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明阳心中一震,苍白的脸色又更加白了几分,漆黑明亮的眼睛也慢慢有了雾。
如果是别人,肯定还要去推一推云半天,也好确定他是不是真的死了,但是于明阳没有这么做,因为他知道云半天只要有一口气在,他就绝不会闻不到葫芦里的酒香,只要闻到酒香,他就绝不会无动于衷,更不会对他身旁的那只肥老鼠不加理睬。
于明阳拔下葫芦的塞子,自己喝了一口酒,很久以前他几乎每天都担心云半天会不会突然死去,因为这个老头不但瘦的皮包骨头,而且嗜酒如命,每次喝醉了都像是要死的样子,虽然嘴里嚷着要找个女人再现他当年的雄风,但咳嗽时吐出的却都是鲜血。
于明阳担心了几年,但后来他渐渐发现,这老家伙比野草还要耐活,他的身体状况虽然一直没有好转,但也没有明显的变差,好像躺着不动、呕血、枯瘦等等这些状况在他身上都是正常的,如同一个天生有六根手指的人,在别人看来不正常的事,对他自己而言却是与生俱来的,再正常不过了。
尤其当云半天闻到酒香时还能忽然跳起来,于明阳甚至以为这个老家伙天生就是半死不活的样子,只有这样的他才是最正常的,可是当于明阳彻底不再担心这老家伙会突然死去时,云半天却突然就这么死了!
于明阳又喝了口酒,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取出点心来吃了一块,道:“青爷,以后就是我养着你了,你要是有什么神通就尽早显灵吧,我可没有这老家伙那样的耐性!”
说到‘老家伙’三个字时,于明阳的眼泪已经流下,目光模糊地看过去,那条青绿色的小蛇正从土地像身后滑了出来,昂起的蛇头显出几分狰狞,火红色的蛇信不住地窜动着。
……
于明阳今年十五岁,但他来到这个世界却不足十五年,而是只有十年。十年前他死了一次,死在二十一世纪,可他又再度醒来了,醒来后的他变成一副五岁孩童的身体,这个身体不但小,而且很瘦弱,他脑子里也只有他死前的记忆,对于这个世界他一无所知!
这是洪荒时代?太古?上古?还是中古?他的爹娘呢?有没有兄弟姐妹?这些于明阳都不知道,也没有去问,因为他不知道‘自己’以前有没有问过云半天,如果这些事他本来就知道,那么他要是再去问云半天一次,显然是不很正常的。他可不想被云半天这个自诩‘仙人’的师父当成傻子看,所以他努力装作自己只是个五岁小孩,从不多说话。
慢慢的,于明阳明白了几件事。
第一,自己是个穿越者,穿越到了一个修真之风十分昌盛的时代!
第二,云半天根本不是他自己吹嘘的什么‘仙人’,只不过是个不得志、又没有半点天分的修士!
第三,自己是个名叫于明阳的孤儿,但照顾云半天这个不成器的师父是他的责任,这是与生俱来的,没有理由,也不需要去找理由,就像儿子一定要孝顺父母!
第四,他还要照顾那条名叫青爷的小蛇,这条小蛇吃的东西很特别,它要吃灵药!
现在云半天死了,于明阳的身世之谜也随着云半天而去,再也解不开了,于明阳回想曾经与师父的相处,竟然一点也想不起来这个师父几时对他好过,几时教过他什么本事,又几时跟他说过一句感激的话。
但尽管如此,如今这个唯一的师父走了,于明阳还是忍不住很难受,他尽量想想起关于这个师父的点滴,但最终只有区区几件事而已,这几件事是云半天在清醒时常说的,他醉酒时虽然话很多,但都疯疯癫癫,所以于明阳只相信他清醒时说的话,而且深信不疑!
云半天说自己机缘很好,在六岁时就因为家里有点关系,拜入了一个叫‘天玄门’的修真门派,但是在他入了门墙,学了点初级法门,正在踌躇满志的时候,忽然得知自己的根骨很差,天生就有缺陷,所以在修真之道上将会进境奇慢。
云半天起先不以为然,只想着愚公移山一般地坚持,但是足足五年过后,他果然被同时入门的师兄弟们甩开了好远,因此也被逐出了天玄门。
一个人通常不会也不敢去设想,几十年后自己变成一个骷髅和一堆白骨时,会是什么样子?
