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墙上依然没有卫兵的踪影。他们顺着方向跑到东门的正上方,然后停了下来。在他们面前,垂直一百米高的城墙下方被幽暗吞没,风在城壁上回环碰撞,发出类似饥饿时的低咕声。而在城门前方的不远处,就是像漆黑巨兽的血口般敞开的深渊。
“我们不能飞下去。或许你先下去,我枕着你的赘肉可以保存住两根肋骨?”维莱嘲讽地说。碧尼短促地吁出一口气,“不,不。我们用吊笼。”他指了指巧妙安装在城墙外侧的金属吊笼,由于夜幕变得更加深沉,它也更加隐藏在了黑暗中。他把身体贴到墙垛边。
维莱却没有走。他咬牙切齿:“我是有两百年历史的家族的继承人,我本来会拥有三万军队和一百万人民,我即将要对抗的敌人是如今大陆上第一大城歌雅城的执政,我的好哥哥。而你却给我让我用吊笼——”
碧尼没有预想到这一点。他转过头定睛看着维莱:“你现在只是连离开城邦都要他人帮忙的流放者。而当初‘噬龙者’穆肃就是用一只吊笼干掉了黑耀龙。”在老奶奶讲述的故事中,骑士穆肃曾利用精金打造的吊笼攀上黑曜龙的巨翅,并把龙额上的精鳞剖开,一头栽进龙头里生吞龙浆。这为他带来了“噬龙者”的名誉。
“我们的这个吊笼在龙爪面前就像一层纸。”维莱继续反驳,“被吊在这样狭窄的空间里,如果敌人攻击,我们怎么闪躲?”
“这下面没有敌人。”碧尼向城墙外探出身体,把吊笼提起来放在墙垛上。这是秘密离开这座城邦最好的方法,难道你还想光明正大地从城门走出去?
“黄甲骑士团,”维莱说,“歌雅城的敌人,执政暗杀者,民主城邦的破坏者。你不知道我有多仇恨你们。我早该想到,你想要杀了我?制造我逃亡失败的假象,除去奥秘家的一点血脉?你们错了。我现在什么都不是。我憎恨这个需要找你们援助的自己——但是我必须去夺回这些。我也不愿意……”
碧尼没有说话,直接手臂一横捉住他的肩膀,把他提了进笼子。他自己也摇晃着身躯挤进吊笼,使得原本就并不宽敞的空间突然变得异常狭窄。“我告诉你。”他紧贴着维莱说,“我如果要完成大智者给我的任务,我必须对付维吉尔。有四十七个黄甲骑士,他们把生命和一切交给我,然后因为我而失去了这一切。仍然有一个骑士团在期望着我的成功。我们的敌人,是共同的。”
碧尼没有等维莱回答,就拉上吊笼的钢门。然后,他在墙垛上大手一推,整个笼子就往城墙外甩了出去——直到他猛然拉住吊绳的一端。整个吊笼沿吊绳的弧线重重地撞向石城墙,发出尖锐的金属磨擦声。
碧尼缓缓地控制着吊绳的下滑。他抬起头,看见天绸轻盈而冰蓝的荧光掩盖了它附近的一小片夜空。它的两条光带缠绕成松动的螺旋状,正一点一点地远离他们。
“不,我们的敌人还是不一样。”维莱突然说,银发下的瑰紫色眼睛正直视碧尼。“歌雅城现在最严峻的问题,是它的家族统治。虽然六十年前的执政官斐德赫烈·星源废除爵位制、建立现行民主制度,但事实上强大的家族掌握了雄厚财力,已经取代了曾经的贵族。我确实要复仇,但是我真正想要捣毁的,是家族之间的鸿沟与障壁。”
等到他们的双脚终于踏上悬崖的土地时,月亮已经几乎在天空正中央与天绸重叠。银白的清光与微蓝的荧光互相交叠,融合出一种乳液一样轻柔的混沌感。这是每天夜里最寂静的时刻,连群山中的崖风与孤狼都会偃旗息鼓。
“壁崖城的军队出城去干什么了?”走出吊笼的时候碧尼问维莱。若不是正巧城主带走了兵力,营救很可能没有这么轻松。维莱却摇了摇头,“我能活动的地方只局限在卧室、校场与藏书室,没有人会跟我透露这些行动的内容的。但是,冈平·石翼这个无能的城主已经证明了自己无力消灭山下的野人,他甚至连还击都放弃了。所以应该是野人以外的理由。”
碧尼咬了咬下嘴唇,没有回答。他领着维莱走过巨大厚重的城门,它投下的阴影如同深夜的裂片。他们走到相对平缓的一面悬崖的边缘,那里悬挂着另外一个吊笼。维莱急忙往后退。
“从这里下去六十米有一块凸出的平地。我们只用吊笼下降到那里,就开始骑马离开。”碧尼的话停住了维莱。“其实我觉得,”碧尼一边从崖边拖起吊笼一边说,“你虽然身手不错、魔素也运用娴熟,但是内心里有隐藏着的急躁。它就像是月出海里狂躁游动的巨鱼,在你不经意的时候,狠狠地盯着你看。对于誓志复仇的人,这比一百米的城墙、六百米的悬崖都可怕,它会是致命的缺陷。你应该多看看天绸,它的荧光很特别……就是说,能抚慰人。”
维莱没有看天绸,他弯身走进吊笼中。“不,天绸只是两根会发光的海带,吊在天上而且会发光。它不能改变任何东西。”“那只是你没有看出它们间的关系。”碧尼跟着他钻进金属笼,“但是世界上的很多事,最终就是由毫无关系的东西来作出最终决定的。”他背向悬崖,没有敢回头看,而是直接把吊笼往后一推。金属笼再一次往外落下,他听见风空洞的呜鸣、维莱急促地吸气的声音、以及金属缆绳绷紧瞬间的铿锵声。吊笼摇晃着悬挂在离地六百米的地方,慢慢地静止下来。
碧尼开始把吊笼往下降。“我不懂……为什么不把吊笼的四壁都封闭起来?”“那样的话,我们连自己到了哪里都看不见。我们有可能被卡在石块上。”碧尼听见维莱的声音在颤抖,他希望自己的声音不会也被听出来。他咬咬牙,坚持着说:“如果你觉得害怕的话,可以尝试多说话。”
“我要回到歌雅城了吗?”维莱张开苍白的嘴巴轻声说,“那是个艺术与才华被提升至与家族出生同样重要的地方,只有思想与演说才能真正获得人民的支持……所有人都在发挥才智,追求名望与财富,因为城邦议会只设置这两项要求。议员可以攻讦雅望厅,不合理的军费与税收可被驳回,歌雅城公民大会能给予所有受质疑官员公正的判决……只有来到这座懦弱的、乏味的城邦,我才更加明白橄榄与竖琴的荣誉。”
碧尼看了看他毫无血色的脸孔,他在仇恨破坏歌雅城的我吗?
