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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子,你游泳游得这么好,怎么不去专业队?”
“懒得跟你说,海边的人哪个不会游呀?”
“我是说,你游的姿势很美,特别是潜水出水的时候,水从你的头上哗的流下,你睁开眼睛的瞬间,像芝麻开门,像女巫,像神,又像水鬼,太漂亮了,你有时把头轻轻的一甩,简直酷死了!”
“嘿,你是夸我,还是骂我呢?小心我呛你,”她佯装生气的样子,“啊,别吓着,不会呛你的,水中可不是闹着玩的,无根无绊的,惹着水神发怒了,凡人可吃不消。你体力还是有的,游的姿势不对,又累速度又慢。不过,总不是锻炼,游就是了。”
“杏子,在水里,你的话多,也有哲理,都不像平时你说的话。你会背屈原的诗吗?”
“早忘了!你背,我喜欢听,特别爱听你背!”
“闻佳人兮召予,将腾驾兮偕逝。
筑室兮水中,葺葺兮荷盖。
荪壁兮紫坛,播芳椒兮成堂。
捐余袂兮江中,遗余蝶兮澧浦。
搴汀州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
啊!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
啊!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记不全了,《湘夫人》写到心里去了,哪个人没有青春年少,哪个人又没有朦胧的情爱难成。《诗经》就像抽泣蹦豆子,《楚辞》就等于出了一口长气,把心里敞亮。夜深人静,在我的故乡楚地,读《楚辞》我不上一次哭过,杏子,你信不?读高中时,我朦朦胧胧的喜欢一个女孩,她就如湘夫人一样,在梦里召唤,一边是油菜花开,清凉冷月,寒浸枝头,轻风拂柳;一边是高考在即,大敌当前,那时候不知有《湘夫人》,不知两千年前有个湘君与我一样。屈原无非是处在一个是非圈里,其实哪个人不是。没有纷争,没有活路,绝望了,才有《离骚》。四平八稳,自己的心都不感动哪有力量撼动别个?其实文学作品,就是品人,在极端情况下,写给极端之中的人看的。像我这样的人生,也就是有点文学价值,我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从陌生,熟悉,再到陌生,折腾来拆腾去,折腾来,折腾去。”
九爷眼圈红了,他猛吸一口气,沉到水底。杏子的胴体依稀可见,混浊不清的水底下,嗡嗡的声响敲击耳膜。九爷想杏子一定得着急的,他也憋不了很长时间。本应嗖地出水的九爷,也学杏子,轻柔地出水,缓缓地把嘴里含的水憋出来,优雅地抹了一把脸,甩头发的动作,回到男人的粗糙上。
“你干嘛吗?你吓唬谁?”杏子游过来,拍打水面,歪着好看的脖子。
“真看不出您还是个文人哩,你真聪明,什么都会”
“游泳我就不会”
“你不在游吗?”
“我那是狗刨式,在兴国乡下水塘里几个小伙伴扑腾会的,不能跟你比呀?”
“我也才练两年。”
“是吧,你承认了吧!科班就是科班”
“你套我话是不?你怎么也学坏了,不跟你说了,上去,上去,我不游了”
“看吧!东山梆子脾气,说来就来,你先走,人这么多,我再游一会”
“轮胎别松开了,有它救个急!”
“你走了,我就得淹死呀?”
“别瞎嚅嚅,我真的先上去了”
喧闹的场面一下子安静下来,人更多了,近岸的河边人像下饺子似的,嗡嗡的。他心中倒是出奇的安宁,游到河中心,水清凉凉的,含在嘴里,又吐出来,金鱼冒泡式的无聊。红泳衣的杏子应该骑上单车,呼呼的奔在回家的路上,他想。晚上,值班的小李子会不会找什么麻烦。徐老枢的工程款该付到1/3了,还差8千7,上次就该齐的,验收了,就是2/3了。验收还有近一个月呢,45天的验收期。平时倒无所谓,这个时候就怕节外生枝。小李子就像是存心找茬的,其实说白了,也没什么,控制几个开关量,一点也不复杂,核心部件进口的,主控机也是台湾,台湾的应付这个系统,是可以了,用不着美国原装的。上一次小李说有德国原装机卖,把他吓了一大跳,后来一想,虚惊一场。IBM是美国公司,德国只产PLC,他也是个半桶水的货。
九爷回了一趟兴国,技术上要另起炉灶。伙计走了,吵完架就“送”他离开工厂,一直“送”他上火车。伙计几次怒目而视,又像泄了气的皮球瘪下来:“我是打不赢你,打得赢我要与你拼了”
“可以试一下嘛?”
