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清明
耀城老爷不太喜欢三儿子祖钒一家,这是锦都了解沈家的人都知道的,至于为什么不喜欢,和他膝下无子并无直接的联系。
祖钒少爷只有一女,沈千榕,十八岁的时候招了个上门女婿,也就是栗邵。祖钒少爷之所以喜欢栗邵,是因为他能够帮助自己和日本人做生意。
栗邵几年前从东京留学回来,37年日本人打进中国之后,他在日本军中做翻译。
耀城老爷说,他没有这个三儿子,他这一家人都和沈家没有半点关系!
——摘自何明亮硬面抄第二本,保罗·司丹回忆录
其实按照我的理解,沈老爷应该是恨痛恨汉奸的。也许我应该庆幸,幸好我没有留着钫家和钒家的血统吧。为什么沈千桦最后没有开枪打死那两个汉奸我不得而知,但是我相信他一定像他爷爷一样痛恨着家国的叛徒。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我才不太想站在母亲这方吧。
抑或,像当年的沈千杉一样的不作为,才是让自己彻底脱离这场纷争的最好方法吧。
可是沈千杉最后却没能躲开沈氏的命运,毕竟他依然姓沈,流着沈家的血。1943年,那场大火之后,日本人的屠刀之下,留下了他的冤魂。
也许有些可笑,我作为沈千杉的后人,和他流着一样的血,现在却坐在电脑前写着他的死,就好像是在写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一样。
也许时间过去太久,我已经开始遗忘了。
我是幸运的,因为我还可以选择遗忘。
——摘自文宾达邮箱文档
也许一面之缘,并不会给沈千桦留下太深的印象。钒家回来呆上几天之后,沈祖钒和两个妻妾回到了外地的分号,女儿沈千榕和女婿栗邵留了下来。
这自然是张玉琴点头同意的事情,这些年来和日本人打交道的机会越来越多了,他们需要一个翻译。
沈千桦从张玉琴办公用的账房门口走过,回看了一眼一众讨论人的背影,冷冷地一笑,转身离开了。
很显然,沈祖钒送回了女儿女婿的目的,是想重新回到沈家分一杯羹。早先沈老爷去世的时候,一众的儿子就在闹分家,结果因为沈千桦的“还魂”,老太太一声令下不允许分家,这场闹剧才暂时停了下来。
沈千桦太了解沈家的历史了,最辉煌的时候,几乎富可敌国,甚至拥有自己的民兵,能够自己制造兵器——当然,现在这种辉煌已经不再,但是,沈家的势力依旧不可小觑。
可惜的是,自己父亲沈祖锡已经看不到了,看不到也罢,难道还要留下来看曾经辉煌一时的沈家走向衰败吗?想到这里,沈千桦不由得感觉原来早逝也不是一种遗憾,只是,这样一来,自己对父亲的记忆就模糊了。
那找上自己麻烦的三个日本人,自然是张玉琴派人找来的。派谁去找的?那自然是勇杰了,这毋庸置疑。一个爱和日本人打交道的勇杰就已经让他带上戒备心了,再来一个在日军里做翻译的栗邵,继续这样下去,恐怕沈家就该搬到日本去了。
夜晚,他缓缓通过一条漫长的甬道,来到一个密闭的房间内。
这是一个地下室。
他凭着记忆来到了电源的开关处,拉下了电闸,地下室内的灯亮了起来。前方玻璃缸里,液体静静放置在那里,里面飘着一些沉淀物。
他观察了一会儿,转身将旁边的清水注入到玻璃缸中,一股蒸汽冒了起来,立即被通风口的抽风机抽走。他又打开一大瓶冒着烟的化学试剂,快速到进玻璃缸中,缸中的液体顿时沸腾了起来,他不由得往后倒退了一大步。
他捂住了口鼻,但依然被这空气中的气味刺激得咳了起来。重新盖好玻璃缸之后,他关上了门,来到了另外一间地下室里。
这里就像一间办公室一样,书桌,椅子,台灯,桌上铺满了稿纸,画笔,量尺等工具。背后的书架上,堆满了各种英文的书籍。
他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深呼吸了一口气,这一间地下室中的空气比刚才那间要好多了。
他往往会在这些图纸前呆上很久,写写画画,偶尔翻翻书。
没人知道他在做什么。
直到半夜,他才再次穿过甬道回到家中。
不过,没有人会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因为根本没有人知道他离开过家。
1940年清明。
沈耀成墓前,这是家人第一次在清明给他上香。这一年的清明没有雨,墓周围的野地里花开了,小辈们不懂得祭祖的严肃性,开始奔跑玩耍了。
作为孙辈的沈千桦站在长辈们的身后,默默注视着爷爷的墓碑,新的,是的,这墓碑才立起来两个多月而已。
“哥,”站在沈千桦身后的沈千柏很小声地说道,“你没有看到爷爷走的时候的样子,他不瞑目啊。”
沈千桦侧脸过去,看了看弟弟,却发现他的眼神里带着一丝恐惧。
“怎么?”他用很慢的唇语对弟弟问道。
而沈千柏只摇了摇头,眼神中依然带着恐惧。
这一句话被沈千桦记住了。晚上,待家人都睡下之后,他轻轻来到了弟弟的房门外。
沈千柏的房间里依然亮着灯,他没有睡下,也许是正在等着哥哥来问白天的问题。
沈千桦在弟弟的书桌前坐下来,灯光映照着他惨白的脸和白色的头发,看起来更加的诡异。
“虽然从来没有人追问过,但是,我总觉得,爷爷不像是病死的。”
“你说什么?”沈千桦的眉头皱了起来。
“当时,二婶不准大家磕头的时候抬头去看爷爷,但是,我悄悄看了一眼。”沈千柏停顿了一下,说,“爷爷的眼睛没有闭上,不仅没有闭上,而是瞪得老大,连血丝都瞪出来了。”
沈千桦的表情凝固在了脸上,现在看来,他就如同灯旁的一尊石膏雕塑似的。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半晌,他轻轻托着额头,闭上了唯一有灵气的眼睛。“千柏,这些话你告诉我之后,最好把它烂在肚子里,谁也不要告诉。”
沈千柏深深一点头,灯光从他的眼睛里反射出来,仿佛是愤怒的火。
“另外,千柏,”沈千桦重新抬起了头,开口问道,“那天你出去了一整天,是去哪里了?”
