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高亢激昂的言论,便越容易让人仔细聆听。
所以归一楼,因为子兮的煌煌气魄和昭昭大义而沉寂。
此时高高伫立在论战台的子兮,再也不是寂寂无名的法家学子,她的身上,有一种奇异夺目的光芒,那是只有名士才会闪耀出的璀璨!
一直正襟端坐的辰逸身姿疏朗而起,与子兮目光碰到一处,彼此无言。
却一个笑得张扬而又通透,一个笑得柔和而又深沉,片刻后,迸射出火花的眸子又似心有灵犀般各自移开。
玉树临风一转身,如玉男子再无留恋地下了三尺高台。
而孤零零剩下的子兮,遥望紫眸迷离的男子,回想起他方才顷刻地展颜,似是无比愉悦和轻快。她突然觉得那抹温润如水般清澈的笑容有些让人摸不透的深意。而那眸子,总是带着一股惑人的光彩,时不时将她的视线也牵引了过去。
时光默然逝去,再无人敢登上这座白玉制成的奢华高台。子兮遂向着台下士子倾身一礼,将这高台让于他人。
辩和,辩到无人敢再与之辩,子兮也算古今第一人也。
之后登台亮相的百家学子们,不再论及子兮谈过的治国、治世,而是以各家学术为重,与其余派别的弟子唇舌交战。
自然,也无人注视角落里那又是一派天真不拘的绝色女子。
只如此细听了一日,子兮便再未出现于归一楼。
辩和最后一日的傍晚,酒泉邑飘起漫天丝雨。
子兮在房中看了一日的书,从打开的窗柩处听到雨声清悦的响动,便丢下手中的竹简,走到门外廊下。
倚着回廊处的木柱,盈盈的大眼满是喜悦地凝视着宛如银线的丝丝细雨,看着庭院深深处的几株青竹,碧色竹叶上渐渐聚了些水珠,在这即将黑透的天色中,闪动着最后的晶莹。
骤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翁大东西用宽大的衣袖遮住自己的脑袋,向子兮的住所小跑而来。经过竹下,恰逢一滴水珠不堪重负地自竹叶上落下,瞅准翁大东家没有遮蔽的空隙,自斜开的右衽处滴了进去。
廊下清逸洒脱的女子,‘咯咯咯’好一阵清脆动听地笑。
翁大东家本能的打了个激灵,耳畔正好传来没心没肺的笑声,索性放下袖子,不再遮挡,几大步跑到了巧笑嫣然的女子身旁。
“好你个没心肝的小东西,为兄大老远来看你,竟遭遇这般取笑。”一边拍打着身上的雨露,一边‘气急败坏’地指控。
清亮的眸子依旧带着促狭,目光睨向翁凡,答非所问地打趣:“这般好的春雨,落在你身上,倒也真是可惜了。”
翁凡也顾不得整理自己华贵的衣袍了,极为自然的抬头一问,“可惜什么?”
子兮没有回答,极愉悦地跳着步子行至庭院中央,接着纤腰一转,足尖微旋,在蒙蒙雨雾中灵动的转起了圆圈。
翁凡看着此刻任性不羁的子兮,似乎无论如何,也与当日在论战台上舌战百家的女子联系不到一起。
旋转的女子,正扬起自己不施粉黛的小脸,任由雨水轻抚脸颊。张开的双臂,此时正欢欣地接受着天上的恩赐。
不由喟叹:何曾有半分当日的言语铿锵、气质高华?
“翁老兄,这雨用来洗你身上铜臭,真真是可惜了呢。不若剩下,还可滋润万物。”
“这小妮子......”翁凡无奈暗自一句,妖艳的让女子看了都无比心惊的容颜微有些抽搐,接着便浮上认命的神色,习惯性地抚了抚鼻,聪明地转移了话题,“你只说春雨润万物,自己却下去做什么?快快上来吧,当心着了春寒!”