“不试”
“你没这胆量,有种你就是由子琨了,吃喝玩乐到国外去了,那才叫本事,何必在这里等那区区5000元人民币到手,死爹哭娘的”
“你们兴国人都精,个个精”
“前些日子不是叫着喊着你多狠吗,一叫你走,怎么就蔫了。天上九头鸟,地下HB佬,说的是你那泼地儿,滨湖,平原地区,四通八达,商贾云集,什么事没见过,什么事没经历过,兴国小地方,半山区,刁民。我承认我有点刁,是个刁民,可不刁行吗,对付你这种油子九鸟头。但,钱不差一分,答应了的,我统统全部提前付给你”
“那还差不多。”
“哪怕这个项目最后搞砸了,也与你无关,你这回满意了吧!”
“你……”伙计红着脸,半天嗝不出个词来。
野雉毛真漂亮,不受束缚的美感体现在毛色上,与草或青或黄时接近的颜色,放在草丛中,你就以为那是一根草。它的力量从视线触到它时就开始生发,即使绒毛,仿佛都充满了力道,张弓待发。从兴国的草窠里拾得它,把它千里迢迢地带到半岛的一间办公室,交给杏子时,“哪来的,这么漂亮?”“漂亮什么,灰不啦叽的”她用毛梢划过面庞,“真舒服!你懂什么?”“花公鸡的毛比这鲜艳呢?”
头埋在两腮间,仍穿着泳衣的杏子在岸边稀拉的人群中落寞无助。猛一看到这幅惨相,他的心也不由得悸动了一下。天空无云,晚霞把远山涂抹得暖暖和和的,这种感觉沿着河面一直传递到杏子身上,她的胴体的红艳超过了泳衣的鲜艳,这种由里而外的生命之红,在岸边燃烧,她光洁的皮肤紧致细密,富有弹性,张扬的力量十步之外都能感觉得到。她似乎感觉到他就在十步之外带着可怜的眼神在观摩她,她扬起头,紧抿着嘴角,强悍地把眼光投向远处。一股英气弥漫四周,白皙的脸庞圆润可爱却又带着孩子气。她不是回了吗?怎么还在这?“我想一个人待会儿,你走!”她的眼睛竟是红的,难道她哭了?
徐老枢到底在抠工控机的事,“普通电脑6千多一台,一台打印机也就720,你这套家巴什是不是卖我们卖贵了?我们是不懂,但总有懂的人吧!”
“徐头呀,你听过那个故事没,工厂里一台关键设备坏了,请来专家,专家听了一会,用粉笔在电机上面打个X,写上:减少一圈。厂家按他说的做,果然就好了。厂家问收费多少,专家伸出一个手指。‘100美元?’
‘NO’
‘1000美元?’
‘NO,是一万。’
‘粉笔打个X,写上四字,就要1万?’
‘粉笔打个X,写上四字,要1美元。知道在哪打X,写上减少一圈,值9999美元。’工控机的外壳都要硬实,你摸摸。”九爷把外壳砰砰敲,“至于里面的电源、散热,都是有讲究的,它为什么贵?就从一个量上,它也得贵。个人电脑多少人用,你厂里500号人,理论上人人都可拥有一台,工控机就这两台,500比2,哪个多,零售与批发的关系,并且是海量批。手提机买时3.6万,一分价还不来,现在2.6万买得着,以后,再以后,以后的以后,恐怕几百元也买得来,你信不信?不过我是信的。用什么系统不是空口来的,是实践中摸索来的,是付出了代价的。卖小青菜呀,光考虑节约,能走到今天,站在这里与你徐老板说话?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不会骗你们的,至于技术,我也会教的。您总不会要我们的源程序吧!不过要去也没用,能改动这程序的人也不会在你这个厂里待了。厂家只要应用与维护,这样也不复杂,中专毕业的就可以了。这个我不保密,连接口的技术图纸我都会给你们的。我正整理呢,呶!这些都会随设备一起交,够小李子消化一阵子了。说句真心话,我也不是对每一块都很清楚,我也是一个团队在运作,硬件、软件都是分开作的,我只是个协调人,把他们的作品集成了。不好意思,我习惯了,把每个人的分工工作叫作品。不要看简单了。是,大家都奔钱去,但……”
“别说了,九爷,我只是了解了解,不过你要理解,我们都是些大老粗,高科技更不懂了。但听得多了,见得多了,也知道高科技好。对与不对,你都要包涵。8千7你去财务办个手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