云半天想了,他越想越怕,越怕就越羡慕那些修士,越为自己的根骨而遗憾。修士虽然不能长生不死,但活个几百年还是有的,如果他没有什么缺陷,那么数十年后,相对于他的整个生命的长度来说,他的人生也还只是在少年时期,但现在他只是个凡人,所以数十年后他会是一堆连狗都可以在上面撒尿的白骨!
一个窥得修真好处的人,要让他再去做凡人,就会变成这样的心态,云半天越想越不甘心,他想尽办法,终于从两片残破的古卷上得知了一个惊人的秘密!
这本是两页烂到不能再烂,记载的内容也荒诞到不能再荒诞的纸片,但云半天早就对修真之道痴迷到无以复加,越是荒诞的东西他越笃信,所以他根据那两页古卷的记载,找到了一颗黑色的珠子。
为找这颗珠子,云半天花去了六年。这珠子并不起眼,现在就拿在于明阳的手上,通体乌黑无光,但却十分圆润。
云半天在西方大沼泽中找到这颗珠子后,他欣喜若狂,更加确信那两页古卷上的内容非虚,又花去了十多年时间,他在黑水之侧的‘三天子章山上’找到了一条蛇,也就是现在正歪着蛇头,金色的蛇眼正盯着于明阳的青爷。
云半天经过自己的尝试,发现这颗珠子果然是个宝贝,于明阳就曾亲眼看见过许多次,云半天只需要目光一动,那珠子就能随意地将东西收纳或者放出来,但这宝贝的本领似乎也就仅此而已。
至于那青爷,却显然是把云半天坑了,云半天一直以为青爷就是那古卷上所载的‘黑水玄蛇’,据那古卷上的说法,只要有了这条灵蛇,又有了那颗珠子,两者配合,即便是再废物的人也能修道了,但这小蛇和珠子要怎样去利用,古卷上记载着最关键内容的地方却残破不全了……
多年下来,云半天没有琢磨出利用它们的办法,反而因为时光的流逝,自己日渐衰老,让他变得极为焦虑和颓废,酗酒越来越凶,整个人更加瘦小,没想到至死也没有想出办法来。
云半天死了,但于明阳还活着,云半天相信的事,于明阳也十分笃信,所以于明阳相信这条看去并不黑,也不玄,更没有什么出众之处的小蛇,就是云半天所认为的‘黑水玄蛇’。至少云半天为此耗费了几十年,至死都还将希望寄托在这小蛇身上,他起码不会自己骗自己几十年吧。
于明阳现在拿着那颗珠子,将其移到小青蛇面前,喃喃道:“青爷啊青爷,师父常说要动脑子才能琢磨出利用你们的法子,可他连这珠子要怎么用都还没告诉我,算起来我现在还连他都不如,这可怎么是好?”
青爷一动不动,于明阳叹了口气,将那颗珠子收进腰间的荷包里,又很不客气地把青爷‘请’到自己怀里,然后他拿出两块点心扔给旁边那只肥硕的老鼠,道:“以后你找个吃穿不愁的人家混吃混喝去吧。”
他又从破庙里的杂物中找出一截潮湿的香,把香折成三段,插在香案上的破碗里,一揖到地,道:“土地老爷,借住了您的宝殿这么久,虽然并不舒坦,但我还是很感激你的,你若保佑我将来能混出个人样,我一定再回来给你以金塑身。”
于明阳拖着他师父云半天的遗体走了,并且不打算再回这里来,一个有手有脚的人绝不能住在破土地庙里混日子,一个朝气蓬勃的少年更不能,所以于明阳走得义无反顾。
唯一束缚着他手足的云半天两腿一蹬归西了,他心底那个求仙问道的梦,终于到了起飞的时候。
“师父,您老人家在酒醉中离世,应该没有什么痛苦吧。到了下面你可要保佑你这个徒弟,我今后每年都会给你烧纸钱。现在你不在了,我也不用再每天回土地庙了,我决定今天就出去闯荡,青爷和你那颗珠子我都带在身边,您老的心愿也是我的心愿,希望我能尽早发现青爷的本领,也好尽早做到您想做却未做成的事,我走了!”
于明阳跪在云半天简陋的坟头前,又滴了几滴眼泪,站起来时,他已经是那个世故老练的药摊摊主了,他长舒了一口气,低声道:“既然是要去闯荡了,江湖险恶,总得先有个防身的利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