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围猎举行的一周后，维吉尔来到了歌雅城郊的一个葡萄庄园。广阔的葡萄种植地旁，一座风格朴素的白墙蓝顶大宅静静伫立。门廊笔直的立柱间，一位老人安然静坐，深深凹陷的眼眶中，灰色的眼睛看着葡萄地枝叶间忙碌的佣人。莫西里·启明作为启明家最后一位成员，独自拥有着这座古老的大宅及三个优质的葡萄园。他同时也是歌雅城的最后一位元老。
元老制度是歌雅城最古老的制度之一。在“执政官之祖”斐德赫烈·星源创立民主制度之前，元老作为城邦最高知识与智慧的象征者，参与了贵族对城邦所作的一切决策。即使在爵位制废除后，元老制也在很长时间里继续保留下来，成为最可靠的咨询者和旁审官。莫西里在不足三十五岁的时候，与另外三个人成为了这一职位上最后的供职者，其后十年执政官瓦尔基尔·银匙宣告废止元老制。在三十一年之后，另外三位元老都已经在荣耀中与世长辞，只有莫西里仍坚定地握着元老杖，像落日余晖般，守护着这一古老的制度。
维吉尔在侍者的引领下，走到莫西里面前。“元老大人，维吉尔·奥秘前来拜见。”在这位元老面前，即使是他也不敢有丝毫失礼之处。
“知道执政官大人要来，但遗憾身体不便，只能到此迎接了。”莫西里微笑着说，苍老的脸仍然显得精神矍铄。他扬手示意门廊的另一边：“请到屋里谈话。”一名侍者适时走过来，缓缓把他的轮椅推进门内。
在大厅中坐下以后，维吉尔说：“大人的葡萄似乎比以前长得更好了。”
“老朽赋闲在家，每天都监督着佣工，自然种植得好。但估计他们都在背后埋怨我呢。”莫西里微笑着说，然后从侍者手中接过一杯葡萄酒，酒轻轻地摇晃着，泛出玫瑰色的柔软光泽。“特意为大人而开启的珍藏。尝尝？”莫西里把酒递给维吉尔，然后从侍者手中接过另一杯。
维吉尔含住了一小口，浓郁果香与微妙的玫瑰花香随即扩散开来。他微笑着放下酒杯：“‘大围猎’的时候，骑光城公爵对奥秘家的葡萄酒大加赞赏，我允诺给他送去更多。但如果跟大人的藏品相比，我的赠礼倒是显得太寒碜了。”
“骑光城公爵也是品酒之人？现在这位公爵的父亲，琉文斯·凯撒公爵，可是纯纯粹粹的一个酒桶，我曾怀疑他根本就分辨不出酒与水的区别。不过，投其所好，如果大人不介意，我非常希望托大人之便给公爵送上一些小礼。”莫西里也细细品尝了一口葡萄酒，“只是，大人在‘大围猎’中允诺送与公爵的，想必不只是美酒。”
“大人的美酒必定可以为歌雅城的荣耀增色。”维吉尔把酒杯放在一尘不染的桌子上。他知道，在这个两年前曾与他竞争歌雅城执政之位的元老面前，他的话语尽可以毫无保留。他看着莫西里目光低垂的眼睛，说：“事实上，我给了骑光城及涓影城一个机会。”
“关于凝魔技术？”莫西里问。
维吉尔摇摇头：“这次‘大围猎’展示凝魔技术，是为了让骑光城与涓影城估量实力，也让它们明白这次行动的价值。我希望建立联盟的共同军队。”
“军队？”莫西里看了他一眼，然后沉默良久，“战争要开始了吗。”
“建立联盟共同军队，是‘大陆心脏联盟’建立之初就已经提出要达成的一个目标。它是扩大联盟的必须。当然，雅望厅也并不是希望直接让八大城邦都把部分兵力交出来。这次我们提出的军队联合，是以一场战争为期限的。”
“攻伐的对象是巴剌城吗。”莫西里说。维吉尔没有想到他这么快就能看出来。
“既然是建立远征军，又与凝魔有关系，最可能的对象城邦就是在大陆西北边的巴剌城。”莫西里解释道，“研究已经证实，很多已经湮灭的古文明也掌握凝魔技术。在过去，位于群鹰山脉的壁崖城被认为是最有机会蕴藏大量凝魔技术遗址的城邦。这也是十八年前，歌雅城推动让壁崖城加入联盟的原因。”
