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最末的位置缓身而起,从容登上高台,书案后的百家学子却面面相觑,好像谁也没注意到此刻场中坐定的女子是何家学派的。
虽是女子,虽然粉面淡漠清风般微笑,却有着当仁不让、临危不乱的气度。
她向来不羁,自然不会中规中矩向任夫子行礼,只气定神闲往案前一坐,抬眸看了看对面的老头,笑道:“夫子有礼了。”
这样的出场自是惹得旁人一阵压低声音的揣测,任夫子打量了一眼毫无礼数的女子,轻视不已,似乎连话都不愿多说。暗道这次辩合文会,竟无一人堪称大才。不禁有些可怜起煞费苦心的锦穆公来。
这边被子兮指责的百里崎,却保持着一位名相该有的风度,心里即便也不以为然,但面上却仍旧带着三分虚应七分客套的笑容,“先生何派士子?百里崎之言差在何处?烦请赐教!”
“丞相既主持辩合,当知辩合之时,若非百家学派之言,其余一律言论禁止。然而丞相不仅坏了辩合文会的规矩,还未尽主持之责。主持文会者,必须保持中立,而非以你东道主的身份压人。”
百里崎笑意淡去几分,却还不至于如任夫子那般当场发作,且这女子所言句句有理有据,他确实理亏在前,又兼之她表现出让人折服的气魄,并非常人可比。是以,在未弄清楚其身份之前,他更不会轻易将情绪表现出来。
于是一拱手,算是认可以及赔罪,便落落大方坐下,不再多言。
一直视诸子百家如无物的任夫子,表情也认真了起来。
这样不卑不亢,不畏权贵的夺人气宇,照实说,他是有些欣赏的。只可惜,竟只能从这个女子身上看到。
“足下何派啊?”向来眼高于顶的任夫子习惯用这样不屑的语气彰显自己的身份。。
“法家子兮!”子兮并不虚做言辞,昂昂四字后,便直截了当:“儒家推崇孝义,提倡人治,主张仁德,历来被统治者视为正统。子兮斗胆,欲与夫子辩一辩儒家治学、治国之道。”
“哦?先生倒是有趣,且莫提儒家法家治国治国之道南辕北辙,便先说你一个女子,竟也想针砭国事?当真奇闻也!”
任夫子一副相当可笑的姿态看了看子兮,嘲讽不已。
“子兮心自清明,决不在意世人诟病。亦相信终归会遇明主,不介意子兮女儿之身。天下之大,自是无奇不有,你任夫子不也一直高颂仁义之调,而做着与市井之妇人无异的事?这般沽名钓誉,却也得到各国君主的称颂,不是更奇?”子兮丢给他一个更加嘲讽的轻笑,言辞自是狠绝而不留余地。
这一句针锋以对,众学子恨不得拍手称快,顿觉心中郁结之气疏忽间因为女子的一席话而烟消云散。
可被骂的任夫子可就不同了,他向来自傲,脾气也是极为火爆刚烈,比起方才公孙驹的无礼,子兮言语上的侮辱更加让他无法忍受。向来只有他骂天下人,何来一个女子,竟然如此大胆竟将他与那市井女人相提并论。
于是拍案怒喝:“我竟不知,法家竟也出这等牙尖口利的辩士!且还要大放厥词与我辩合治国之道。好,好好,你且先说,老夫是如何与市井之妇人无异的?”
子兮却如同没有看到他的怒气,捂住嘴好不容易憋住笑意,看着任夫子忍俊不禁道:“任夫子且问问在座诸位,您怒斥子兮的样子,是否是像极了在街市上指着鼻子骂人的泼妇?”
子兮这么一说,众人自是将任夫子气急败坏之后骤然发飙的样子与印象中泼妇骂街的样子进行了一次鲜明的对比,越比越觉得子兮说的有理。
百里崎张了张嘴,本想为任夫子解围,奈何子兮方才言语一直在脑边回荡,知道此女不善,也不愿为任夫子碰一鼻子灰,便乖乖坐着没有任何表示。
这些被众多士子看在眼里,知道东道主不会再从旁干涉秩序,便各自放肆的开怀大笑起来。
而楼上那些人,本不在被管束之列,是以早已捧腹不已了。
任夫子活了几十年,何曾这样被人轻慢过,又何曾这样灰头土脸过,胸中一口恶气顿时涌了出来,方才对子兮的些微好感顿时无影无踪,一声大喝后,怒道:“好,老夫便与你辩合。”
子兮目的已达,便不再继续激怒任夫子,方才笑歪到一边的身体微微调整一下,嬉笑神态不见,正色道:“夫子既是儒家名士,可否为兮释疑,何谓‘仁’?”
任夫子见子兮第一问便来势汹汹,也顾不得发怒,忙道:“仁者,世人道德之准则,人与人之间,不论身份高低贵贱,都相互尊敬、互助、友爱。”
子兮愉悦道:“夫子说的头头是道,然而却有言行不一之嫌。居然能扬名天下,子兮当真困惑。”
“你……你这是何意?”
轻轻一扫那张皱纹满布的苍老面容,子兮微微一笑,“孔夫子创立儒家,提出仁爱思想,之所以得国君尊崇,国人爱戴,在于他表里如一,说到做到。而夫子你呢?空有雄辩之才,而无容人之量。以辱骂世人为荣,轻视诸子百家为傲;‘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乃你儒家精要之言,你自己都不愿听到别人辱骂怠慢,却对天下人如此;你儒家崇尚礼法,对你无礼之人便横遭斥责,然而你目空一切,何时真正以礼待人?如此三则,被你这位当世大儒占齐,竟也配和我谈仁义二字?当真可笑!”
