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短有力的一个字,让那个不知所措,本一心想要爬回到孩子身边的农妇在瞬间彻底安静下来。不过从她眼中滚落的泪珠,势头却越发凶狠。
虽不明就里却还是服从命令,双手奉上片刀的士兵在二人之间站定。
“拿去,杀了那个叛党凌逍遥,朕免你一家世代赋税。”
凌庭轩用手轻轻一拨,那把闪着寒光的刀便随之落到满地泥泞上,水花溅了农妇满脸。
她先是一愣,然后双手合十,在胸前来回搓着,不断踯躅着,犹豫着到底该不该拿起那把刀。随后她像是下了决心般颤巍巍地向前一点一点伸出手去,可那只骨瘦如柴蜡黄颜色的手越是靠近刀柄,速度就越迟缓,抖动得就越厉害。
孩子没了妈妈的拦护,哭闹声音顿时一发不可收拾,这名农妇本和所有的百姓一样,只不过是个与这纷争毫无瓜葛的局外人,却莫名其妙被卷入一场残酷的斗争中,成为了众矢之的和众人目光的聚焦点,终于,她再也忍受不了,哭着,猛然一把抓起钢刀,眼看那刀锋就要划破她的喉咙。
所幸,刀口只留下了一道淡红色的浅痕,那凶器便立刻被早已看出端倪的凌逍遥先行夺下。农妇转眼间在鬼门关前兜了个圈子,当凌逍遥把她送回孩子身边并颔首示意几个手下过去将安顿她们母子,她依旧惊魂未定。
“没事了,没事的……”
凌逍遥跟过去,好声好气地安抚了一下那个因母亲回到身边而渐渐安静下来的孩子,他正站起身想要痛骂凌庭轩的麻木不仁,却突然被缓过劲来的农妇接连不断一块一块的黑泥,砸得浑身都是。
“都是你们,都是你们!当不当皇帝大老爷有那么重要吗?你想要住进那个皇宫,你们自己兄弟之间商量去啊,为什么要把咱们害得那么惨!”
“先皇老爷都说了是皇上当皇帝,你服不服那都是你爹留下的遗言!在咱家里,从小教的道理就是祖宗说的话最大,你怎么连这个都不懂呢?!”
“你们大老爷,吃的好穿的好用的好,过得享受,那可都是咱们老百姓一点一点洒泪擦汗换回来的!”
“你们忍心么?忍心吗?!”
农妇一番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引起了许多人的共鸣,多数实在忍受不住终于抽泣出声,也有不少转开视线偷偷用袖管抹眼泪。
凌逍遥和匆匆跑上前去帮他清理污渍的小影哥哥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环顾四周,眼神中透着一些茫然。老魔怪试图想去安慰一对他们方才正照顾着的爷孙,却怎么也止不住他们的哭声。小良的脸色阴沉,似是犹豫,又似在思索着什么,至于殇月,只见她持剑的右手微微颤抖,胸膛猛烈起伏了两三次,然后奋不顾身扑向凌庭轩。
三招之内,冲动的殇月就被凌庭轩单手掐住了喉咙。此时,他的气势与魄力早已远远不是方才所能及。被他一点一点举起来的殇月等着双脚挣扎着,甚至丢掉了手中的兵器,而凌庭轩只是笑,笑得很狰狞。
“殇月!”
“众将听令,乱臣贼子,杀无赦!”
小良冲出去想要救下殇月的那一刻,凌庭轩下了这道命令,然后大笑着将已然没了生气的殇月单薄的身子狠狠地朝小良身上砸去。随之而来的,是上万人拔出兵器的声音,一切都来的太快,当我们这方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还停留在殇月身上的时候,来不及迎战,广场的另一头,却出现了一阵惊天的激烈的喊杀声。
这是突如其来降临在所有人脑中的意外,观望的老百姓们,凌庭轩和他的几个手下,勤王的将领与士兵之间都不断交换着疑惑的眼神,至于我,在与凌逍遥四目相对之后,欣然明白,这天降奇兵,应该并不是我们的敌人。
可他们到底是何方神圣?
