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湖面上轻点了几次脚尖,我很快,便来到了那个,只属于我和凌庭轩的战场。
石背上的风向很混乱,于是没有了目标的雨水不断从各个方向袭来,本就碍事的礼服沾了水,变得越发沉重起来。
不过与我因为这风雨交加而颇感不便相反,迎着乱舞的雨丝,雪华单薄柔软的剑身不断招摇摆动,即便是凌庭轩手中的青锋,也和着风声伶伶作响,似乎在彰显着它们的跃跃欲试。
随着一道似要将天地劈成两半的闪电落下,在这白光还未从人们眼中散去之前,我率先向凌庭轩发起了攻击。这一次,我们两个谁都没有再为对方留一丝空隙一点情面,我借助雪华的轻巧韧劲,频频以十分刁钻的角度向他出剑,至于凌庭轩,虽然青锋长剑难以与雪华的柔美匹敌,他却有强大的臂力作后盾,所以每次,都能顺利将我的进攻一一化解。
刚柔相对,因为两个人都身受重伤,以至于我们之间一时难分高低。以疾雷不及掩耳,迅电不及瞑目之势过手将近两百招,当广场上的人终于看清楚石背上究竟情况如何时,双方都已经渐渐察觉到我的体力有些不济。
站在麟石另一端的凌庭轩似乎想稍作停歇,待喘息片刻之后再发动攻势,只是我明白,自己已经无法再支撑多久,时间拖得越长对我就越加不利。
倘若能尽快结束这场对决,也许……
于是,我假意压低了身子装作也要休息一下,实则趁凌庭轩神色稍有松懈,忽然间全速冲上前去。
在所有人看来,这简直就是一种自杀的举动。因为我根本就没有把雪华对准凌庭轩,反到更像是要用自己的身体将他撞到湖中似的。显而易见,此番冒险之举的结果,只可能是我们二人同归于尽,一同坠入这碧绿色的深潭之中。
不过,我不在乎,也无所畏惧。
当我冲过麟石中线的时候,余光里好像瞥见有谁不顾阻拦,从广场上摆脱了围观的人群,拼了命地往湖中央飞奔而来。然而我顾不上停下脚步看仔细——凌庭轩近在咫尺,这一回,我不能因为自己的一时犹豫,而在此功亏一篑。
可叹,我似乎注定,永远都是失败的一方,尽管这回不是败给了凌庭轩,而是再次,让老天爷开了一个大玩笑——
因雨水的冲刷而变得潮湿光滑的石背对此刻虚弱无力的我而言,显然不是一个绝佳的战斗地点。眼看我就快扑到凌庭轩身边,他抽手举剑自卫,我不过是向一旁稍一躲闪,却突然脚下一滑,眼看着,就要掉下石背坠入波澜澎湃的湖水中。
凌庭轩似乎也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样的场面,于是他毫不犹豫一把扔掉了手中的剑,本能地抓住我伸出的左手,用尽全力试图将我拉回石面上站稳。
我赌赢了——
顺着凌庭轩挽救我的姿势,我将雪华深深送进了他左侧肩胛骨之下,距离心脏,很可惜地仅仅相差了分毫。
我承认,自己这么做实在卑鄙无耻,但我不得不利用凌庭轩心底对我依旧满溢的爱恋,让他爱我的本能,成为我最后的武器,用来夺走他的性命。
也正是因此,我摧毁了这个处于崩溃边缘的野兽最后的精神防线。
他瞪大了双眼,看着胸口汹涌而出的鲜血,用手去擦去抹,却怎么也止不住。于是最终,他干脆放弃了止血,带着满手的殷红狠狠地掐住了我的喉咙。
瞬间,全身血液都争相都涌上大脑,头像要炸开般的涨疼,泪水像是被挤出来一般沾在睫毛上阻碍视线。我涨红了脸颊试图张嘴呼吸,却除了发出扭曲的嘶喊声,再无其他作为,只好摸索着,在意识彻底涣散之前,用尽最后一分力气,将雪华从凌庭轩的胸口拔出。
肌肉被摩擦撕裂的声音是如此惊心动魄,以至于我终于成功让自己与凌庭轩之间保持一段较为安全的距离之时,趴在石面上大口喘着粗气,久久不能从方才那片刻的恐惧中缓过劲来。
这一剑刺得很深,应该是伤到了凌庭轩的大血管。只要再过不消一炷香的时间,就是他的死期了——只是他根本不在乎伤势,反而一步一步向我逼近,兴许,是打算让我陪他一同下到十八层地狱才甘心吧。
我勉强支撑自己站起来,将雪华再次对准凌庭轩的胸口,然而这一次,我并不指望自己能够凭着这颤抖不已的双手,来阻拦那头陷入狂乱的野兽。
因为,我接受这样的结局。
“凌庭轩!她怀孕了!”