“对。”维吉尔说，“这件事主要是由奥秘家推动的，当时的执政官是柯尔铎·奥秘。在那之后，歌雅城以大量贸易援助为条件，在购进矿石的同时也开始了群鹰山脉凝魔的研究工作。”
莫西里点点头，眼角的皱纹有一层浅浅的阴影。“但是，在群鹰山脉的搜索并不理想。除了在古老的壁崖城中找到了几本典籍以及一些零散的雕刻、涂鸦，城邦周围的山中基本没有发现文明遗址。坍塌的古老石屋早已风化，丛林与洞穴中的图画难以理解。你们的凝魔研究取得有重要性的进展了吗？”
维吉尔知道他指的是雅望厅秘密主持的凝魔研究。“凝魔研究虽然已经有一定的规模，但在可供研究的材料方面，依然是没有什么进展。凝魔师更多地是用自己的尝试在探索。”他的两手握在一起，“我们也曾经有帮助壁崖城进攻野人部落，希望从他们占领的地方找到什么。但是野人新的居住地与古老的痕迹覆盖在一起，我们得到的东西往往无法理解，或者毫无意义。再加上野人不断骚扰、反攻，搜索也难以持续。”
“所以你们决定把巴剌城作为下一目标。”莫西里的手指轻轻敲着轮椅的扶手。
维吉尔说：“巴剌城靠近群鹰山脉的东北端，那里是大片密林的所在。它东南面是广袤神秘的琅夜泽，西北方直接通向荒芜的极北荒原。假如这片大陆上有最能隐藏奥秘的地方，巴剌城肯定能算一个。”
“传说中巴剌城的密林中有一座名为‘赞卡鲁’的神庙。那被视为古代当地爱茨民族的众神殿，只是由于部落纷争、新城邦建立，才最终被遗弃。虽然没有更多的资料，但是它的存在很可能是事实。”莫西里说，“那里可能会有你想要的东西。”
维吉尔露出笑容，“在展示凝魔技术的可能性之后，骑光城和涓影城已经看到了这当中的价值。若菲城的征兵权已经移交歌雅城，我们可以直接为联盟军招募士兵。有了这些筹码之后，再去与泽城谈判应该会容易得多。它的水军对于越过琅夜泽可能大有帮助，但其城与巴剌城相距过远，有可能据此拒绝出兵。”
“西南面的‘狼城’约瑟堡呢？”
“法兰科林家族与它统治的城邦最近几乎销声匿迹。与涉足巴剌城相比，他们或许更在意继续往西南面拓荒，所以这次行动我没有打算邀请它。位于骑光城与泽城之间的鸾凰城也暂时没有同意这次行动。”维吉尔重新端起酒杯，“在我们成功之后，即使这些城邦对联盟本身都没有兴趣，利益也会将它们吸引回来的。”
“对城邦而言，‘荣誉’也不过是其中的一种资本，绝不会超过金币和力量的诱惑力。”莫西里露出赞赏的微笑，“这个计划看起来很有道理。不过当然，你仍然需要想办法通过我们尽职的议会。”
维吉尔喝下一口酒。“议会自然是一个问题，以对凝魔研究的作用为理由的话，必然会牵涉到凝魔的公开问题。但是，‘大围猎’当天的三个入侵者是另外一个困扰我的问题。”
莫西里用指尖摩挲着粗糙的皮肤。他灰色的眼睛转向一边又转回到中间：“可惜围猎当日我不在场。据说，其中一位入侵者有些……特别？”
维吉尔点点头。“他们三个在围猎场中的丛林里刺杀了两名蓝袍卫士与一位凝魔师，并换上了他们的衣服。在禁卫骑士长跟他们相斗的时候，其中有一名入侵者身上出现了……很奇怪的光。那种光芒覆盖在他的全身，并迅速变化成各种兽类的形态。他背上的光所凝结成的翅膀甚至挡住了达克的‘海格力斯’……整座歌雅城，能正面挡下那一击的，估计不超过十个人。”
“你觉得那会是魔素的作用？”
“我不否认凝魔技术仍有很大的可能性，但即使是我所见过最高深的凝魔师，也远远达不到那样的水平。”维吉尔摇摇头。
“你还能看得清光芒里的入侵者吗？”莫西里问。