“家族政治阻碍了这一切。我渴望着加入议会,表达城邦共同的愿望。我希望财政大臣恪守监督。我希望城邦执政官的权力收到更大的约束,雅望厅的掌权者均出自不同家纹,召开公民大会进行审判的实权被更多的人掌握。”维莱握紧了拳头。
“那就是你被流放的原因吧。”碧尼说。
维莱的眼睛注视幽暗而荒芜的山峰。“父亲不允许。维吉尔也不赞同。他们说我在背叛着自己的家纹,在走一条自作主张的道路,因为我反对财政大臣与练军部长隐瞒军力、执政官私自集款练兵。他们说我在放弃着自己的后援。但是如果我坚持的是对的,为什么我不能独自奋战——”
碧尼突然听见飞箭划破空气的声音。他马上转头盯着悬崖下方,那里幽深得什么都看不见,但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听错。越来越多的弓弦绷弹声正在崖下响起,箭矢呼啸的声音正刺穿黑暗,那不止一支,也不止十支——
千万支箭矢正从崖底飞射上来。
混蛋!他动了动右臂,发现根本没有足够闪避的空间。他突然明白为什么周围这么昏暗了。一道电光在他们的头顶闪过,他们抬头望去,庞大的黑暗正缓缓地向着俯鹰峰而来。它遮蔽了半壁夜空和峰峦间即将升起的黎明——
那是一片巨大而厚重的乌云,漆黑得深不见底,就像是由一千个夜晚凝结而成。闪电像是游蛇一样在云层翻滚的皱褶中劈闪,千万缭绕的云丝在它的边沿舞动,宛如蜈蚣前进时摆动的触手。他们听见逐渐覆盖风声的奇异声音,就像是由无数毫不相干的声响混杂而成的一片低吟。空气中能嗅到潮湿的雨水气味。
射箭的是沿着山路飞驰而至的军队。惊慌失措的士兵在冈平·石翼的号令下追赶着乌云,仰起头对它疾射箭矢。无数的飞箭看似穿过了它的云絮,但是没有起到丝毫作用。摆动的云絮就像拥有生命——它们突然像是激射的触手一样冲向崖下的军队,然后极快地在士兵群中扫过。被触碰到的士兵和军马在一瞬间变得支离破碎。惊讶、恐惧、无助的呼声很快地蔓延了整支军队,他们失去秩序,向头顶射出更多的箭矢。碧尼听见身边的崖壁上不断发出被利箭击穿的声音。
他们甚至根本没看见我!碧尼绝望地得出了这样的结论。维莱突然扑向铁门,挣扎着想逃出这个无法闪避的牢笼,但碧尼死死拉住了他——他们的吊笼下仍然是几百米的深渊,掉下去必死无疑。
维莱突然低吼一声。一支箭矢穿过铁笼的缝隙,从他的右肋贯穿到背部。温热的鲜血喷溅到碧尼的大腿上。维莱死死地捉住铁笼的竖栏。“帮我挡住箭啊!”他对着碧尼大吼。
碧尼捉着他的双肩,想用身体遮挡住他,但另一支箭已经在同时射进了吊笼,射进了维莱的银发。一撮头发一下子连同头皮被撕裂开来,银发被染红,鲜血马上流到了他的眼睛、嘴唇上。碧尼感觉到脑袋中一阵嗡鸣。
乌云传来的低鸣正越来越强。它飘得很低、很近,近得好像就在眼前。摆动的云丝汹涌着击打在他们身边的崖壁上,交错着刻下深不见底的鞭痕。它缓缓越过他们的头顶,云丝触碰到高耸着的俯鹰峰,崖上发出惊人的崩塌声——伫立在呼啸崖风中两百年,以赤砖城墙和白木桥著名的壁崖堡,在乌云的推动下整个向北面塌下。
吊笼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金属变得扭曲,眼前的景象变得混乱而模糊,尘土漫卷在高空中,惊雷的闪光兀然劈穿黑暗。碧尼紧紧地抱着怀里的维莱,他抽搐的身体下正汇聚着一滩可怖的血液。维莱的嘴巴张开着,挣扎着就像想发出声音,但是碧尼没有听见一个字。他的脑袋中一片空白,甚至忘记了吊笼的下方是无底深渊。
他这时才听到头顶上如同震撼了世界般的崩塌声。俯鹰峰从顶尖起逐渐土崩瓦解,尖石片片碎裂,红土像是涌泉般倾泻。他们的身体失去了支撑。在注满耳膜的不明的兽吼、鸟鸣、龙吟及各种杂声里,他们的吊笼坠落在无际的虚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