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厉喝,我只当自己是实在累到不行,将仍在呼啸着的风声听成了有人在讲话。
“凌庭轩,公孙若雅她,沈若卿!她怀了你的亲生骨肉!”
刹那间狂风开玩笑似的平静下来,没了耳边混杂的噪音,这句话传遍了广场,自然也真真传到了我和凌庭轩耳中。我不断重复在心里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这不可能是真的!可理智告诉我,我并没有听错——
顺着呼喊的来源望去,尹晔隔着湖水在对岸声嘶力竭地向我,不对,是向已经欺近我眼前的凌庭轩咆哮着。
我愣在原地,甚至没有回头去看凌庭轩有何动作,只想赶紧为自己把把脉。
可左手三指刚触上右手冰凉的肌肤,我还没来得及去感受那跳动着的脉搏,却被紧接而来的另一个剑身刺入人体的声音惊得转回头。
鲜红滚烫的血液顺着雪华一直流淌到我的手上,滴落在我的脚尖。
我甚至不知道这一回自己是怎样将雪华再次刺入凌庭轩的体内的,只是一想到“我杀了自己亲生骨肉的父亲”,心跳就躁乱的难以停歇,眼泪也在瞬间决堤而出。
我想把剑拔出来,可一用力,却发现自己已经没了那个力气,不仅仅是因为我体力透支,更因为——在凌庭轩的身后,还有一张我十分熟悉的面孔。
“追魂!”
一柄雪华剑,刺穿了两个深爱我的男人的胸膛。
原来方才我瞥见的那个身影,是赶来助我一臂之力的追魂,而现在,他的确帮到了我,以生命为代价……
前面的凌庭轩面色惨白,显然已是在弥留之际,然而这一刻,他看着我,眼神却像是当初在鹫尾山的山洞里初见时那样的柔情似水。不,应该是更早,那是上辈子,在孤儿院初次见面,这个男人将我视为至宝的眼神。
至于他身后的追魂,保持着他一贯淡漠如木头的表情,依旧是那曾经无数次在我失落之时为我带来温暖的笑容,此时此刻,却让我哭得撕心裂肺。
“能不能,许我一个愿望?”
追魂每说一个字,红得刺眼的鲜血就从他嘴角溢出,我甚至忘了去管雪华剑,只是双手抱着脑袋不断地摇着头——不,我不要,只有你不死,我才会答应你的愿望;只要你不死,莫说一个,五个,十个,甚至是一百个愿望,我都答应你!
我双手抱着脑袋,不断地摇着头摇着头——追魂,你不要死,现在最想要愿望得到满足的人,是我是我!求求你,答应我,别死。
“下辈子,能不能,爱上我?你能不能,许我你的下辈子?”
追魂吃力地说完这句话,每说一个字,他的脸色就更苍白一分。
当他说完这句话,好像已经没有了气息的凌庭轩居然也抬起头来,就好像,他也想向我讨同样一个的愿望。
“不……”
“我做不到……”
“我对不起你们……”
“求求你们……”
“下辈子,别再爱上我……”
“求求老天爷……”
“下辈子,别再让我们相遇……”
我哭得难以自已,终于断断续续把话说完,话音刚落,凌庭轩失落地阖上双眼,只是追魂,忽然笑得很明媚,很阳光。他看着靠在自己胸口的凌庭轩,最后对我说了一句,“不要哭”,然后带着他的尸体,一起,坠入了雍麟湖碧绿色的湖水中。
“不!”