“他们都蒙住了脸，但是据达克后来说，那个人的眼睛变成了完全的冰蓝色，而且看不出丝毫的情绪。事实上，他身上的光芒不断分裂又重组，巨大的单翅瞬间又碎裂成无数光羽，鳞片短时间内又被毛发覆盖，看起来就像是……失控了一样。而且，在他这种力量爆发之前，他一直在对达克吼一些话。”
莫西里的眼睛亮了起来：“他说了什么？”
维吉尔却望向一边，“除了一些关于‘梦境’之类的，其他的似乎是在反对我们以生物来展示凝魔技术。说起来，他们整个行动都不像是进攻或者行刺，而更像是鲁莽的、只是想打断我们的展示过程。我也想过他们或许只是少数的激进者，但他那种力量、以及最后在白光中消失的奇异现象，都让人无法忽视。”能够公然地在三城士兵包围中战斗并全身而退，这意味着多么可怕的事？
莫西里却突然说：“他的光芒是绿色的吗？”
“绿色？”维吉尔愣了一下，然后迅速回想，“确实，他身上的光芒在变幻成具体形态之前都是透明的绿色，只有当转变为属于兽类的部位之后才会变成其他颜色。大人想到了什么？”
“你刚才提到了‘梦境’，而在某些章卷之中，绿色被称为‘梦境边缘的颜色’。它们认为梦的边絮是植物的灵魂。当然，这并不足以得出跟他身份相关的结论……但是如果说到兽类，那么，这个人说不定与‘灵皇’有关。”莫西里的目光变得异常深邃。
“什么是‘灵皇’？”维吉尔意识到自己对这种传说性的概念毫不了解。
“‘灵皇’是与‘人皇’相对的存在。或者说，人类之主‘人皇’就是为了击败‘灵皇’而诞生的……‘灵皇’象征的是世界与自然的力量。”
“人要击败世界？”维吉尔没有理解。
“事实上，是一个超越了某种界限的‘种族’需要击败世界。我无法解释‘灵皇’这股属于世界的力量从何而来，也不知道它目的为何……但我知道‘灵皇’只有一个，而与它抗衡的存在则因‘种族’的变化而改变。我们曾经认为‘精灵’的绝迹是与这种战役有关的，在这种假设下，‘灵皇’的对手就是‘精灵皇’……而在当今之世，它就很可能会是‘人皇’。”
维吉尔心中有无数个疑问。他也知道即使元老逐个作了解答，他仍不会相信这些光怪陆离的内容——如果在他遇见大智者之前，那就会是“绝对不会相信”。传说、预言，在他心目中从来都一文不值。
他决定只关注最核心的问题：“那么，如果他与‘灵皇’有关系，又会得出什么线索？”
“那就是说大人只能去问‘大智者’。”莫西里回答，“虽然上一次歼灭若菲城黄甲骑士团的任务中，大智者明确表示他站在骑士团的一方，但他毕竟是所有传说当中最具有智慧的引导者。同时，我也听说执政官大人被授予了称为‘人皇任务’的独特指示——只是，”莫西里补充道，“大人自然不需要事事分享。”
维吉尔手抵着下巴沉默了一段时间。“如果是去问大智者，我看就没有必要了。从上次的行动看来，这个老者只不过是城邦罪犯的一个有些特殊技能的帮手。他所说的‘人皇任务’根本毫无道理，凭借那样的东西就能成为人主？我更相信联盟的可能。”
他见莫西里没有再作坚持，就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向他轻鞠一躬：“元老渊博的学识对我大有裨益。今日多有劳烦，期望大人原谅了。”
莫西里向他摆摆手，正准备说话时，却有侍者快步从门外走进来。“大人，雅望厅的信使有急事通知执政官大人。”他向莫西里通报道，元老让信使赶快进来。
信使气喘吁吁地跑进大厅：“报告执政官、元老大人，刚刚接到由涓影城骑士转达的消息，壁崖城在三日之前，整座城连同俯鹰峰本身……崩塌了。”
维吉尔感觉眼前一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