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克躺在床上，眼睛静静地看着石砌的望剑塔顶。这是在望剑塔顶层的骑士长房间。在拱型天花板的正中央，象征着公正的“天堂之望”单眼图案，正用它深蓝色的瞳孔注视着他。窗户透进的微弱光芒洒在他的侧脸上，让他淡金色的头发看起来微微发亮。在窗外，月亮与天绸的位置已经互换，暗示着长夜已经过去了一半。
他皱皱眉头，尝试着闭起眼睛。空茫的寂静在狭窄的空间内悄然踱步，一种昏沉的模糊感像是厚纱一般覆上他的大脑。他的思维开始分散，呼吸变得平缓。
梦境绿色的光须又从阴暗处伸展出来。达克感觉脑海被一片沉重的乌云缓缓压过，然后突然一阵细微的刺痛，他对身体的感知开始发生变化。一种渺远而熟悉的回响，又悄然地在他的耳边响起。
不要。他挣扎着猛然坐起身来。他的呼吸急促而粗浊，身体上有一种类似泥巴被雨水冲刷之后遗留的感觉，手指在轻轻颤抖。他的思想很清晰：“大围猎”其中一名入侵者，就是那个凝魔师戴伦！对方用来挡住弓箭的凝魔，无疑就是戴伦用在他铠甲上的凝魔。他还记得戴伦的两个助手，其中一个曾触摸过他的额头……但他不知道这两个人的名字。
他无法忘记那个挡住了他的“海格力斯”的入侵者。他身体上包裹的光芒、不断生长又破裂的尾巴或羽翼、轻易撕开他的黄金软甲的光爪：那是他前所未见的力量。但更令他介怀的却是他说过的一句话：“你没有梦见吗？”
梦见什么，死亡？死亡的梦境已经缠绕了他很多个晚上。他已经能确信自己的这些梦魇是由于那次的凝魔了，他也明白要解决这些噩梦，唯一办法就是捉到那三个最后突然在白光中消失了的入侵者。但是，为什么他还感觉到这么迷惘呢？是因为那个入侵者的未知力量吗？还是因为他那歇斯底里的呼喊？
即使他自己也感觉很荒谬。但一种直觉不断地告诉着他，入侵者让他做那些梦，是有明确目的的。是什么在支撑他们那种奋不顾身的姿态？他想我明白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他咬着牙摇了摇头，然后从床上下来，穿起衣服。他扣好雪白麻衣上的纽扣，再套上一件蓝紫色高领外衣，然后就沿着旋梯走到塔底，离开了望剑塔。
深夜时分的歌雅城异常寂静。笔直的中轴大道纵贯城邦，中间穿过宽敞的竖琴广场。纺锤木制的巨型竖琴雕塑寂然伫立着，清风扫过青铜的琴弦，发出的声音就像是风本身在低鸣。点灯人沿着长长的街道慢慢行走，为房屋边燃尽的路灯添上灯油。达克从大道上转身走进小巷当中，记得他曾在禁卫骑士中听说这里有一间彻夜经营的酒馆。无所事事的行吟诗人与身居贫贱的雇佣骑士经常在这样的酒馆中通宵达旦，或者倾尽所有去享受一宿的温柔乡。“那都是些毫无用处的酒囊饭袋”，父亲达雷赫·银匙很早就下了这样的结论，但达克却正希望见一见那样的人。他甚至不得不承认，自己心里有些期盼在这样的小路上会跳出几个小贼，让他能狠狠地暴揍一顿。
可惜一个人都没有出现。他转过一个阴暗的角落，看见前方的窗户里正放出灯光。
他花了两个铜币，把一杯浮着泡沫的麦酒放到桌上，坐在与酒柜平齐的最偏僻的角落里。他把头靠在墙上，陈旧的木头碎屑发出轻微的破裂声。从房顶上吊下的油灯的火焰晃动着，映照出两个喋喋不休的人。较远处还有一个已经烂醉如泥的男人，他趴倒在桌面，半杯麦酒洒了出来，“嘀嗒”地滴到地板上。两名穿着暴露的女性正踩着木梯走上二楼，不时发出庸俗而谄媚的笑声。达克不禁想象二楼里是什么。
