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的几个月,宋成瑞时不时会来大世界捧场,每次都是固定的位置,以便孟梨裳一眼就能看见他。
每次他都是人群环绕,每次都是衣着体面,每次都送上一束玉兰,却每次都只是浅谈一番便走了。
他似乎没有什么企图,只是想看看孟梨裳,又或者是在等什么。反正,他等的让人摸不清头脑。
在这等待的过程中,孟梨裳知道了他是大世界的老板,是宋记酒楼的老板,是昌盛赌场的老板,是商会的会长。
在这等待的过程中,宋成瑞知道了孟梨裳的骄傲,知道了孟梨裳的才情,知道孟梨裳的孤独,知道了孟梨裳的神秘。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好像都更了解对方了,可却好像永远都隔得很远。也许是因为世事的磨洗让我们都变得太过圆滑,我们渴望被人了解,渴望被人珍惜,却又害怕被人看穿,被人掌控,所以我们总是固执的用虚情假意去试探对方,试图得到更多再付出,可是虚情假意到了最后,连你自己都分不清自己是真情还是假意了。
这世上,真的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又还无。
而这一切的转变,源自于一场意外。
宋成瑞的独生女儿宋安安是林中航的同学,与她父亲不同,她是一个典型的激进大学生,整日衣食无忧,所以整日考虑着救国救民,平日里因为她是宋成瑞的女儿,所以屡屡犯事都毫发无损,因而越发的大胆了。
那次,她竟然伙同十几个同学抓住了日本人的买办头子,狠狠的打了一顿,那买办头子素日里是有头有脸,受不得这样的羞辱,不知怎么的知道了是她下的手,虽不敢惊动人,心里却实实的难以释怀,便花钱请了几个日本浪人埋伏在她学校附近,准备报复。
可巧的是那天孟梨裳正好去学校找林中航,想跟他说点事,谁知他竟不在学校,跟着人去贴什么大字报了。这时,林安安正好经过,便热心的答应带孟梨裳去找林中航,谁知刚出校门,到了一条僻静的小巷子,那几个埋伏的日本浪人就冲了出来,上来就是一顿毒打,孟梨裳下意识的蹲在地上将宋安安抱住,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她,谁知一个浪人打红了眼,竟然抽出一把刀,蓦地往孟梨裳身上一刺,后来,她就失去了知觉了。
再醒过来,便已经在医院了,刺鼻的药味,耀眼的白色,身上难忍的疼痛,构成了孟梨裳醒来时的第一反应。
“你醒了?”宋成瑞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却比平时更温柔。
“你又救了我,谢谢你。”孟梨裳依旧很虚弱。
“是你救了我。”宋成瑞适时的扶她坐好,端上一杯水,“安安就是我的命,你救了她就是救了我,我宋成瑞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
“我可不敢当上海王的恩人,我没想过那些日本人会拿刀刺过来,要不,我也不一定敢。”孟梨裳不想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也不想当谁的恩人,便直接说实话。
“我要谢的不是你替她挨了一刀,而是你下意识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她,不让她被这个残忍的世界吓到。”宋成瑞显得格外的温柔。“这样的恩情,我会记一辈子的。”
“那我现在是不是该感谢那些日本人捅我一刀?”孟梨裳不习惯宋成瑞这样的温柔,故意开玩笑说。
“他们已经不是人,是鬼了。”被宋成瑞憎恨的人,死相自然不会好到哪里去,可说起这样残忍的事情,他也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得罪了上海王的女儿,自然该死。”孟梨裳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对话,如今也只是淡淡的。
“得罪了上海王的女人,也该死。”宋成瑞继续说。
“女人?”孟梨裳不明白宋成瑞的话。
“嫁给我,我会好好的照顾你。”宋成瑞突然鲁莽的说出这样的话来,不像是在求婚,倒像是在逼婚。
“我残废了?”孟梨裳不安的问道。
“没有啊,只是刺伤了右肩,以后可能会留下疤痕。”宋成瑞不知道孟梨裳的用意,便老老实实的说。
“原来只是留下疤痕啊?你…你是怕我以后嫁不出去,所以以此来作为补偿?”孟梨裳不禁轻笑了一声,却牵到身上的伤口,疼的她一阵皱眉。
“不是,我…”宋成瑞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一个男人,到了四十多岁才知道情为何物,爱上的还是一个跟自己女儿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子,他很惶恐,很不安,却克制不住的想要接近爱情的温暖。他从来没有这么不知所措过,平时的他连死都不怕,如今却被一个小女子的喜怒哀乐牵动着,只要她小小的皱一皱眉头,他就会跟着心痛,她笑一笑,他就会想知道她为什么快乐。可是这个女人却始终若即若离,让人猜不透她的心思。
“宋先生”不知沉默了多久,孟梨裳突然开口了。“您今年多大了?”
