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中很少苦情戏,大约只在大宅闺女手手相传的红尘故事里能嗅得三言两句一行泪。而现实中,苦情人只消守得一段可断肠可愁伤的孽缘便足够,然后会不断的心痛悲伤。仿佛不这般便对不得自己曾那般的心碎。甚至习惯性的去心痛悲伤,睹物思人,睹人思人,睹月思人,睹一切可以睹的东西去撕开那伤疤然后自虐般的得到精神安慰。
一夜无眠的何欢隐约体会到了这种他曾以为只有白痴才会有的心绪,生活真是个好家伙,它打破你所有的习惯让你倏然发觉不曾体味的感觉不可自拔。
这感情从何而来,来的时候怎么不告诉爷一声,它又打算去往何处,爷该潇洒挥挥手像个小丑还是死乞白赖绝不撒手。。
双眼无神的何欢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
她知道他去岷山看星星,却不知道他去岷山是杀人看星星。他不知道她晚上会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柔弱,却知道她白天的坚强只是个脆弱的躯壳。但他又不知道她的坚强只是表现在他的面前,她更不知道他只曾给她一个人讲过那些故事。知道不知道,青春多可笑。
走在清晨仍空无一人的街上,何欢抱着那个硕大的盆失魂落魄像是破了戏的小丑。
南寨人现在仍旧熟睡,只有望月楼的老板娘已经起床在楼子里打扫开了,十三姨虽说在镇子上生活已十多年有余。大约算个南寨人,却仍旧有着长安大家子弟的习性,清晨便洗漱完毕,读书习作不亦乐乎。大山子民豪爽安逸的习惯侵染不少,但骨子的东西还是没有改变。有那南寨命,却不得南寨病。
这望月老板娘十三姨确实是聪慧之人。
但此刻她却眉头紧皱,只因看到面前这个面色苍白,身上的衣服湿成一片的何欢。
“这是出什么事了?怎么搞的如此狼狈?”老板娘赶紧接过那个盆儿,然后拿着毛巾细细的擦拭何欢的脑袋,关心的问道。
何欢抱着老板娘递过来的小茶壶,小小的抿了一口。然后轻轻叹了一口气。他看着老板娘怔怔的问了一句。
“十三姨,玉珍姐是不是每天晚上都去看星星?“
老板娘听闻此言,微微一笑,擦拭的动作越加温柔,她轻声说道。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但听她先前和我说过那几次,想来是这样的。玉珍时常来楼里帮忙,人又生的乖巧,还懂事,我待她便像自己的女儿一般。她也和我说过很多贴心窝的话,我本来是打算敲打敲打你的,但玉珍面子薄,心性又极强,于是便作罢。”
老板娘轻轻用手指点了一下何欢的脑袋,然后轻笑道。
“现在你自己知道了,也就不用十三姨再多嘴多舌了。怎么样,需不需要姨给你准备点聘礼?这件事你尽管跟姨开口。”
何欢的脸顿时变成苦瓜一个。他摇摇脑袋,连忙反驳道。
“哎呦,姨啊,你说哪去了这是。”他挠了挠已经被老板娘擦干理顺软软的趴在脑袋上的头发,脸上带着一抹苦涩,轻轻叹了口气,然后慢慢说道。
“我今天是来和您说一声,我究竟要不要去长安。”
老板娘略微愣了一下,然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原来你是为这个苦恼。苦了玉珍了。”
然后她轻轻打理着何欢皱巴巴的衣服,慢慢说道“这件事你自己已经有决定了。姨不好说什么。玉珍现在还年小,过段时日就会想开的。”
然后她从怀里小心拿出一个香囊,挂在何欢的腰间。
“此去长安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事,依你的性子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乱子,惹了什么大人物。你把这个带好,说不准什么时候碰见几个念旧情的人会帮衬你一下。”
何欢懊恼的狠狠揉了揉头,把头发弄得乱成一片,然后看着老板娘欲言又止。
老板娘轻轻一笑。说道。“你且放心,玉珍那边我肯定会好生照料。我可是当她是我自己女儿一般。”
何欢郑重一拜,然后真诚说道:“谢谢十三姨了。”然后他轻轻一笑,转身就欲离开。突然他想到什么,回过头来怔怔看着老板娘,脸上苦涩再浓。
“若是一朝玉珍姐要出嫁,您请和我言语一声。”
急风骤起,越过望月楼的门槛,吹得何欢大衣凛凛作响。二楼上传来短促又凄厉的风铃声。何欢渐渐敛去脸上的苦涩,然后再一拜。
“新郎官要比我好。”
。。。。
风也萧萧,人也萧萧。一脸悲壮的何欢背着黄木弓朝营帐走去。该告的别,不该说的话,应景的雨,应时的月。背上的小小重重的情债,此时何欢迎风踏雨走向初生太阳的背影看上去分外萧索。
程获麟站在营帐前看着从远处走来的何欢,笑容温和,姿态谦卑。但在何欢的眼中看上去就像是佯装低调却更欠扁的阴谋家。
他面无表情的把黄木弓往程获麟的怀里一丢,然后钻进程获麟的马车厢里。车厢里传来他疲惫的声音“走的时候不要喊我,我要补个觉。”
程获麟笑容不变,叫来一个随从轻声吩咐了几句。然后对马夫点头示意,也俯身钻进车厢。
“我还不习惯和男人一块睡。”
。。。。
当何欢从马车的颠簸中醒来的时候,日头已经西斜。狭窄的马车厢里,他上扭下折的身子占去大半,程获麟贴着窗户正襟危坐,眼神专注,神情分外严肃。不知在看什么书。
何欢用手撑着脑袋挠有兴趣的看着程获麟,然后开口问道“你在看什么书?”