“反正我就跟你说了，你干脆就把你什么纺织工场关掉，最赚钱的办法就是去找一个那什么，凝魔师！这次‘大围猎’之后他们的价格还能大大地提升！”那个喋喋不休的人身体一晃一晃地，跟他面前的人说。他身上有一股酸臭的味道。
他对面的人把眼睛眯得像缝一样，达克猜测他是个商人。“妈的，你知道到哪里找得到那些人？据我的消息，有那能力的凝魔师早就投奔雅望厅去了，难道来陪我喝这个——麦芽掺水！”他把酒杯往桌上狠狠一敲。
“反正我钱袋空空，不操那个心。”之前说话的人悠然自得地捋着胡须，脸红得像烂熟的苹果，“我打算写一首歌颂凝魔的诗，到时候献给英明的执政官大人。祈求上帝，他说不定会展示给我看那箭是怎么爆炸的！我就纾尊降贵，先让你听一听……”
诗人拍拍商人的肩膀，浑然不顾对方已经睁不开眼皮，自顾自地念叨起来：
“红色的巨爪，红色的眼和红色的舌头，
红色的巨兽草上走。
铁皮的士兵靠边倒，红色的火龙烤罐头。
红火箭，红火箭，
一箭的凝魔封兽喉。
脸红的公爵屁滚尿流！”
他呷着嘴巴把杯子举到鼻子上，却发现里面已经空空如也。“没酒啦！拿……酒来！”他大喊，同时用杯子狠狠地在桌沿上敲出噪声。
“你刚刚给我的已经是你最后两个铜镚儿了，还想要？”掌柜放下手里的杯子咆哮道，“还有，你要是敲坏了我的杯子，我就把你那手指剁下来！”
“你、你敢诬蔑我，歌雅城最伟大的诗人！好，我就找给你看……”诗人弯下腰去，奋力地想脱掉靴子。
达克没有看下去。他端起桌子上的麦酒喝了一小口，只感觉到喉咙一阵刺痛。他闭上眼睛。嘈杂而肮脏的环境让他暂时停止了思考，他渴望休息。只是休息，不是睡眠。他忽然听到有人在他桌子的另一边坐下。
“对不起，我不需要。”他闭着眼睛说，以为是那些延揽客人的女子。
“大人？”
达克疑惑地睁开眼睛，看见的是那位雅望厅侍者，他曾经预言过大智者会在若菲城出现。“大人，没想到您也会出现在这个地方。”侍者笑着说，“介意在下坐在这里吗？”
达克摇摇头。他不能否认自己在上次事件之后对这个侍者产生了兴趣。“你经常来这里吗？”他问。
“若论歌雅城最著名的深夜廉价酒馆，‘雪鼠鼻子’这里可说无可争议。再说，一个整个白天都忙得团团转的普通平民，除了这里还能去哪里呢？”
“你的名字是……昂弗蓝·费恩。‘费恩’不像是歌雅城的姓氏。”
昂弗蓝点点头，“我是从涓影城过来的。但即使在那边，这也只不过是毫无重量的姓氏而已。我的父亲经营着一个很小的蜂蜜工场。”
达克想了想，“只有你来到了歌雅城？”
“我离开涓影城的时候是十五岁。家里没有任何人支持我。父亲听了我的想法之后，把我跟酿酒的橡木桶锁在地下室里一整天，第二天他的酒桶变成了一堆碎片，蜜酒流得满地都是。为此他坐在楼梯上伤心了一整天。当然第二天我没有能逃过教训，但是他发誓再也不用那种办法了。”昂弗蓝笑出声来，嘴角上延伸出一抹狭长的阴影，“后来我还是找个晚上逃了出来。”
“‘逃了出来’？”
“对，当时要是再提一次离城，我敢保证父亲会把我的腿打断。但我还是跑了出来。那个时候我根本不知道哪边是什么方向，只是一直跑，跑到早上我觉得应该够远了就开始走。现在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做到的，反正我突然看见有士兵，于是想都不想地转头就跑，跑出很远很远了我才想，‘涓影城士兵的战袍不是蓝色的啊。’后来我才知道自己已经进入了歌雅城的范围。”这一次，达克也笑了起来。
“请大人原谅我说这些私事。”昂弗蓝说，“只是因为担心大人有心事，说出来逗得一笑而已。”
“为什么说我有心事？”