盘旋在所有不知情的人心中挥散不去的疑惑,终于随着那一股奇兵势如破竹般瞬间杀到广场而找到了答案。这是一支由上百个身着异族服装的彪形大汉所组成的骑兵队伍——他们肩上都披着厚重的毛皮,手上各自握着一把巨型重斧,魁梧的身子似乎要把身下健硕的马匹压倒一般——虽数量不多,却气势惊人。
异族人的出现霎时引起了百姓,甚至是士兵、将领们的恐慌,方才那位盛气凌人的章勇将军是距离他们最近的一个,屠杀逃兵时候一点都不手软,却在此时此刻吓得不知所措,胡乱指挥兵士上前阻止异族人的靠近——然而,这只是徒劳地让他们白白送了命。
最初的一波骚动在那百数柄滴血的巨斧威慑下很快便平静下来,从那些彪形大汉中间忽然露出一道足一人通过的空隙,随后,一个腔调十分奇怪的男人声音抛出了这句如同炸弹般的话语。
“轩皇帝,几年不见,别来无恙?”
“你是……商汗贝楼?!”
从人群里步行而出的,是一个身材高挑精健,样貌英俊异常的男人。他比身后跟随者的同样步行而出的两个汉子,个子要矮些,长得也明显不如其他异族人那般粗犷,五官精致细腻,看上去有种与众不同的气质与魅力,应该是个混血。章勇一见到他,便两腿一软,差点摔倒在地上,而他只是笑笑,并没有停下脚步。
“正是本汗。”
这位美男子的出现,非常滑稽地顿时止住了不少妇人的哭声,只是剩下的男人们,不仅仅是军人,还有来自普通男性老百姓们的杀气顿时骤增。不过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畏惧,他一路保持着迷人的微笑走到凌庭轩面前,凌庭轩方要开口,他却忽而转身,径直向我走来。
“贝楼!你这是什么意思?!皇上登基之时与你签订条约,约定五十年内互不侵犯,你如今是想毁约,昭告世人你商国可汗是个不守信用的人吗?!”
定西侯赵子杰是距离贝楼最远的一个,所以当贝楼刚在我身旁站定,他便扯着嗓子大喊起来。
许是因为他心里其实非常害怕,赵子杰喊出的最后那个字生生破了音。贝楼本像是没有听到他的喊话般丝毫不改脸上的笑容,这下突然“噗嗤”一声笑出来,唇边的酒窝加上弯月般的双眼让人顿时眼前一亮,就连我,沉重的心情也仿佛开朗了不少。
“商汗贝楼,年纪轻轻便在百招内打败了上任商汗接过商国权杖,在位十年,商国内各部落和睦相处,商国的经济也是在这十年内迅猛发展,您的大名真是如雷贯耳,不知陛下千里迢迢从南国赶来是为何事?”
很明显贝楼是来帮我的,只是我暂时还不知道我的同伴当中是谁有这么大的本事,将这有叱咤风云之能的大汗请动,不远千里而来。不过既然来者并无恶意,更似有必胜之势,我便轻轻松松当着众人的面与他攀谈起来。
“哪里哪里,若卿公子的大名才是响彻神州,就连我商国境内也有不少国民与你旗下的商铺有所往来。本汗可是早就想来见识见识,现在看来,若是有幸与如斯美人切磋一番,那更是人间美事了!哈哈哈哈……”
我们二人相谈甚欢,与周围的紧张气氛显得格格不入,我本想看看凌庭轩是何反应,却忽然听到贝楼压低了声音凑到我耳边:“公孙小姐与令兄,果然十分神似。”我一惊,转头向另一个方向,正好看见从商国骑兵队里被雪仪小心翼翼扶出来的拄着拐杖的小风哥哥,可又觉得有些不对劲,再看贝楼的眼神一直跟随着向小风哥哥奔跑而去的小影哥哥,终于明白过来。
“可惜,伊人早已心有所属,大汗即便有再多牵挂也只是徒劳。不过若是以后有机会,若卿认为,大汗不会介意同我以朋友的身份把酒言欢,好好聊聊吧?”
贝楼闻言一愣,不过很快恢复了平静,遂与我相视而笑。
“贝楼,你究竟什么意思?”