片刻,宋成瑞没有回答,他害怕自己的年纪会吓坏了这个年轻的女孩子,她不像那些女人,不会为了钱和权委身他人,可他又不能对她说谎话,所以他踌躇了。
“对不起,我说错话了?”孟梨裳看出了宋成瑞的犹豫,“我只是觉得您看上去挺年轻的,不像是安安的父亲。”
其实,孟梨裳是觉得宋成瑞和宋安安的长相不像是父女,却不好开口。
“安安的父亲很早就去世了,是为了救我死的,此后我便收养了安安。”宋成瑞似乎看出了孟梨裳的心思。“安安的父亲是我大哥,当初我刚到上海混的时候,就是他带着我,那时候,我们还是兄弟五个,现在却是只剩我和老四老五了。”
“那…老三呢?”孟梨裳小心翼翼的问道。
“他很早就洗手不干了,他素性仁慈,人称菩萨孟,不适合做我们这行。”宋成瑞淡淡的说道,往往人在叙述不想提起的事情的时候都是喜欢轻描淡写的。“他走了之后就再没跟我们联系过,也不知现况如何。”
“那…你们的感情好吗?”孟梨裳继续问道。
“亲如手足。”短短的四个字,道尽亲疏。
“那…你就没去找过他?”
“他当时爱上了一个家里做香料生意的大家闺秀,毅然决然的洗手不干了,大概不想让我们去打搅他的生活的吧!”
“做香料生意的?”孟梨裳猜到了这个号称菩萨孟的老三应该就是自己的父亲,可她还是猜不到为什么会有人下那么重的手要杀他全家,他不是已经金盆洗手了吗?“那…这个老三,平时有什么仇人吗?”
“你问这个做什么?”宋成瑞顿时疑窦丛生,他不明白这个白菡萏为什么会对自己的三弟那么感兴趣。
“就是好奇啊!能为了自己爱的人放弃事业的男人,我很好奇。”孟梨裳赶紧装傻的说道,她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没有承担她身上背负的仇恨的义务,所以她不能告诉他实情。
“他讨厌杀戮,讨厌毒品,讨厌糜烂的生活,所以,仇人应该很多吧!”宋成瑞自嘲道。“也许,他心里也厌恶我,所以才十几年不跟我联系。”
“不会的,他心里肯定一直想着你。”孟梨裳想起小时候父亲每每吃到螃蟹的时候都会说上一句:这样好的螃蟹,二哥肯定爱吃。可当自己问起谁是二哥的时候,父亲却总是深情黯然的不回答,到今天,她才知道其中的缘故。可,她什么也不能说。
“也许吧!”宋成瑞没有继续说下去。“人老了,就爱回忆,你别嫌我啰嗦。”
“谁说你老了?你这是正当壮年!”孟梨裳赶紧安慰他。
“可你还很年轻,非常年轻。”宋成瑞看着孟梨裳,依旧有些黯然。他第一次为自己逐渐衰老的身体感到自惭形秽,他第一次为自己的未来感到力不从心,他不得不无奈的承认,孟梨裳的青春,孟梨裳的活力,都是他不能触及的。
“可年轻又不是我努力得来的奖赏,年老也不是你罪恶得来的惩罚,岁月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总有一天我也会年老色衰。”孟梨裳不知道自己的话会带来什么样的结果,她只知道此刻她应该要安慰眼前的这个对她好的人。她在这个世上孤独了太久,她太想要拥有一个温暖的怀抱,而宋成瑞就是这样一个温暖的怀抱。这样的情感也许不是爱情,却是联系两个人不可缺少的依赖。
“你真的不在乎年龄?”宋成瑞还是不相信。
“嗯!”孟梨裳想都没想就回答了。
“那…你愿意嫁给我这个老头子吗?”
