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休整,子兮精神了许多。黛眉间不再显出疲态,双眸清波如许,霎是动人心魂。
梳洗过后,才听到远方一声鸡啼,她没有再穿那一套被翁凡打趣的素净且昂贵的衣衫,而是换上了被清洗过后的,意寓法家方正本意的白色大袍。
推门而出,九天上黑云密布,万里苍穹沉沉。
天地间,惟有她身上那一抹纯白,在晨风中借势轻盈旋转,灵活跳跃。
庭院深深,几株翠竹沾染上些许朝露,子兮站在竹林下,宽大的袖袍鼓鼓作响,高束的发丝恣意飞扬,犹如暮雪之风姿,修长青竹之超然。。
仰头,阖眸,感受此刻天地间散发出压顶般磅礴的气势,浮躁的心情却渐渐平静。
打开牛皮囊,一囊清而烈的佳酿便被她悉数饮下。
轻淡的酒香中,她就如同石雕般玉立,任凭刀锋一般的寒风覆在她有些滚烫的面颊。
“这一日,我已等了十年!”微叹一句,她再度睁开眼眸,便见浑浊世界中,终于有了唯一一处清明。
翁氏古寓那座直追霄汉的楼宇,名曰‘归一楼’。
子兮抬眸看着烁光四溢的三个大字,便失笑走了进去。她太了解翁凡其人,举凡由他操持的场面,想不盛大都难。
登上台阶,缓缓步入楼阁,便听见古老悠远的曲调缭绕四围,令人心中振奋不已。首先入眼的,便是居中场地那一个状似战鼓般的广阔论战台。台高三尺,方圆两丈,东西两面各有十步阶梯链接台面;南北各置一案,以为论战士子所用。
除了一楼为各学派子弟辩合的实质地点以外,其余六层则为六国王族宗室、氏族子弟或商贾名士观看比试的场所。二楼乃东道主锦国,三楼凨国,其余自下而上,依次为启、周、乌、嬴四国。
饶是此酒楼宽阔敞亮,规模恢弘,辩合文会的第一场却仍旧是人山人海,嘈杂鼎沸。
一楼各个派别参加辩合的学子络绎不绝的报上各自名讳,最初了解认识,末了不忘说上几个幸会久仰之类的敬语。其余六层除了二楼较为矜持,抱着一副等待好戏上场的淡定以外。各楼层均传来各国介绍楼下哪位学子来自本国,有过何等惊人之举的相互攀比,暗自较劲之语。虽然自认轻声细语,然而如此人众发出的声响,还是显得有些乱哄哄一片。不同声音此起彼伏中,惟有习惯性支着下巴的子兮含笑不语,安静悠闲的跪坐于一隅最不起眼的书案前,既不与人结交,也无不耐神色,周遭环境再如何吵闹,也影响不到她分毫平和的心境。
这次参加辩合文会的学子中,不乏晓谕各国的名士,自然也有更多名不见经传的如子兮这般的人。她虽也是第一次辩合,却没有紧张,无比清闲,只看着前面的学子中,有的成竹在胸,有的局促冒汗,有的恨不得立即上场将自己门派主张显示于人前,有的畏首畏尾,却只是悠然一笑,不以为意。
历来诸子百家学术各有所长,百家弟子争论不断,方才其乐融融的景象,马上就会变得剑拔弩张,倒是子兮这样默默无闻的样子显得特立独行。
却只有她自己知道,并非她故作深沉,不屑与人相交,实在是那些儒墨名法兵等大家中,确实无人熟识。
在诸子百家的学子们心绪万千的时候,一长衫男子缓步行至会场中央,举手投足间风流儒雅的气质。
眸光却甚是锐利,不经意的扫过众人,场面渐渐安静下来。
这时他才拱手行礼,薄凉的唇角微张,吐出一番话来:“承蒙各位名士不弃,此番春日辩合,诸位不远千里而来,百里岐代穆公向各位致敬。”话音甫落,便有若干侍从井然有序在与会的学子书案前放下一爵佳酿。
百里岐乃锦国丞相,又作为辩合文会的主持者,自然率先捧爵,向着众人微微一笑:“即来酒泉,若无美酒,何来敬意?百里岐先饮为敬。诸位请自便。”抬手间,便只见他宽大的袍袖在无数道仰慕的视线中,如同一池微皱的春水,缓缓荡漾。须臾,他终于慢条斯理的饮完,将手中空爵递与躬身站在身后的侍从,继续道:“我王爱才若渴,恰闻大儒任夫子入锦,特邀夫子入酒泉参加论战。在座诸位不必拘泥,可尽情向夫子讨教。”
一声韵味深长的金铃之音恰到好处的接过了百里岐的话尾,一楼大厅四角香鼎中的青烟袅袅弥漫在气氛有些僵持的空中。
锦穆公向来礼贤下士,颇具威名。然而这个以博文强辨但目空一切骂尽天下人的儒家第一辩才任夫子竟肯屈尊就教,着实令人感叹穆公的号召力。
这样一句话,使得一楼场中顷刻安静下来。
众人只看着一身繁冗服饰的老者昂首阔步,趾高气昂登上论战台,果然,气势凌人。
任夫子少入儒家,博览群书,游历六国。入世之初,便以一条毒舌冠绝天下。得天下士子敬畏若此的人,自然也有他倨傲的资本,且不说他明辨的口才和清晰的头脑,光是那种居高临下睨视众人的眼神,便使他们顿觉矮了几分。
冷冷一笑,他看着对他且敬且畏的诸派学子,厚重的眼袋随之自面上突起。
“可笑穆公,千方百计邀我来此,岂料百家已无人矣。”
不愧凭借一条毒舌名动天下,仅仅第一句话,便将锦穆公与百家学子鄙视了一番。众学子顿时轰然,义愤填膺之情溢于言表,一年少气盛的学子,想也不想便跳上了论战台。
任夫子一睨这位身披红色斗篷眉清目秀的少年,不屑道:“来者何人?”