“哥,这个问题,我可以不回答吗?”
沈千柏倒了一杯茶,一口喝了下去。
“要能沉得住气,”沈千桦看着茶杯里残留的那一丁点颤抖的茶水,以及弟弟有些发抖的手,“无论你在做什么,想成大事,你得先沉得住气。”
“我知道了,哥。”
如果当时沈千桦知道弟弟所走的道路和自己不同,会不会伸手去拉一把他?
我想,他也许不会吧。
如果说他是英雄,我想,他依然缺少了一些东西,因此,英雄榜上没有他的名字。
——摘自文宾达邮箱文档
其实,从沈家走出来的军人们很齐全。国军,共军,还有伪军。我不知道应该怎么给千桦下定论,但是,他如果一路走到底,他会是英雄。
然而他没有。
——摘自何明亮硬面抄第二本,保罗·司丹回忆录
“这死亡特征,应该是是眼球睑结膜下点状出血,”毓芳轻声在沈千桦的耳边说道,“这是窒息死亡的特征,你从哪儿听来的?”
“这是千柏的原话,”沈千桦理了理衬衫的衣领,依旧带上了白色的领带,“爷爷不是病逝的,他是被谋杀的。”
毓芳皱起了眉头,用英文问道:“Why?”
而沈千桦只摇了摇头,闭上了眼睛。
当他再次对着镜子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的脸上再次浮现出了那冰冷的笑容。
谋杀,那么就用谋杀给人心留下的阴影来引出凶手吧。
也许现在应该庆幸自己是个幽灵!
清明过后,锦都的天气一天天热了起来。一日清晨,那清荣带着丫头在花园中喝茶赏花,突见白衣的沈千桦似乎怒气冲冲地从花园旁荫廊走过去,而毓芳则也是一副生气的模样追在后头,远望着沈千桦离去的背影,然后转身离开了荫廊,来到花园里,摘下一把花,生气地撕着花瓣。后面跟过来的小妾灵芝和素欢赶忙夺过毓芳手中的花,不料毓芳的手已经被这满是刺的玫瑰花枝给划伤了。
“这讨厌的千桦,今天不要让他回来!”
那清荣顿时笑了,这毓芳果然是大小姐脾气啊,嫁进来还不到三个月呢,就和丈夫吵成这样么?
“毓芳姐姐,不要生气了,快去包扎一下手吧。”灵芝一边用手帕捆着毓芳受伤的手,一边劝着。
“就是,气坏了自己可才不好呢!千桦也是一时气头上,你就不要怪他啦。”素欢也轻声地劝着,正在这时候,她看见了花园里的那清荣,点头为了声好:“清荣婶,早!”
“小夫妻一大早吵什么呢?”那清荣笑着招呼她们过来喝茶,“一直觉得你们都挺和睦的,今天是怎么了?”
“清荣婶,千桦今天一早来不知道发什么疯了,”毓芳委屈地说道,“砸了好多东西,又说了一大堆奇怪的话,然后刚才又说爹领着爷爷来找他了,这就追着出去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哦?”那清荣笑了起来,“这清明才刚刚过去,千桦一定是想起他爹和老爷了。他要去就由他去,吵什么吵啊!”
毓芳没有回答,只撅着嘴揉着手在那清荣的对面坐着。那清荣让丫头给她倒了杯茶,她伸手去接茶杯,却因为茶水太烫,烫着她手上的伤口而不由得发痛,赶忙又缩了回去。灵芝笑着替她接了过来。
“我不了解千桦,但是,我听老爷说起过,”那清荣继续说着,“千桦是个很孝顺的人,你和他也算是青梅竹马了,应该很了解他才对。”
毓芳小心地端着茶杯,轻轻摇着,想让里面的茶水凉得快点。“我只是以为,一个从英国留学归来的无神论者,不应该被梦见的东西左右罢了。”
那清荣喝了一口茶,笑了。
她还没有告诉毓芳,其实,她也是个无神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