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黑影消失的如此突然,小牛傻愣愣的呆住了。他想,要是早知道你这么没用,我还费力打架干嘛,至于弄得自己伤痕累累的吗,只要多说点话,不就成了。他身上大伤小过无数,此刻心神一定,痛感就同破闸的洪流,在他体内横冲直撞着,刺得他浑身打颤,抖个不停。
但他又不能放心张恪,只能尽力压制住这些难受,锤锤力竭的双腿,说道:“腿啊腿,你要给俺动起来,不然柱子哥就危险了。”可他的劝说不能带去一丝的力量,那平时力道和速度兼备的好腿,现在像是电量不足的发动机,除了摇摇摆摆,没有一点向前的欲望。
小牛艰难的抬起步子,再放下,第二次的努力就等同无用功,他只能在原地转个身,别说跑了,就是走起来,也不能坚持下去。他的眼睛平视前方,见到两排淡黄的光线朝自己射过来,他仔细一看,才知道是那些躲到两旁的莹莹光点。再一看,张恪狼狈的身形边跑边喊着过来,“小牛,快跑,快跑!”
他听到张恪的喊声,欣喜还没挂上脸,身体就下意识的动了起来。他柱子哥的声音那么急切,那么激情,就像是他们幼年时,为了躲避山上凶猛的野兽那样所发出的,张恪在后头喊,‘跑!跑!’小牛听见就憋足了劲,跑!
但他一定是忘了,被追着跑的,不一定是野兽,也可能是自己;他也不记得,他的腿已经是超负荷运动了,当他把全身的力气都注入到身下时,再想要突兀的迈出步子,可不能。他就像磕到了无形的石头,直挺挺就倒下了。
张恪过来,并不敢回头,抓着了小牛的手就跑,顾不上太多。可他没想到小牛的身子那么重,还没有提起脚,就被拉倒了。
他倒在地上,慌了神,可又迅速的将小牛扑在身下。然后闭着眼,准备受死。可过了半晌,除了耳中小牛迭声的呼痛外,意想中的镰刀迟迟没有呼啸而至。难道想要抓活的?张恪猛然睁开眼,一阵张望后,却不见半点身影。
这场以戏剧性开头的危险就这样戏剧性的结束,但他们两个还没回过神。因此小牛的痛继续着——张恪还趴在他身上呢。又过了一阵,当那些胡乱分布的光点渐渐有序了,张恪才认定黑影走了。
他缓了口气,撑起了身子。小牛的伤疤被张恪压得久了,血竟自己止住,但疼痛可未减半分。他把自己从张可身下抽出来,艰难的喘着粗气。
张恪的眼睛还在身后左右不断巡视着,生怕又蹦出个鬼影来,将他们一齐杀了,或是捉了吃掉。“柱子哥,刚才你被狼追着吗?”小牛咽了口吐沫,奇怪的问。张恪眼睛不歇,说道:“不是,也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好像是条影子。”
“影子?”小牛加大了声量。
“对,怎么了?或许不是吧,当时太危险,又没有光,我看不清楚。”张恪回应他,这才将目光移到小牛的身上,又一声大呼:“小牛!你受伤啦?怎么弄的?”他赶紧脱下身上的袍子,想要撕碎,好为小牛包扎,只是这黑袍做工太好,仍他如何扯、拉,也不能损伤分毫。
无法,只能把宽大的袍子折成一片,将身上只挂着一条条黑布的小牛裹紧。“幸好血已经止住,不然就危险了。”
小牛在张恪细心的照料下,恍若可怜地狗崽子一样,加上又过于疲惫,便仍由他翻身,包扎了。他的记忆在张恪一声声熟悉的话语中渐渐松开,童年两人愉快又刺激的冒险经历便自然的切进他的脑海里。
“柱子哥,对不起,是俺害了你,俺真不知道怎么去安慰大爷、大娘。”他忍得住身上的痛,忍不住心里的愧疚。看!柱子哥还和一样那么对俺好,可俺还害他,真不是东西。他心里的堵,能让他疯,让他不再快乐。只有说出来了,让柱子哥狠狠的揍一顿,拿铁锹抽,拿木棍敲,怎么样都好,都能让他感到好过,轻松。
张恪的忙碌的手,笨拙的手顿住了。小牛把心里的难过疏通,却堵住了他的心,大爷?大娘?他的自责会低于小牛?荒谬!这和当年他的离家出走一样,滑天下之大稽!他无时无刻都在悔,更不会忽视自己对自己的恨。而正是这股恨,才让他走到了这里。双刃剑,双刃剑,伤人既害己。他的动力来自悔恨,可悔恨不仅仅在推他向前,同时也会用尖牙利爪,撕破他的心脏!