这一次的任夫子,当真被子兮逼得哑口无言。
子兮却是在他与公孙驹第一场辩合之时,便看出了这个雄才辩士的火爆秉性与狭隘心胸。她并非不懂得尊老,而是对这样一个辩合高手,她唯有使些手段将他一击即倒。否则便极有可能被对方反噬。
“儒家治学之道,看来夫子未得其精髓。那么治国之道,敢问夫子又有何见解?”此刻的任夫子哪里还有闲情逸致与她对答,见到那张美到极致的脸上雅然轻笑,便能联想到自己是多么垂头丧气,四周似乎全都是不怀好意的嘲笑,他嘲笑了一辈子别人,当这些嘲笑加诸在自己身上之时,他才发现是多么的难堪和煎熬。这么一想着,胸口气滞更是明显,他的手不受控制般哆嗦,拢到唇边想舒缓一下胸中烦闷,却不料咳出一口血来。
血花四溅在白玉制成的论战台,点点红色铺在任夫子案前,他只看见血花纷飞的缝隙中,子兮那张脸上,依旧带着明媚的笑意,顿时眼前一黑,头一歪倒在案上。
这一下,众人彻底安静了。
子兮看着任夫子栽倒在案上的样子,再看台上以及任夫子胸前的朵朵血花儿,不由轻笑。
如此气量,竟也敢来参加辩合,不怕被气死吗?
这时,百里崎从错愕中回过神来,连忙指挥着两个儒家的年轻士子们,上台将任夫子抬出去救治。
老夫子被人抬出归一楼,众人如置梦中般,揉了揉眼睛,看着台上云淡风轻笑着的女子,才相信了那个将任夫子气的呕血的事实。
天啊,世上竟还有人如此本事?这个法家名士,看来注定是要惊世骇俗了。
因为任夫子引发的一系列骚动,第一日的辩合文会便在百里岐忧愁的神色中草草收场。人群一面对着台上子兮指点议论,一面涌出了归一楼。
子兮在论战台上,负手而立,看着刻意留在最后的儒家名士——颜荀,笑道:“颜子似乎有话要对在下说?”
颜荀回应了子兮一抹青淡而优雅的微笑,拱手一礼,尽显谦谦恭和的名士风范。
“足下短短时间便看出师叔弱点,从而命中要害,荀深感钦佩。”顿一顿,温和端正的笑意浮出了那张瘦骨嶙峋的面容,“但是,足下手段也太过霸道了些。荀身为儒家弟子,势必要维护我儒家尊严,为师叔讨个公道。”
“何谓公道?”子兮笑问。
却也不待颜荀回答,“你不必说的如此冠冕堂皇,你所谓的公道,亦不过是你眼见任夫子受我轻辱,使你儒家颜面无存,所以势必想要将我击败而已!口口声声说公道,但可知,公道何在?”说完,深深看他一眼,转身便要先行离去。
颜荀神色惟有丝毫改变,开口道:“不论如何,下一场论战,注定会使儒法两家分出高下。”
子兮收回将要跨下台阶的脚步,回头冲着他展开春日百花般娇媚的容颜,道:“子兮,随时候教!”
是夜,翁氏古寓闹腾了整个白昼的、关于法家子兮的话题终于随着众人的疲乏、困顿而平息了下来。
幽深的庭院中,却有一道挺拔的身影伫立在朦胧月下。青铜面具遮住刚毅的线条,却遮不住半分那爽朗清举、萧萧肃肃的冷漠疏离的气度。
红色斗篷下,被一袭玄色长袍裹住自己的颀长身姿。看着自己被月色拉长的影子旁边多了一团暗影,开口道:“冉,你觉得她......”因为带着面具的缘故,他的声音有些沉闷。却没有将这句话说完,或者是他不知如何说下去,只丢给身后的人无尽的悬念。
后面出现的影子止住自己的脚步,叹息道:“您明明知道,阿冉向来没有您那般独具慧眼的识人之能......”阿冉一青衣长衫翩翩而来,腰间仅配以一枚璞玉,面如朗月,如斯轻松惬意,朴质无害,好似清风扑过,让人赏心悦目,心旷神怡。
鼻音极重的声音却再度响起,在厚重的夜雾中透着萧索,“这么多年来,你我饱尝世间辛酸,看清人情冷暖,深知人心险恶。我自诩阅人无数,然而她,我却看不透......”
阿冉笑道:“连您都将她看不透,更何况阿冉?”
青铜面具下只露出一双如渊深邃幽暗的双眸,眼睑一抬,他用有些自嘲的口吻道:“我竟也如常人那般,背地里揣测起一个人来。她是否是我要找的那个人,或许明日便可揭晓,我又何必费劲心思在此胡思乱想呢?”
“若明日之后,确定她当真是您一直以来要找的人,您会不会成为她口中所说的那个‘明主’?不介意她是女子的身份,将国家放任她去整治?”阿冉提出了内心最担忧的一个问题,他一直在各国寻觅胸有经天纬地之韬略的贤才,若这人注定是这个女子,他会如何?
带着面具的男子,看不出丝毫的表情,体会不到任何的情绪。就在阿冉满含期望看着他的那一刻,不置可否地转身,向自己住所踱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