丹凤眼一凛,少年拱手报上自家名号,然而终究入世未深,不知掩饰,满面激愤的样子。
“名家公孙驹,特向夫子讨教。”
“哦?可是那个‘白马非马’的名家?”任夫子眼皮一挑,淡淡问道。
公孙驹一脸自得,小小头颅昂的老高,“正是。”
“呵呵......”任夫子轻笑,脸上的褶皱更多了几条,“诡辩名家,竟也有这等初生牛犊不畏虎的英姿少年,如此,老夫便请教一二了。”
公孙驹小脸一凝,脆生生道:“敢问夫子,水中月可为月?镜中花可为花?”
众人暗暗赞好:这少年果得名家真传,上来一问,便将名家混淆视听的教义发挥的淋漓尽致。
任夫子捻须一笑,不慌不忙道:“月非月,花非花。”
公孙驹眯眼打量了任夫子一眼,伸手自袖中摸出一面巴掌大小、做工精细的铜镜,对着任夫子一照,脆生生道:“夫子既说,‘月非月,花非花’,那想必也不会认定这镜中人并非夫子了?”
朦胧镜面上,所映射的正是任夫子捻须而笑的笃定神态,然而听到公孙驹如此一说,又听到众人低声闷笑,自信的神采顿时消散,变得不怒而威。
“竖子无礼!”一掌击在案上,他下巴的雪白胡须微微一颤,喝斥道。
公孙驹亦无视他的怒气,鄙夷道:“夫子何怒之有?驹不过照着夫子的答案而这样理解,难道也有错?”
看着任夫子如此神态的子兮,疏疏朗朗的坐直了身子,弯腰理了理因为跪坐良久而有了一丝褶皱的衣袍,眼里一丝灿若星辰的光芒——如此不知内敛,什么情绪都表现在脸上的任夫子,竟能纵横六国庙堂数十年,当真有些不可思议。
然而她虽这样想着,却并不认为那得意洋洋的公孙驹能如此轻易将任夫子辩的无言。
果然,任夫子寒着一张老脸,恨恨然道:“黄口小儿,乳臭未干,竟敢如此叫嚣。你名家虽以诡辩著称,便要以为老夫乃浪得虚名?老夫便代那公孙老头好好训诫训诫你这无知竖子。你不认同老夫所说,月非月,花非花,夫子非夫子!可对?”
公孙驹嘻嘻一笑,“是。”
“那老夫问你,你既说月是月,花是花,夫子是夫子,那为何镜中月不可捞?镜中花无味?叫夫子却无以应?”任夫子吐字极快,恨不能立即将这目无尊卑的少年轰下台去。
“这......”公孙驹嬉笑不已的小脸顿时一挎,再也吐不出一个字来。
任夫子虽见多识广,奈何心眼却极小,看着少年难堪仍旧不解气,继续道:“镜中反应的事务,不过虚象而非实质,你以虚击实,看似与你祖师公孙龙子的白马非马有异曲同工之妙,实则不及也,而今被我拆穿你的故弄玄虚,竟还敢杵在这论战台,难道是等着贻笑大方?”
“你……”公孙驹抬手一比,面色通红,显然被打击的有些狼狈,然后又似乎觉得失礼,便冷哼一声下了论战台。
第一场辩合任夫子虽得胜,然而自己似乎也觉得有些胜之不武,毕竟赢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并没有什么值得欣喜的,是以面色仍旧黑沉沉的快要滴出水来。
底下的诸多学子,本就对任夫子趾高气昂的脾气万分不满,又见名家的公孙驹虽年少,却敢勇于挑战,一时恼羞皆俱,在顾不得许多纷纷就要起身上台。
引起众怒的任夫子依旧挂着冷淡鄙视的笑意,这群乌合之众如何能入得他的眼,所以仍是不动声色跪坐在原地。
然而毕竟任夫子是锦穆公亲自邀请来参加这一次的辩合文会的,即便有时候百里崎也见他不惯,但为自己君主的颜面,他还是有必要制止这不小的骚乱。
于是起身,轻轻一咳,道:“任夫子对待学术向来严谨,诸位不必如此动怒,白白失了气度……”音调虽然不高,但是恰好让每一个人都能听到他话中的深意。
东道主都发话了,虽然有失偏颇,但众人还是识趣的闭上嘴,各自缓了缓面上神色。
“丞相此言差矣。”众人缄默,给足了百里崎面子,却偏偏有人不识抬举。
此人正是一直默默无语的子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