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三月下扬州确实是件让人惬意的事,可烈日九月上苍州就不是那么回事了。翻过燕云山就是苍州境内,只一山只隔,满目看的就从一片郁郁葱葱的青山绿水变成了触目惊心的苍凉荒野。只不过几日的行程竟然遇见了几批逃荒的人群,这些人数或多或少的队伍里唯一不变的就是参与者脸上那种呆滞的哀戚与无奈。
我跳下马车,将点心递到老人的手中。
没想到老人的手是落在我的脸上,苍惘的眼神闪过一丝鲜活的温柔:“真是个可爱的孩子……我那个早死的小女儿,当年也是这么招人疼呢……”
老人干枯的手爱溺的摩挲着我光滑的皮肤,即使是在强烈的日头下也掩不住阵阵暖意。云一把搂住我的脖子又将我收回到他的怀里,问老者:“老人家,你们要往哪里去?”
老人的手蓦然停在空中,转而又放下:“晋北,去投奔我的儿子。”
“家中没有别人了吗?”
“唉……”老人怅然一叹,“我的三个儿子,早些年死了两个,只有一个老二,上个月……也死了。儿媳妇跟人家跑了,只剩这两个小崽了。现在就一个嫁出去的姑娘还有个指望。我是老了,不求能多活几天,只盼着这两个小的,能吃上口饭……老爷,您这是往哪去啊。”
“锦阳。”
“您是去……”
“访友。”
“唉,那虎狼之地……”
“恩?”我问,“这话怎么说?”
“我家的老二就是被那里的府衙活生生打死的!”
“什么?”云闻言脸色巨变,“怎么会有这种事?”
老人家苦笑一声:“我那儿子见家人饿急了,竟然做了糊涂事。他和几个人去了锦阳,半夜偷官粮结果被捉。等我闻讯赶到的时候,他已经死在狱中了。是活活给打死的。”
“动用私刑?”云皱着眉,“就没人管?”
“死个贱民谁管啊,”老人家摇摇头,“能把尸体讨出来,没被拿去喂狗就已经很幸运了。”
老人领着两个捧着点心的小孩走了以后,云的心情似乎一直不好,一路都是窝在马车里。香秀见状机灵的下了车,赛威和赛远争着邀她上马,她却翻身上了云空下的那匹马背。
云半卧在车里,微闭了双眼,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拉起他的胳膊钻到他怀里,他见我粘进来,干脆把我紧紧的搂了住。
“你不觉得热吗?”他问我。
“恩,还好啊!”我说,“你一年到头都是冷冰冰的,我觉得你这里反倒凉快一点。”
云轻笑:“你呀,从小就是喜欢往别人怀里钻。”
“云?”我挥开他掐上我鼻头的手指说,“你不开心吗?还是在忧国忧民?”
“没有,就是看到那两个孩子,想起我小的时候锦衣玉食,而这些孩子却过着这么……”
我抱紧云安慰道:“不是的,因为云从小就担负起了更多的责任。”其实这些道理云都是明白的,只是现在他因眼前所看到的景象影响了心情。
“云,我饿……”锦阳城内,繁华街市上,嗅着随风飘来的香气,我揪着云傲的衣角其其艾艾的说,希望能转移他的注意力。我们一行人的最后一餐是赛威和赛远昨天晚上在城外猎到的一只野鸭子,然后就被叉在鸭子身上的那支箭的主人追着骂了一个时辰。——此为饿饭行为。
“哦,知道了……”他随口应着。——此为横眉冷对。
“可是我真的好饿,”我再次提醒,并且给他提了一个绝妙的建议,“你看,如果再弄不到吃的,我们去打劫怎么样?”
敢不理我,我一口咬住云的胳膊,不管了,反正我就是要吃,起码眼前这个个头够大。
“哇~~你做什么!”云大叫一声,七手八脚把我从他身上扯开,直接放到香秀的怀里。——看见没,终于没有想东想西了。
我躲在香秀怀里偷偷的笑了。
“唉,英雄难为无钱之炊……”赛远意喻深长的总结一番立刻招来了赛威和香秀的同感之声和云的狠毒眼光。
云揉揉胳膊上青紫色的淤痕,终于无奈的叹了口气,“赛威,把那个包裹给我拿过来。”
赛威把身后一直背着的长形包裹递到他的手中,他利落的解开包裹,露出里面一柄华丽的宝剑。
“我本不想用,但是现在只有一个办法了。去当地府衙说明身份,看能不能借到点钱。”
“呵呵,不愧是我相公,办法就是多,这么多宝石,挖下来卖了一定值不少银子。”
两个声音同时落在地上,两只手也同时落在了宝剑上。他的握住了剑柄,我的抓住了剑鞘。
赛威赛远见状立刻护着香秀远远离开:“老爷和夫人又为了银子打起来了,咱们离远点……小心殃及池鱼,幸亏小少爷没来,不然夫人有可能会连他都卖了。”
于是,闹市只中夫妻俩两人就一柄剑的归属问题展开了深刻的讨论,引来行人纷纷观看。
云咬牙切齿的说:“放手。”
我立场坚定的回答:“不放。”
宝剑中心向云方向偏移半尺:“这个是尚方宝剑。”
我又拉回半尺:“我认识。”
“那你知道父皇赐剑是为什么吗?”