看着小妮子在雨中流露出小女儿家的娇媚,以往渺远深邃、满是城府的眼角、眉梢皆是真心的欢喜。心下有些不忍辜负这样难得的景致,却更是担心她那瘦弱而不堪风雨侵袭的身子。
子兮玩闹了片刻,便依言走到翁凡身侧,将发尾轻轻一甩,亮晶晶的眸子看着空气中弥漫起得层层水汽。
“翁老兄,找我何事?”
不过顷刻间,她擒着的笑意便有了不同的味道。
那抹不拘的笑容里,似乎又复以往的明彻。
翁凡心中顿时一紧,泛起微微的疼意。
原本应当属于她的欢乐、原本应该属于她的无忧无虑、原本应该属于她的烂漫天真,竟只维持了这样短暂的瞬间。
心底无声一叹,他知道自己并非是那个能真正让她快乐的人,又何需让她看出端倪?
妖孽般轻笑,引入到了正题,“今日辩和结束,百里邀请了与会的五国贵宾与在这次辩和中表现出众的士子们晚宴,让我来请你前去。”
子兮眨眨慧黠的眼,“钟鸣鼎食,不及清粥一碗。百里的晚宴,怕是不合子兮胃口呢!”
“你的意思是,百里之所以张罗这次晚宴,是别有深意?”
丢给他一个因为欣慰而赞赏的眼神后,子兮徐徐道,“锦国丞相亲自宴请,若要尽东道主礼仪,又何必只单单只邀请‘表现出众’的士子?我猜,大概是百里这深藏不露的狐狸,想要试探这些士子的口风,继而笼络人心吧。”
翁凡点点头,恍然大悟。
“不过莫说是百里,即便是我,也很想知道你日后的盘算。”翁凡担忧的看着面前的女子,毫不掩饰对她的关切。
子兮神色忽而变的有些清浅,让翁凡辨不出里面蕴含的情绪。
“我打算回凨国。”
她的回答显然让翁凡始料未及,于是一愣,低语道,“我以为,你会去嬴国......”
“嬴国......”子兮轻吟这两字,忽而长叹一声,再不多言,而方才的神采飞扬亦换上郁郁神色,没有理会浓眉深蹙的翁凡,转身进了房内。
须臾后,翁凡摇摇头,亦带着几分沉甸甸的心情踱步而去。
夜幕降临时刻,翁氏古寓另一处宽阔清幽的庭院内。
覆着狰狞面具的男子,伫在窗边,望着窗外油灯光晕下白茫茫的春雨兀自出神。
虽仍旧看不出容貌,但是冷漠疏离的器宇,却丝毫未曾改变。
身后着青色长衫的男子,面上似乎永远挂着十足亲和的微笑,无可奈何般开口打破的极为沉闷的气氛。
“晚宴,要开始了。”
“嗯。”带着面具的男子喉间吐出一字,再无别话。
青衫男子习惯了他的淡然与惜字如金,有时也会觉得,纵然知道自己身边还有这个人,寂寥的情绪却总是时时刻刻都在蔓延。
一股寒风,自窗外拂过,吹熄了室内点亮的灯火。
瞬间陷入灰色的空间,窗前的男子却毫无预警的在这样的环境下开口。
“冉,晚宴你去。”平平淡淡的口吻,却带着不容质疑的威慑力。
“那么?法家子兮?”阿冉问。
抬头,灿灿两点星光一般的双眸,直直飞向幽暗的天际,“她,不会去。”
笃定说完,旋踵踏了出去。
留下阿冉,侧身点燃了油灯,走出门外。在密密麻麻的雨夜中奔赴向翁氏古寓一处灯火辉煌的楼宇。
伸手难辨五指的夜晚,总会透着一股索然沉闷的气息。
滴滴答答的轻响,听在不同人的耳里,有了不一样的情绪。某些人听得舒畅,某些人听得更添了几分烦闷。
阿冉倒是什么心情也没有,一路上,只是揣测他最后那句话的深意。
他说——她,不会去。
说的那样自信与肯定,让他不敢去怀疑。
可是,他是如何知道她的想法的呢?