昂弗蓝指指达克的杯子。达克探头一看，发现原来不知不觉地，自己已经将那杯难以下咽的麦酒喝干净。“大人喝不习惯，强喝这个会妨害身体。”昂弗蓝说。
“大陆上能妨害我的酒还不存在。”达克对自己的身体充满信心。他把手放在杯沿上，看着杯底的残渣思考片刻，然后说：“你知道‘大围猎’的事吗？”
“大人是指那三个入侵者？在下虽然不在场，但是也听说了情况。从他们的行动看来，他们似乎并不想对三城的长官们不利，而是仅仅想破坏这次‘大围猎’。”
“事实上，是破坏歌雅城展示‘凝魔’。雅望厅有意在这一次围猎中向三座城邦展示我们的凝魔技术，向内获得人民与议会的认可，对外赢取支持。在‘大围猎’这样的大型庆典中，不管是凝魔的性质还是威力，都更容易被人接受。”
昂弗蓝点点头，“而且，据说由于执政官利用凝魔技术救下了骑光城公爵，我城很多人都重新谈起歌雅城在联盟中的领导地位。他们觉得凝魔技术值得自豪。”
“那么，抛开对外不谈，”达克直视昂弗蓝，“你能否预计雅望厅想借这个事件来达到什么进一步的效果？”他忽然想考一下这位侍者。
昂弗蓝却几乎没有思考：“它希望让议会接受‘生体凝魔’技术。”他停顿了一下，“时至今日，雅望厅的绝大部分人、更别说外界的人民，他们对‘生体凝魔’的了解几乎都是一片空白。没有人知道它在哪里进行、由什么人来进行。我们只能通过上次平定若菲城叛乱的时候的一次运用来知道它确实存在，而就连这，也只有雅望厅与议会部分人了解消息。很明显，雅望厅在让人民接受的问题上遇到了困难。”
“其实从军事机密的角度上看，我们不一定要把它公开。”达克故意说。
“城邦议会有权截断雅望厅的财源。另一方面，为了城邦的荣耀，我们最终还是把这种技术书写给天下看的。歌雅城人民不是以战胜为唯一标准的人，他们会评判战胜所用的手段。”
达克露出微笑，表明昂弗蓝的猜测正确。然而他的视线忽然又低垂下来，口中轻轻发出叹息。“如果你看过平乱战争的情况，你就明白了……生体凝魔，那是一种炼狱般的杀法。”
昂弗蓝喝下一口麦酒。“战争本来就是修罗场，大人不必自责了。”
“那三个入侵者我认识，他们曾经来帮我的铠甲凝过魔。”达克说，“他们中的一个……在大围猎当天说了一些很奇怪的话。他提到了梦境，而这一段时间以来，我一直被噩梦侵扰……”
“噩梦？请问，那是什么样的梦境？”
“关于死亡的梦境。我记得在平叛战争的前一天晚上，我梦见自己就是其中一匹陨火骝，梦境真实得我感觉自己接触到了它的整个灵魂。”达克的声音越来越小，变得如同在深夜中冒出的呓语。
“在下明白了……大人在怀疑着自己的‘立场’。虽然一直以来被称为歌雅城的‘公正’，但这些梦境给了大人一种以前没有思考过的角度。虽然大人尚未能明白它们的真实之义，却慢慢动摇了自己原来所站的位置——对于城邦及‘生体凝魔’技术的天平中心支点的位置。”
达克展开手掌，然后看着自己的掌心。他没有说话。
昂弗蓝却低下了头，棕色的卷发披散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他说：“听凭大人差遣。”
“我希望你帮我暗中调查出生体凝魔研究的地点。有需要的时候，我会以我的权力提供帮助。”他从衣服中摸出一枚小小的银质徽章，上面是银匙家的家纹，一把形如利剑的钥匙。“这是我委托的证明。”
昂弗蓝思考了一下，郑重地双手接过徽章。他一口把剩下的麦酒都倒进嘴里，喉结上下滚动，然后重重地把杯子敲到桌子上，向着达克露出满意的微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