“这…我不愿意不是因为你年纪大,而是因为…因为我不爱你,你也不爱我,怎么能结婚?”
“结婚,一定要相爱吗?”
“当然啦!如果我不愿意嫁你,你觉得我是嫌你太老,那么你想娶我,我是不是可以理解成你看上了我的青春年少?”
宋成瑞没有回答,他不知道该怎么去表达自己的感情,他一直犹豫着,甚至于回避着自己的感情,他今年已经四十三岁了,而孟梨裳却只有二十岁,他们之间隔着长长的岁月,如果爱上了,在世人眼里都是败坏人伦的。即便他身边有很多人娶了年纪非常小的姨娘,可那都是情欲的结果,做不得榜样,像他这样实实在在的爱上,说出去都是笑柄吧!
可当安安的事情发生了,当他看见孟梨裳就那么静静的倒在血泊里,当他抱着她冲向医院的时候,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心。
他突然明白,为什么一直不顾及世人言语的自己会那么在乎那些言语,他明明知道世人不容,是因为他们不懂,也不愿意去懂,对于他们而言,别人的生活就是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不管你怎么在乎,怎么回避,都逃不过他们的嘴巴。所以最重要的是追求自己心中想要的东西,所以他一直是我行我素的,可是他知道,‘白小姐’是在意那些言论的,她有着比谁都脆弱而强烈的自尊心。他更知道,这位白小姐心里没有他,只是把他当成可以依靠的朋友,而他珍惜着这份依赖,有了这份依赖,至少他在她心里就是不同的。
然而,有的事,一旦不珍惜机会,也许就会一生错过了,所以在等待孟梨裳清醒的时候,他就在心里默默的计划,计划着要握住这次的机会,在她身边还没有出现别的男人之前,就将这份感情说出口。
“我…我们还不是很熟,现在谈结婚,好像太早了,而且,我跟安安是朋友…”孟梨裳也很害怕会失去这份难得的温暖,便赶紧打破沉默说道。
“我不是贪恋你的青春,我是喜欢你的。”宋成瑞坚定的说。
孟梨裳刚想说什么就被一阵细碎的敲门声打断了,宋成瑞去开了门,却原来是宋安安来探病了,身边还跟着个熟悉的人——贺向礼,他们十指相扣,他们笑得甜蜜蜜,却没注意到病床上躺着的人迅速惨白的脸色。
“梨裳!你好点了没有?”宋安安笑得很爽朗,刚进门就大声问道,手还紧紧握着贺向礼,没有避讳什么,看来是把孟梨裳当做自己人了,可她不知道自己的不避讳会给孟梨裳心里带来怎样无法言语的伤痛。
“梨裳?什么梨裳?”孟梨裳还没有反应过来,宋成瑞就先问道了。
“她的名字啊!您不知道白菡萏是她的艺名啊?她真名叫孟梨裳。”宋安安嗔怪道。“亏您还是大世界的老板呢!”