两个同样古怪的人,就这么被阿冉一路胡思乱想着,终于到了古寓以东十丈处的朋来楼。
朋来楼,出自论语——‘有朋自远方来’。
顾名思义,是翁凡用来招呼百家学子及六国宾客的用膳之所。前几个夜晚,这里人声喧闹,殇筹交错。紧张了一天的百家学子们,都会相邀着到此处舒缓紧绷了一天的心绪。而今夜,却难得无比庄严肃静。
连天接地的黑暗中,惟有这里,风灯高悬,隐有光影。
阿冉停在三进出的开间外,理了理有些被打湿的长衫,才收起翻飞的思绪,挂上特有的笑容,迈步走了进去。
楼里楼外,却像两重天。
恍如白昼的朋来楼,释放出阿冉原本积聚在心中的压抑,他看着楼内的每一个人,锦衣华冠、客套谦恭。不由浮上春风和煦的笑意,向百里崎的主位迎了上去。
一番虚迎客套,各自落座。
刚好坐定,便见优雅妖艳的翁大东家绕过屏风缓缓行了过来。
“不好意思诸位,凡来晚了。”
百里崎起身,向一身华服、无比贵气的男子径直而去。大袖一甩,执手将翁氏古寓的主人引到案前,无比热络与亲厚。
“大东家连日来操持辩和文会,何需如此客气?快请入座。”
翁凡拱手向百里崎行了一礼,而后雅雅的笑意变成了歉然。
“凡有负丞相所托,还望丞相原谅则个。”
百里崎从他单独进来开始,便知翁凡会有此一说。极为老练的将心底的情绪尽数压下,温和一笑,道,“大东家言重了。原是崎考虑不周。如子兮先生这般大才贤士,当由崎亲自去请才是!”
阿冉听到百里崎这般一说,面上清风徐来般的笑意微滞,连周围士子与他的寒暄,都一个字也没听进耳里。
翁凡妖孽般的面上,却是如同将那万千浮华视若虚影的表情,脑中却不知将那百里崎骂了多少遍!果然不愧为一国丞相,城府当真深不可测!将这句话说得如此滴水不漏,让自己还未道明缘由,便已被他堵得无话可说。
话已至此,翁凡再多言澄清,反倒显得欲盖弥彰。于是原本为子兮缺席而想好的虚词,只有尽数咽回腹中。
百里崎这厢又是盎然一笑,招呼席上众人入座。
于是,内心复杂的众人,慌忙抛开各自心下的杂念,专心应对起这场饕餮盛宴。
铜铃清韵,袅绕四围,古寓中的侍从井然有序地鱼贯而入,在每人席上摆上同样的美酒佳肴。
一切归置妥当,主案前的百里崎双手捧爵,目光深浅莫辨。
“辩和今日告结。崎借大东家之美酒,先贺在座各派名士在辩和文会上一鸣天下之喜;再为在座五国宾朋临别践行;三谢大东家近日来的诸般操持。诸位——请!”
面面俱到的为各位解释主持晚宴的因由之后,百里崎爽利一笑,抬袖将美酒一饮而尽。
而宴席上的众人,高举酒爵,齐声道一句:“多谢丞相——”之后,三三两两放下的酒爵亦是见底。
百里崎这才放下空爵,望向各学派在这次辩和之中的佼佼者,满是浅显褶皱的脸上,聚起一抹淡淡的微笑,“诸位一举而成名,足可为天下学子之典范。只是,崎想听听诸位,对日后有何谋划?”
似是不经意的一句话,让原本谈笑风生的各派学子们,顿时面面相觑,而后各自垂头噤声。
而规格堪比王侯的奢华晚宴上,除却事不关己的翁凡与其余五国宾客,只有眯着眼静待各派名士答案的百里崎,绽出深不可测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