我对他们二人的记忆,从此,便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然后黑幕降临,我也再没有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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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轩帝五年,轩帝遇刺驾崩,其兄逍遥王继位,改年号为瑶荫,从此,开创大凌国又一繁荣盛世。」
宫中档案局里封存的史书上,对凌庭轩在位短短五年时间的记载仅以以上这句话终结,不光是官方正史,就连民间的野史也鲜有对他是如何遇刺身亡的详细记录,更莫说当日惊天动地一场荒唐婚礼。后世国人对这位皇帝的印象,只知道他是个政绩卓绝、治国有方的英明君主,可至于他弑兄杀父谋权篡位等罪行,过了我们这一代,便再无人知晓——这一切,自然是凌逍遥的做了手脚。
凌庭轩死后,在众臣推举以及商汗贝楼的大力支持下,凌逍遥终于名正言顺地成为了凌国新一任的皇帝。不知是不是老天也要祝贺他,瑶荫帝登基第二天,凌国境内连绵几个月不停的大雨终于渐渐收住了势头。
凌逍遥初登基,便花了整整半年的时间在国境内四处奔波。虽说之前在凌庭轩的治理下凌国的国库还算富裕,但毕竟这几月天公不作美,农民们不但没有上交税费,反而必须靠国家的救济才能维持生存,因此如此大规模的赈灾很快便消耗了几乎全部资金。有贝楼“好心”提供的钱财物资,凌逍遥亲自在各地督办赈灾事宜,力求在节俭的基础上能够最大程度地扶持农业振兴。期间虽然历经艰苦,不过作为结果,凌逍遥在短短半年内重振民生使凌国经济不但得到了恢复,甚至已经有了继续发展的苗头,这他收获了励精图治的好皇帝的形象和威名,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至于我,因为身体状况实在太差,几次徘徊在生死关头。虽然最后在尹晔和老魔怪终于还是费尽周折,成功地把我从阎王殿里拉了回来,但我和凌庭轩的孩子,我与他之间唯一仅存的联系,在连日的昏睡中却没能保住。
待身体恢复后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宣告了沁雪的解散。尽管活下来的兄弟们百般恳求,在这半年的时间内,我还是在李大叔的帮助下将沁雪旗下所有商号全部变卖。因为是急于套现,总价过亿两白银的财产到最后将大家全都遣散完安顿好,给他们一个机会放下武器好好开始一个全新的生活,也就所剩无几了。我本想将这笔钱全数交给李大叔,让他重回朱越,再去开个小旅馆安享晚年,可是李大叔说什么都要跟着我,结果最后,我也不再与他执拗,他便成了如今沁雪里唯一还留在我身边的人。
你问雪仪、殇月还有小良去哪了?
他们自然也有自己的生活。
凌轩五年腊月廿八,在重又指派给小风哥哥作为家宅的护国将军府内,诞生了我那活泼可爱的小侄子公孙嘉颖。这个胖小子,继承了他爹娘身上的全部优点,凡是见过他的人都道他将来必定是个威武不凡的盖世英雄,可我不这么觉得,我知道他以后必定是个混世魔王,调皮捣蛋无法无天——谁让他每次一见到我穿得像个棉球似的出现在屋子里就乐呵呵笑个不停,有几回甚至还流下了一大滩口水!
嘉颖很是好动,似乎也有些天赋异禀,在没几个月大的时候小藕段一样的双手双脚就已经颇有力道。这小鬼头经常趁人不备暗中使坏,不是在这给你一拳就是往那踢你一脚。痊愈后的小风哥哥被封护国大将军,每天出入军营操练士兵,那都是威风凛凛,可要是让他的同僚们知道他回到家以后经常被儿子掐得鬼哭狼嚎,不知道会怎样笑话他呢?
