多少血泪?
于是,他原本坚硬如铁的心,因为子兮那一句话,方寸大乱。
片刻后,他心底无端端一声叹息,决定放下过往的算计与虚伪,沉声道:“凭在下,对先生的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