终于还是没有沉住气的凌庭轩发话了,此刻他的脸色阴沉的比漫天乌云还要让人觉得压抑。相比之下,明媚开朗的贝楼显得更为神采奕奕,他笑道:“只是应邀游历一番,轩皇帝莫要如此紧张。”
“应谁之邀?”
“朋友。”
“什么朋友?”
“好朋友。”
“既是出游,为何带来这么多士兵?”
“轩皇帝可别误会,这些不过都是我皇家的仆人罢了,并不是什么士兵。”
二人一问一答,一个神色肃穆,一个应对自如,然而随着问题的慢慢深入,凌庭轩却因为贝楼的轻松自在而越发暴躁起来,他大吼出声:“贝楼,你我当日定下和平协议,五十年内你商国不得侵犯大凌,并且除非是朕亲自邀请,商国皇室决不可踏入凌国国土半步,你如此明目张胆地违反条约,是想承认你现在已非商国皇室之人,还是给朕一个理由,前去攻打你商国国度?!”
“没错,我的确是签署了这样的条约。不过我也没有破坏里面的任何约定,因为,这协议签订的前提是,你凌庭轩是你们凌国的正统皇帝,不过……”
“不过,五年前你之所以能够得到先帝遗诏登基为帝,全部都是你一手策划而成,你的皇位,来的并不名正言顺。”
尹晔忽然站到了浪尖打断贝楼的话,这一爆炸性的言论引得众人哗然。凌庭轩脸上的不悦更明显地表现出来,只是他仍旧紧握双拳,竭力忍耐着。
“六年前,先帝因身患重兵危在旦夕,我以江湖神医身份入宫,表面上是为他治病续命,实则,是奉了凌庭轩之命,治病的同时在他的体内种下蛊毒,从此以后,先帝不论吃、穿、行、语,甚至是生死,全部都为我所控制。”
语惊四座,所有人都因他的一番话而吵吵嚷嚷地议论起来,不过尹晔并没有因为周围的吵杂而停下来。
“我控制先帝所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下旨,召当时还是四皇子的凌庭轩回宫,同时替他母妃平反,恢复他的皇族身份。”
“而第二步,便是借先帝之手,在朝中替凌庭轩树立威信,为他以后登基铺路;同时,为凌庭轩在创造各种便利,助他将江湖最大的杀手组织血薇,顺利搬到京城。”
“住口。”
“先帝的身体虽然看上去日益强健,实际上那只是因为先帝体内的蛊虫吸取了他最后的体力而越来越强壮所表现出来的假象。凌庭轩命我让先帝一直撑到他母妃的忌日,以先帝的死祭他母妃冤死之灵,而在这段时间内,他还让我做了一件事——”
“不准再说下去……”
“先帝早在生病前就已立下传位诏书,而诏书上所写的皇位正统继承人……”
“闭嘴!”
凌庭轩尝试了两三次都没有打住尹晔的话语,最后,一把呼啸着穿过雨帘刺向尹晔胸口的钢刀,终于成功地将这一条条控诉打断。
然而一切早已太迟了,先前蹲坐在距离凌庭轩较近之处的百姓们全都悄悄地向远处挪移,有几个士兵的手摸上了自己的武器紧紧攥着刀柄,而双眼则是警惕地盯着这个片刻前还被他们视为衷心护卫的对象的男人。
昔日帝王,此时却沦落成一个极度危险的杀人狂魔。
“轩皇帝,你这可不是大丈夫所为啊,在我们商国,要当皇帝人人都可以,只要你有本事把现任大汗打败成为最强者。像我,十五岁打败我爹,那全国上下对我一个黄毛小子登基,也是心服口服。这是勇士的行为,不耍手段,不搞心机,你这样,不好,不好……”
紧张的局面加上贝楼的火上浇油,凌庭轩纵是再逼自己忍耐,也终于火山爆发。他几乎是用抢得,夺过手下捧着的那把他惯用的青锋剑,猛然身形催动,在眨眼一瞬间便来到小风哥哥身边。
好在我们几个人相互间的距离都不算太远,小风哥哥虽然行动不便,有雪仪暂时挡着,再加上立刻赶到追魂和凌逍遥,凌庭轩试图伤到他的举动并没有得逞。
随后,他的目标便转向了追魂。招招阴狠,招招致命,仿佛完全不要命似的一剑接着一剑刺向追魂身上各处要害。追魂有些措手不及地勉强应对着他的攻击,他所表现出的吃力让凌庭轩更加兴奋起来,丝毫没有注意到悄然侵向他身后的小良。
随着小良手中兵器的落下,凌庭轩背后从右肩一直到左腰划开了一道长长的血痕。这头现已彻彻底底发了疯的野兽回头向小良一阵胡乱砍刺,虽不讲剑法套路,手上却卯足了狠劲,也成功地让小良挂了彩。
“主公小心!”