“知道。因为皇上体恤臣下……”
“什么?”云一脸莫名其妙,手里的东西又被我拉过三寸。
“这个是父皇他怕大臣们出门在外的没有钱吃饭,背银子又太沉了就换成镶着宝石的剑,可以一块块挖下来卖,顺便还可以防身。唉,家长难做,什么都要考虑。父皇英明啊,吾皇万岁……”云脸色越来越青,手里的东西却越来越偏向我。
“闭嘴!”云傲暴怒大吼,将剑用力往回扯。
只听“镪啷”一声,宝剑吃不住力道骤然出鞘,云手里的那截云光闪耀的在空中划了个完美的弧。我向后闪了几步,收不住手里的力道,握着剑鞘的手直指向身后一个人。
一声惨叫。
我惊然回头,那人掩鼻拭血,云摇头长叹,路人哗然,赛威对赛远说,看,这就是离得太近的下场。
那人用力擦了擦脸上的血,怅然一笑,对我说:“真该庆幸,你是拿着剑鞘,否则我这翩翩佳公子非要破相了不可,”那张带了血的脸对我浅浅的笑着,“不认识我了吗?小菲儿?”
我歪着头想了半天,终于在一个角落里将那个类似的身影翻了出来。我猛的扑向那个人的怀里:“承运哥哥,我好想你——做的包子……”
厉承运乐呵呵的搂着我的腰一把抱起来:“好,乖,还记得我。给你两个包子,让我摸一下。”
我合计了一下说:“六个,我让你摸两下。”
“成交,”厉承运的手顺着我的衣襟探下,三个一直旁观的人倒抽了一口气。
云干脆一剑劈下,厉承运带着我轻移脚步躲开:“哦呵呵,云傲你还是那么有大侠风范哪!一把花里胡哨的剑让你一挥也那么的有气势啊……”
“废话,”云冷着一张脸说,“你这个老色鬼尽敢当街调戏我妻子,我岂能袖手旁观。”
“呦呵呵,”厉承运笑得奸诈,“你心疼了?冲冠一怒为了啥来着。”
“你管我是为了什么!”云咬着牙齿说。
唉,看来饿肚子的时候脾气果然容易变坏。我不理会他们剑拔弩张的气氛只抓着厉承运一个劲的提醒他:“包子包子,包子咧~~~”
“好,”厉承运宠溺的摸了摸我的头发,“来我家,我拿给你吃。云傲……别在那生闷气了,一起过来。”
云无奈的翻着白眼面对青天白日,厉承运拍着他的肩膀说,“大家这么多年的朋友了,客气什么。”
云挥掉他的手:“我倒想问你呢,当年你居然没有说声就失踪了,原来是躲到锦阳了?为什么?”
厉承运一笑带过:“回家,回家再聊。”
于是,王爷一家统统被带到了翩翩公子厉承运的府上——厉记包子铺。
“包子咧?包子咧?是什麽馅的??”我戳著碟子里的酱油眼巴巴的望著厉承运。
厉承运微微一笑,沾著面的手指扣了扣桌面:“锅里的是本店独创──三色金玉馅的小笼包,小菲儿你再等一下,马上就好了。”
“喂,”云傲挑起剑眉问,“承运,你家包子铺的夥计呢?怎麽就见你一个?”