不过这小鬼头的拳脚倒也做过一件好事,凌瑶荫元年六月十九,我的傻徒弟叶小良和曾经的鲁莽手下殇月,终于在玄武大街东边的一所宅院里拜堂成亲。这对欢喜冤家在沁雪解散之后就进入军中各自任职,明明两个人都惦记着对方,可两个人却都放不下身段去讨对方的欢心,一来二去,甚至较起劲来。他们带着下属在军中不断你争我比,闹出过不少矛盾,虽说如今太平盛世,可最重纪律的部队里怎容得他们如此胡闹。终于有一天,小风哥哥实在受不了两个得力干将的关系如此荒唐下去,决定将他们叫来家中要好好教训一番。巧的是,二人在去面见公孙将军前先后进了小鬼头的屋子,先后吃了小鬼头不少豆腐拳脚,最后两个人气不过自己居然被个奶娃娃见面就又打又踢,于是便联手挠嘉颖小鬼的痒痒。而更让所有人没想到的是,小鬼头咯咯咯咯一阵笑声居然激起了二人对家庭的渴望,这一渴望,终于圆满了这一段美好姻缘。
时光飞逝,转眼就到深秋,虽还未及冬日,我却已经穿上了厚厚的棉衣。因为畏寒的毛病更加严重了,出入庭院的时候甚至还得揣着暖炉,行动十分不便,于是,我索性大部分的时间都躺在厢房内的软榻上。一个人清闲得在屋里坐着,身上盖着毡毯,一旁矮几上摆着茶点和书籍,一边吃茶看书,一边欣赏着北国深秋美景,这样的生活实在好不惬意。
只是,这并不是我想要的……
“什么?你说你要走?!”
十月初三,跟随着凌逍遥入宫居住的小影哥哥才隔了三天又出现在我房里。
这个哥哥,在我面前就成熟稳重得像个父亲,在情人面前就幼稚可爱的像个孩子。我知道他一定又是跟凌逍遥闹了别扭,所以借着回家探亲的名义出来跟人家怄气。他那点小心思,我不点破,他也高兴赖在我这一直等到尊贵的皇帝陛下低声下气来求他回去,只是我实在受不了每回他们和好之后黏黏腻腻的一幅肉麻画面。
“是啊,因为你们每个人都出双入对的,只有我是孤身一人,我嫉妒,可不能拆散你们吧,那就只好自己躲开了呗。”
我接过小影哥哥剥好递来的柑橘,塞进嘴里,一边胡乱咀嚼着一边说笑。猛然间汁水迸进了气管,我顿时咳得难以自已,幸好有小影哥哥为我拍背顺气,终于是平静了下来。
“你看你,这叫哥哥怎么放心你一个人出去?”
我本以为自己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就能把这话糊弄过去,可没想到纵是自己再是表现得若无其事,大家还是会觉得只要让我一人独处,我就指不定会做出什么傻事。
这些日子以来我不是没跟别人提起过自己想离开将军府的念头,可是每个人听了这些话就一样全是瞪大了眼睛小心警惕的模样,总怀疑我是不是有什么对自己不利的打算。
“玩笑,玩笑……别紧张,说说而已。怎样也要等到看你当上了皇后再走吧!”
“什……什么皇后,别开玩笑了……”
我知道怎样打住小影哥哥接下来会对我做出长篇大论的教育,那就是跟他提“皇后”这个词——他身为一介男子,与同样是男人的凌逍遥相恋已经不为世人所接受,可如今凌逍遥执意不肯娶妻生子,非要立他为后,这虽然是一种爱的表现,却也同时将多么巨大的压力强加在小影哥哥身上——他最近几次离宫实际都是因为两个人在这件事上起了分歧,我此时戳他的痛处的确有些残忍。
不过……我也有我的理由。
谈话至此便冷了下来,之后小影哥哥为我暖了一壶茶,又交代了几句,没再坐多久便走了,而我,虽然心怀愧疚,不过确实是有自己的一番打算,也没挽留他。
是夜,我从将军府翻墙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