一声惊呼,一个黑衣人飞身扑上前,用自己的胸膛替凌庭轩挡下了来自追魂的一剑,当他最后倒在凌庭轩怀里闭上了眼睛,这个陷入狂乱之中的男人终于有些冷静下来。
他单膝跪地,一双手用剑支撑着自己的身子,一手抱着那具已然没有了呼吸的尸体。他冷冷地看着身边血薇的杀手们一个又一个倒在地上,又有一个又一个不怕死地冲到最上前和我沁雪的精英们拼死相斗,自己精心培养多年的死士到如今只剩下屈指可数的几个人为他孤军奋战,而那几号口口声声前来勤王救命的将军却只会不动声色,缩在人群堆里但求自保。
真正失去了局势的凌庭轩愤怒了。
我原以为之前几次将他**,已经见识过了他最恐怖的一面,但惟有此刻,我在瞬间意识到,这才是他真正愤怒的模样。
怒火中烧,似乎只有这个词才能匹配他此刻的神态——
在无情的刀光剑影中被撕裂得破烂不堪的外套挂在身上,几处破碎的布头与早前被我刺中的已经结了血块的伤口粘连在一起。他将同伴的尸体小心地放倒在地上,动作时因为被这些衣物牵制而让他很不耐烦。当他最后为死者闭上双眼,干脆一把将整件上衣剥落,露出早已伤痕累累的上身。
背上伤口依旧不断向外涌出的鲜血顺着雨水一直滑到他胸前,可他丝毫不觉得痛似的,大手一抹,将胸前洇红了一片,他把残留着血迹的手掌直举到嘴边,伸出暗红色的舌头轻轻**着。
映衬着这般可怖的动作的,是来自他那细长的双眼中闪烁着的幽绿寒光。随着最后一个血薇杀手终于倒下了,他站起身,将手中的长剑迎风抖落了两下,然后举起持剑的那只手,闪着惨白的光芒的剑身随着他修长的臂膀,在所有人身上来回停留。
这个迎风站在飘摇的雨幕中的男人,周身似乎燃烧着团团业火,称他为来自地狱最底层的使者,一点也不为过。
凌庭轩冷笑着,将在场每个人都当作他的猎物一般,上下审视了好一阵子——
唯独除了我。
然后他仰天长笑,不再将目光停留在任何人、任何事物上,随着一道似乎要将天际劈成两半的闪电飞身而起,在眨眼间落到了那只石兽脊背的一端站定。
所有人都知道,另一端的那个位置,是只属于我的。
可是没人会答应,让我孤身一人,站上那挂着“鬼门关”牌匾的擂台。
我一次又一次,拨开挡在面前一个又一个亲人、朋友的身子。不论是大哥深沉的目光,雪仪含泪的乞求,小影哥哥强行的拖拽,都无法停下我的脚步——直到我距离湖岸仅十步之遥,追魂站到了我的面前。
我以为自己又要再重复一次方才的动作,可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一言不语。
我回望着,目光直落入他温柔的眼底,我失落地发现自己竟完全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只好盘算着,倘若连他也要强行阻止我,我是该把追魂就势推到湖里还是绕道而行。
然而,他却出乎我意料之外地,只是用手指轻轻拂开了挡在我眼前的碎发,然后低声问道:
“能不能,许我一个愿望?”
我诧异地瞪大了双眼,这一瞬间的措手不及让我猛然意识到自己,是真正辜负了一段本可以让自己永远幸福的感情。
我向追魂莞尔一笑:
“等我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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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12点,《终章·虚花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