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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干什么?有些话不是你该说的?你知不知道,有人会利用,作文章的,你太不长脑子,你白痴呀?”她涨红了脸,手不安地摩娑。她也不见他发过这大的火。“白送你的?灰不啦叽的,也不给你了”顺手就把雉毛抓在手上,恨恨地出了电控室。她的手轻轻抖动着,压抑的抽泣随着肩膀一起一伏。没有人看到这一幕,只是硫化数据在一行行的变动,更新,开罐关罐的信号灯一红一绿,排气阀启动,一股白蒸汽冲天而起,吱吱声传递工厂的生气。这个南方人闯进她的生活,搅得她心神不宁。他一阵风一阵雨的,他什么都懂,他神秘兮兮经常的。她不懂他不知他心里到底想啥。她怎么不想帮他,从火车邂逅的那一刻起,她就决定帮他,哪怕一辈子。她只不过说了一些趣事,游泳呀,笑话啦,她只是告诉别人,九爷也是一个爱生活的人,这是绊了他哪根筋。雉毛离开了她朦胧的视线,心痛的感觉又一次涌上来。她压抑自己不去想它,一根柔软的野雉毛,生活中要关心的事还有很多。这真的有那么重要吗?不,不那么重要。她要迅速地调整情绪,让人看见成什么话,不说自己,对他也不利。别个讲他是不是欺负她了,怎么的怎么的她了。这个工程是他的命根子,他也不容易,一个伙计跑了,后面还有什么事还不知道,他的本还不知回没回。他也不像个有钱的人,他是个男人,他那么聪明,什么都懂。
上班的铃声还没响,杏子已在抹抹洗洗,为上班作准备。“来啦,吃了没?”窗台的水泥底面露出来,“既个总也擦不干净,毛毛糙糙的。”
“水性漆容易掉,油性的怎么擦都没事”
“呕,这么回事,怪不得掉渣了,原来是漆的质量不好”
“不过窗户那一块温差大,最好贴砖,省事些,对温度的反应不敏感”
“你是从哪学得这些来着?”
“就在厂里呀!”
“你们厂生产啥,能学这么多东西”
“就你这个厂呀,你看,一样的压力,烧出来的蒸汽,一车间跟二车间的蒸汽温度不一样,一般白天142度,晚上不一样,冬天夏天不一样,为什么?距离不一样,有损耗,白天外面温度高,夜里下冰冻,有温差。冬夏是环温不一样,所以锅炉使了一般力气,到了车间,效果不一样。我以前也没太在意,还以为是温度传感器出了问题呢。徐老抠还不是跟我跳脚,142度,锅炉房出来,到了你这电脑上,怎的120度,还有100多的。这得多耗多少煤呀!他一吵把我也炒糊了,顺着他的思路走,找我的设备原因,其实还是在你们身上,保温管老化,加层保护棉几个钱,一吨煤几多钱,天天烧的玩意,后了我笑徐老板,不是我的设备铁面无私,审出你的问题,你得多耗多少煤,要不,你的产品质量怎的保证!是不是,还是科技好吧!”
“还是你们南方人聪明”
“唯楚有才嘛,楚地富裕,纷争多,人见的世面大,自然眼界就开。但我不喜欢我们那儿的人,话也不能这么说,既个既个,”九爷绕起弯来,“人嘛,要么与那最有才华,最有思想的杰出的打交道,要么与那最质感,生活在最底层的百姓打交道,但生活偏偏是与中间的打交道占大头。他们叫中层,人中是中层,科长、主任什么,耍滑打黏,小鬼难缠,强龙压不住地头蛇。”
九爷的本意是把线头绕到野雉毛上,可杏儿只字不提,压根像没那回事,说到这里,九爷算个什么人呢?小包工头,比泥工瓦工的多了点神秘,有一个计算机搁那里,有了含金量。含金量怎么的,还不是一个包工头的本质。包完这家,包那家,全国到处跑,全世界跑的。说好听的,承包商。伙计说的没错,既个真的要人脉,九爷是被逼的,瞎猫碰着死耗子了,可九爷心里明白,前面没他们铺底子,哪怕胡木子、潘三没参与,毕竟也有个公司撑门面,否则这个项目也是很难拿的。九爷也不是刚刚出单位,还忧国忧民呢,哀民生之多艰?马上轮到他没饭吃了,坏就坏在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既个都不懂。杏儿真不是传话的人,她哪点错了。你九爷不愿意与科长、主任的打交道,你直接找头去,找CEO去。哪个头一日三,三日一的等你这五年十年改造一回的承包商,是你等米下锅,还是他等米下锅。你不找小鬼找谁去?有你这么跑市场的吗?先不先端个架子,真个杏子把这话传出去,就是现过现马上到手的项目款子,哪个爷——你说的小鬼使一绊子,你九爷得喝西北风去。人就这样,一条道走到黑。也就是杏子愿听你发牢骚,展那宏图,出了门,跟别人扯,屁一样臭。
“徐厂长要我多向你学习,我又不知道学啥?”
“是学用还是研发?”
“我不明白。”
“应用就看《计算机原理》、《单片机编程及接口》、《电工学》、《自动控制》;研发就看《高数》、《数据结构》、《BASIC语言》、《汇编语言》、《英语》”
“哎哟哎哟,都没听过,记不住,还要英语?”
“那电脑是外国人发明的,芯片也只有外国产的,你不会英语,会中文有什么用,中国人又发明不出电脑”
“那我可学不会,小李子可以”
“你以为我会跟小李子说呀”
“那我又不懂,跟我这说了没用的人说干啥呀”
“我看不惯那小子,一咋二唬的”
“星期天你有事没?没事我带你爬山去”
“这里哪有个山?”
“有,不远,你到镇里租个车,我们骑车去”
“我还没说完呢”
“我给书你看,别叫那小子知道了。我告诉你吧,你每天守着的数据是Access,你再看看计算机操作的书,就够了。再要看《BASIC》《VB》两本书就够的了,知道一点击,为什么出来个对话框,知道这个原理就可以了。”
“既个太难了,俺不懂,简单的有不?”
“既个既个”九爷绕起口令来。
五点钟刚过,他就起床了,也不用与人打招呼,昨天夜里租来的自行车气足足的,他蹬上就走。今天的门卫是何伯值班,咣咣啷啷的出了厂门。街道静悄悄的,雾薄薄的,浑身僵硬,还没舒展开。与杏子在供销社门口汇合后,骑着骑着,心情开朗起来。粗肥的高梁苗肥嫩饱满,像一片片飞蛾落在枝上,耷落着脑袋,在露水中沉重地叹息。太阳还没有出来,潍河两边的芦苇丛中演绎着故事,它们经历过,正经历着,有两个年轻人从它们身边飞快地过去。他们的腿富有弹性,力量迸发。自行车像两条清流,消失在潍北平原的仲春之河中。杏子红色的连衣裙得体紧身,像一串火苗。灰不啦叽的九爷,像一具黑碳跟着火苗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