“小牛啊!!!大爷、大娘,不在了!都不在了!”男人不该哭,一个敢于挑战死亡的男人更不能轻易地流泪。所以张恪只是干嚎着,无泪的干嚎着。
他张大着嘴,唾沫星子溅了小牛一脸,但也抹去了小牛脸上的表情——那些难受,惭愧的表情。小牛不能想象,那个永远卷着裤脚,永远叼着水袋的大爷,怎么就没了?他更不敢想,慈祥,和蔼,总会偷偷塞几个甜枣给他手里的大娘,又怎么会没了呢?
“柱子哥,你…你在骗俺吗?”
张恪闭住了嘴,鼻头红红的,脸上的脏,一丝丝的伤痕,还有那双同样红红的眼睛,活像一个小丑,没有家,没有了爸妈的小丑,“没错啊!没错啊!你柱子哥不孝,都没见到他们两老的最后一面!”他也在宣泄。这些心中堆积的整整五年的淤泥,在见到小牛的一瞬间就已经松动了。
而现在劫后余生的场面和小牛悲愤的情感,就像那股清流,冲塌了堵石,疏通了心道。他这五年来,不曾在父母的事上多嘴过一句,即使和他的那个她,在谈到这个问题时,也总是沉默着,不欢而散。
只有小牛,这个发小,情同手足的兄弟,才能让他在同样的记忆,同样的感情中,得到共鸣,得到慰藉。
小牛的脑子一向反应慢半拍,他不去想张恪那年在城市里过得无比悲惨的生活,直白地问:“为什么?大爷大娘为什么没的?柱子哥,你为啥不去看他们最后一面?为什么!”小牛没娘,张恪的老母亲,就一直像他的亲娘一般待他,无论他多脏,多顽皮,都总是笑呵呵地,替他擦汗,给他洗衣,还做好吃的煮豆子给他吃。
因此,小牛和张恪母亲之间的亲情,可以说,是不逊与张恪的。因为就在他还没有出山之前,张恪离家出走之后,经常会偷偷下山照顾张恪的父亲,母亲。为张恪在他不孝的罪过上,做了最好的弥补。可每当小牛问及失踪的张恪时,那位农村的、却和天下所有伟大的母亲一样,时刻都为她的孩子着想的妇人,便温声回答:“柱子他大了,去外面生活了。”
谁不会长大呢?可长大了就非得离家去外地生活?小牛当时不明白,现在仍然不明白。他又问:“柱子哥,你为啥不回家?为啥?”
张恪无以作答,他能说,能说我是为了他们安享晚年,为了他们能离开那个穷乡僻壤吗?他五年前确实这般想着的,可他现在,明白了。就算他能在那个国际大都市中立足,他的老父母,会乐意去城里养老吗?
不会的!他说,他们怎么乐意离开那个世外桃源呢?只有我这样的傻蛋,才会那么想吧?“我真傻!真的!”张恪无以作答,只能如此重复多遍。
祥林嫂的悲剧只存在书本里,鲁迅的笔下,而张恪的悲剧,却实实在在的攥紧了小牛的心。他的心被抓紧,就不再有多余的难过,也不再无用的自责,他的脑子都好像清醒了许多。“柱子哥!俺知道你为啥要来这,是不是想要找到大爷大娘?是不是?”
张恪听了惊讶的抬起头,兔子一样红红的眼睛注视着面目严肃的小牛,他点头,心里的秘密空了,就又被新的野望和欲沾满。复又起身,高声道:“小牛。我很感谢你,如果不是你的帮助,我也不会加入俱乐部,更不能走到这里。我现在不怕死,因为我已经死了,我就怕不能再看他们一眼,我真怕,要是我不能找到,或是来得太晚,怎么办?”
他把心里的担忧和想法说给小牛听,因为他知道,这个夯货和自己是一路人,他知道,他想要成功,仅靠自己,不成!
小牛也站起身,那件沾着血迹的黑袍掉到了地上。他说:“那就找,一直找,直到他们不后悔为之,谁要是不让,俺就锤死他!踢死他!咬死他!”
张恪激动万分,这答案正是他所要的。他高兴的说:“好!我们一起去找,就从这次的任务开始,谁要是挡在我们前面,就弄死,搞垮他!”
“对!听柱子哥的!”
这对难兄难弟,互相扶持着,为了一个不那么重要的梦想和执着,坚定了相同的信念,在无数荆棘的苦难中,反抗、斗争。一直到死!
小牛之后又在另一座沙丘上找到了他们武器,张恪就一步步搀扶着他,朝着红线上的箭头,挺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