厉承运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本少爷我玉树临风兼才高八斗,还用得著什麽夥计,我一手包揽就可以。”
云傲轻声一哼:“就说你穷吧,我理解。”
厉承运哈哈大笑说:“穷到只能请当朝恭亲王一家吃包子的地步,确实不象话。”
“你故意的吗?”云傲说。
“是,”厉承运很干脆的回答他,“其实你不用说我也能猜到。是不是菲儿又大发善心当财神爷了。”
“不是,”我纠正他的错误,“是散财美女,专散他的财的美女。”
厉承运捂著肚子笑得岔了气,半天才直起了腰说:“咱们好久没见了,今天好好聊一聊。今天停业一天,我去隔壁的茶馆叫李雪露过来帮忙打烊。”
厉承运推门而去,云抚额长叹:“这家夥,真是让人头疼……”
“还好啊,”我从窗口望著他转进隔壁的挺拔身影说,“起码包子的味道做得还不错。”
赛威赛远一起点头附和:“恩,比起老爷的面条没准算是人间美味……”
“你们啊……”云傲也许是气急性反,竟然笑了出来。
云俊朗的脸上悄然浮出的一丝笑意,映衬著直投进来的阳光,平白解了他常年挂著的冰冷气息。“云,”我放下手中的筷子,扯了扯他的衣角,“我们也开个不请夥计的包子铺怎麽样?”
“什麽?”云不知道是没听清还是没理解我的话,竟然反问了一句。
“我说,我也想开一家这样的店,你别当官了,陪我开店吧……”
云一反常态的没有笑我,只是用手支著下巴望向窗外一片灿烂华丽的日光。颇具质感的日光雕琢著他棱角分明的五官,从窗口吹进来的微熏夏风荡起他耳迹的几缕碎发,云就这麽一动不动的想了好久。
我捅了捅坐在我身边的香秀:“看,我相公光这麽坐著就够英俊了吧?”
“是啊,夫人,”香秀掏出帕子拭去了我脸上渐上的酱油,“老爷是京城多少未婚女子的梦中郎君啊。”
香秀掩口笑著。
包子铺的门忽然被打开,外面应声传来一阵轻灵的笑语:“厉承运这样的人竟然会有朋友?我倒好奇是什麽人。”
紧接著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素色衣裤小二打扮的普通少年,普通的个头普通的相貌,只是一双细长的凤眼露著几点狡黠和妩媚。原来是个女孩子啊!
她几步走到我们面前,一见我的脸就大声叫著:“哇……厉承运,你是不是诱拐良家……”
她的话还没说完,头就被厉承运按了下去:“不是诱拐,是两情相悦!包子快出锅了,我要去厨房。你快去准备帮忙。”
“好,好,”李雪露摸摸鼻子,“可怜我天下第一店小二竟沦落到给你免钱打工还要看脸色的地步啊……”
玉树临风兼才高八斗的厉大少爷弄好了出锅的包子就做起了甩手掌柜,将店面的事全甩给了李雪露,端著热气腾腾的包子开始和云煮酒论英雄。
“咱们书房的张振你还记得吧……”
“恩……”
“现在北安县当县令呢。”
“哦……”
“太傅的女儿吉祥你没忘吧……”
“……”
“竟然嫁给当年的总是脸红的那个杨善了!”
“……”
“你有完没完……”云重重把酒杯往桌子上一放。
“又来了……”厉承运随手把酒倒进他的杯子里,“我不就是多摸了几下小菲儿吗,你怎麽到现在还记恨著。”
“你那叫多摸吗?”云说,“那次要不是我及时赶到,你……哼!”
厉承运耸耸肩:“唉,谁叫小菲儿那麽可爱的,人家情不自禁嘛……恩,你看我把你认识的都和你说了,倒是你,这些年来,你从来都没和我们联系过。只知道你在百姓心目中是为民请命的好王爷,倒是从来没和我们联系过。”
“恩恩,”我张开塞满了包子的嘴巴说:“云忙嘛。”
“王爷大人……”厉承运拍拍我的头,对云傲笑眯眯的说,“说说你自己吧,这些年过得怎麽样?”
“混迹官场,碌碌无为。”云傲斜目看了眼他,“倒是你,当年不辞而别,厉将军和老夫人很想念你呢。”
“呵呵,无心仕途,还呆在朝廷干什么呢。倒不如闲出时间好好玩玩,所以……我就离开家游山玩水去了。你不用替我担心。”
“谁在担心你,我不过是觉得流失了一个人才,觉得可惜罢了。”
厉承运哈哈大笑:“果然是位忧国忧民的王爷。对了,你这次来苍州也不是来玩的吧?说说,你来这里做什麽。啊,还有,你们刚才抢的那个挺漂亮的剑不会就是传说中的尚方宝剑吧。是微服私访吧……”
云一脸的无奈:“有些事情总归要弄清。”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厉承运挑著他的眉毛,凌厉的目光从他那半眯的眼里透出来,“救灾的粮款被扣的事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