程获麟闻言轻轻一笑,然后小心将书合上放下。
“只是我书院先生们写的些随笔文章。获麟闲来无事便看看。先生们学识渊博通晓古今,多看一点也是有用的。”
何欢咂咂嘴表示赞叹,然后他抬头看了看昏沉沉的天空。看来这一觉睡去了五六个时辰,他摇摇头,微微叹气。
远去的岷山和南寨装在他的心里沉甸甸的,以前他便听人说过。无论这个城市多么繁华多么漂亮,没有人在那,它就是座死城。对他来说,人就是林玉珍,就是老程头,就是十三姨。甚至是南寨那群看上去傻傻憨憨却让他心窝儿一阵暖过一阵的镇民们。如今斯镇已远,他躺在摇摇晃晃的马车厢里,心里离别的愁绪愈发浓郁。愁在心头,愁上眉头。
他眉头紧锁,盯着程获麟。神情冷峻。
“此去长安你是怎么打算的?”
程获麟仍旧一副清风云淡成竹在胸的模样,似乎这世上没有什么事能让他心神大乱方寸全无。即便那岷山崩塌在眼前,仍轻描淡写挥挥衣袖不着丝毫慌乱。
“长安大考就还有几个月。我会替你打好招呼,何兄你这段时间好好温习功课,只要不是太离谱。此次必定有榜。”
然后他微微一笑,继续说道。
“依何兄你的能力,无论是入翰林还是东宫,想必短短时间便会得到赏识。官运亨通不在话下。”
何欢看不惯他那副模样,撇撇嘴说道“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走后门?”
程获麟扑捉到这个新奇的词,模棱两可说道“何兄这样说道也差不多,不过后门只开这一次。我不可能因为你一个人便破坏我大唐规矩。”
然后他摇了摇头。像是对自己的行为找一个借口。
“其实这也不算什么后门,你的能力我已知晓,也算是先对你的一次小考。想来我大唐考官们听闻你的事迹也不会忍心让珠玉蒙尘。所以说,你只是抄了近道罢了,并未逾礼。”
何欢嘲讽的看着煞有其事的程获麟不发一言。只见程获麟的脸微红,他连忙摆了摆手说道。“你不要这么看着我,我说的确实合理。”
何欢嘲讽意味更浓,看着这个小酸腐心想确实有理。读书人的事怎么能叫无理呢,想来你也是知道茴字有四种写法罢。
他忽然一愣,想起程获麟先前说的那句话。眉头紧皱说道。
“你说道我什么事迹?”
程获麟脸色仍有一抹红色,看的何欢一阵感叹,心想暗暗想道幸亏我前世阅优无数养得一双慧眼如炬,不然真着了你的道,以为你是那狗血的女扮男装,与我偶遇孽缘一场的桥段。
“当然是岷山黑衣人的事。当然我不会全说出去,只是稍微提一下,你且放心我的口才心思,断断不会让你惹上麻烦。”
然后他微微一顿,脸色古怪道。
“这当然不是谎言,我只是不会全部说罢了。不能与那欺人的谎言同论。”
何欢翻了一下白眼无言以对。他接口说道。
“你是怎么猜出来的?”
程获麟闻言神色一震,连忙抹去先前那丝尴尬。他朗声道。
“是你的眼神。你的眼神太平静了。”
何欢默默想到,良久后开口说道。
“看来确实有点过了。一个少年听闻那恐怖的黑衣人哪会不慌乱不害怕?疏忽大意了。”他眼神里满是赞叹。
“不过你也够厉害的。像会读心术一样。”
程获麟脸色骄傲,哪还有先前尴尬古怪的神色。他点点头说道。“那是当然。获麟自小便跟从书院先生们学习那识人心读表情认眼神的本事。旁人有一丝端倪我就会发现。”
何欢真是恨极了他这幅脸色,他哼哼了一声,然后正正神色说道。
“那你猜猜罢,我现在在想什么。”
程获麟认真看了看何欢平静的眼神,然后思忖一番。右手一挥,傲声道。
“你是在想,我什么都不想我想就乱想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想的是什么你这样还能猜出我想的什么那真是见鬼了”
他咽了口唾沫。接着说道。
“或者是那真是太神奇了。”
何欢笑眯眯的摇摇头,
“不是。”
程获麟咦了一声,说道这不可能啊,你让我再想想。
何欢继续笑眯眯,他慢慢开口道。
“我在想王寡妇洗澡。”
程获麟的脸顿时红了个透,像熟透的番茄。他手忙脚乱的不知道怎么掩住这份尴尬。突然他神色一亮,飞快的拿起那本在手边的书。连忙打开举起来挡住了脸,然后默不作声像是认真阅读。
何欢不发一言笑眯眯的看着程获麟表演。良久后他缓缓开口。
“你拿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