“孟…梨裳?你姓孟啊?”宋成瑞立刻就反应过来了,一脸疑虑的看着孟梨裳。
“是,是啊!”孟梨裳惊得一身是汗,甚至一时间都快忘记了贺向礼的存在了。
“爸,怎么了?”宋安安疑惑的问道。
这样一问,孟梨裳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急的一个劲的眨眼。
“没什么,就是挺惊讶的,认识这么久都不知道她的名字。”宋成瑞却几乎是下意识的替她遮掩了。
“哦,对了,差点忘记跟你介绍了。”宋安安似乎丝毫没有怀疑,很快乐的将身边的贺向礼推出来一点。“这是我的男朋友,贺向礼。”
“我…很高兴见到你,孟小姐。”贺向礼眼神闪烁,似乎刚才也吓了一跳,孟梨裳才想起来当初相遇的时候,她是自称白菡萏的。
“很高兴见到你!”孟梨裳本想当众责骂他一顿,可是她不忍心,不忍心看到他难堪,也不忍心看到安安难堪,所以,她只能装作什么也不记得了,假装他们只是初遇。
“我跟你说,我们本来打算下个月就结婚的,可是呢,我想让你做我的伴娘,所以…所以还是等你好了再说吧!”宋安安唧唧咋咋的说个不停,说的孟梨裳头疼、心疼,却只能勉强装出一副微笑出来。
“听你爸说,我这伤就算好了也是要留下好大的疤的,估计以后是很难嫁出去了,你还要让我做伴娘!”孟梨裳费尽心力,才说出这样的俏皮话来应景。
“那怎么办?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了!”宋安安没有发现孟梨裳的异样,或者说即使她发现了,她也绝不会想到这里面的玄机。
“她怎么会嫁不出去?不结婚那也是她不想嫁。”宋成瑞突然说了句这样的话。
“呵呵,是啊!梨裳这么漂亮,这么温柔,肯定是可以嫁给一个全天下最好的男人!嘿嘿…当然,除了我的向礼之外!”宋安安看着贺向礼狡黠的笑了笑。
“当然了。”孟梨裳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什么表情。只知道宋成瑞突然说要宋安安先回去,不要吵着病人休息,把宋安安和贺向礼赶了出去。
“你是三弟的什么人?”等到病房安静了,宋成瑞才开口问道。
“女儿,我是他的女儿。”孟梨裳没有撒谎,因为她知道她骗不了宋成瑞。
“他出了什么事?”宋成瑞知道自己三弟的为人,若没有什么特殊的遭遇,绝不会允许自己的女儿到风月场所去卖唱的。
“死了,和我母亲、外婆一起,被人害死了。”孟梨裳的眼泪一滴滴的渗下来,落在苍白得脸颊上,滑落到耳际,犹如梨花带雨。
“什么?”宋成瑞手蓦地滑落下来。
“还放了火,尸体都不全了。”孟梨裳下意识的靠向宋成瑞,倒进他的怀里,没有再反抗,她知道这个世上,她只有这个男人可以信任,可以依靠了。
“是谁?”宋成瑞吼道。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天我去外面采莲蓬吃,回来就…我害怕极了,躲在芦苇丛里不敢出去,朦胧中我只看到,那个人,右手长了六个指头。”
“六个指头?”宋成瑞似乎想到了什么。“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吗?”
“没有,我没有告诉别人,林中航也没有。”
“你现在很危险。”宋成瑞不知该怎么说。
“嗯,我知道。”
“你必须嫁给我。”宋成瑞不知自己这样做是不是乘人之危,但他的确有一霎那的感激。他告诫着自己,他是为了保证孟梨裳的安危,是为了照顾故人之女,却还是忍不住悲痛之余的欣喜。
“嫁给你?”孟梨裳犹豫了一会儿“那,那么,我要在安安结婚前。”
“为什么?”
“越早嫁给你,不是就越早安全吗?”孟梨裳的声音分不出喜怒,却那么奇怪。
既然你先负情于我,那么,我也没必要为你坚守了吧?
既然你要娶宋安安,要做豪门的女婿,那么,我就做你的继母。
既然你不让我好过,我要是不报复你,又怎么对得起我自己?
既然今生注定情爱无依,那就靠仇恨活着吧!
孟梨裳这么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