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养了半月之久,置先生的身体才见大好,彩笺,尺素,云散总是围在他身边,听他讲一些逸闻趣事,从前朝开国的泗水之战讲到崇元之乱,从凤翔九天的昭后讲到祸乱宫闱的女王畲,很多正史未记载的事,就连风挽尘也只是在一些前人手札上见过,他都是娓娓道来,言辞间倾露出的狂傲以及看破一切的淡然,无不让风挽尘暗自折服。
“如此说来,光仁帝的心之所爱是连皇后而非静妃容岂。那为何静妃会十年荣宠不衰呢。”
“那便要从帝王的分权与制衡说起。权术的事你们几个小丫头如何能懂。”风挽尘从外间进来,只见得云散跪坐在榻前,探头询问,形容娇痴可爱,不禁接口叱到。
彩笺见风挽尘进来,忙起身迎上去搀扶。
“小姐身边怎么也没人伺候着,烟起呢。”
“我遣了她出去置办东西,你倒好,作为贴身婢子,竟然丢下自己的主子,躲在这逍遥自在。”
“小姐可当真会编排人,明明是你要彩笺来照顾先生的,如何是我躲起来逍遥。”
风挽尘走到桌前坐下,落落一笑,朝对面颔首:“先生。”
哪知对方却立时站起身,郑重其事地一揖道:“小姐有礼。”
“先生何必如此,我当先生是莫逆之交。”
“如此,倒是在下拘泥了。置自罚一杯。”
置先生执起桌上的酒杯斟满,仰头饮尽。
风挽尘拊手。
“先生如此爽性,挽尘陪饮一杯。”彩笺斟酒,风挽尘端起饮了。放下酒杯时,轻吟:“人之相识,贵在相知。”
先生接道:“人之相知,贵在知心。”
两人相视轻笑。
午后,彩笺在院中置了桌子,尺素搬出了从藏月山庄带出来的“明雪”,风挽尘与置先生分坐桌子两端,对酒当歌,人生几何。风挽尘的酒量本就千杯不醉,如今饮的又是不易醉人的“明雪”,自当尽兴,无所顾忌地豪饮,却不想,置先生只浅酌了几杯就已经醉眼朦胧。
“先生可是醉了,如此不济?”
“酒不醉人人自醉,醉与不醉,何如?众人皆醉我独醒,举世皆浊我独清……”
尺素看着酒醉而露出狂态的先生,吃吃地笑。
“看来当真是醉了,语无伦次的,先生可要回房小睡片刻,我让云散去煮碗醒酒汤让先生饮了。”
“我作红尘客,悲欢且逐波。醉了,醉了……”风挽尘不置一词,似是陷入了沉思,只置先生喃喃自语,似是痴了。
风挽尘抬眼打量着此时已几近癫狂的置先生,竟有了似有似无的炫目感。本以为他是因为失血过多脸色才会苍白如纸,如今身子已见大好,却无多好转,想必是生来如此。又见他如墨的鬓侧竟有了隐约的银色,不禁起了恻隐之心。
“先生因何至此,可是将这世事一一勘破,便心生冷意,厌弃俗尘?”
“小姐怎的面有凄色。”
“不过见君华发早生。”
“置就是因为堪不破这尘缘,才到了如今的境地。”风挽尘听了此话,静默了片刻,似是在斟酌说辞,然后端起桌上的酒杯凑近嘴边,却不饮。
“所谓的尘缘,也不过是世人自寻烦恼而已。”
对他,到底还是怜意多过了嫌隙。
“自寻烦恼?哈哈哈……不曾想,置这几十年的执念,竟是被挽尘小姐一语道破。”
赫连置弯腰拍开一坛酒的封泥,举起来一阵猛灌,末了,将坛子随手一摔,仰天大笑出门去。
“先生,这是往哪里去?”尺素紧跟着他走了两步,见他未有理睬,又回头为难地看了一眼风挽尘。
“先生不过是要独自赏一赏这临安郡的景色,尺素你何必要扰了先生的雅兴。”风挽尘没有抬头,施施然饮尽了杯中的酒。
尺素听了,点了点头,退了回来。只云散在一边朝着烟起嘀咕:“小姐莫不是也醉了?”却被尺素一瞪,吓得噤了声。
“云散小丫头,你家小姐可是个贪杯之人,喝得多,便也醉得多,到如今,每每饮酒,自个儿分不清是醉是醒。今儿依你看来,我可是醉了?”
风挽尘搁下杯子,振了振衣袖,向后躺倒在软榻上,温声腻语地问。
“小姐能问云散话,当然是不曾醉的。小姐当云散糊涂了吗?”云散似娇似嗔地睨了一眼正掩唇偷笑的尺素。
“你又如何知道,我现下不是醉了在说胡话。”
“哪有人酒醉之言如小姐这般条理分析的。”
风挽尘“嘤”了一声,合眼小憩了片刻,待到睁眼时,突觉意兴阑珊,便起身往屋里去了。
“彩笺,若是先生回来了,便告诉他,风挽尘从未有过强留他的意思。”
那声音方歇,门已经掩了罗红的身影。
“彩笺,先生何时说过要走?”尺素掩着嘴凑近彩笺,低声问到。
“我怎的知道?想必先生私下里同小姐说过。”
“先生也真是,我们家小姐何必留他。救他一命算是他前世修来的,倒觉得是我们要他还这份情!”
尺素双手下意识地拉扯着彩笺的衣袖。彩笺轻轻拍了拍尺素的手,以示安慰。
“你也莫急,未必就如我们所想。”
“哼,不识抬举,亏我们小姐尽心尽力地救他,可惜了那几颗重生。”
“不知是谁昨天还说,先生真当得‘遗世独立’四字。”
“算是我瞎了眼,以后你休得再提。”
尺素跺了跺脚,气呼呼地进了后院。
一边的烟起云散二人并未听到她二人的谈话,如今见了这阵仗,不禁走到彩笺身旁压低了声音问。
“尺素这又是怎么了,刚刚都还好好的。就这一会子,先生出了门,小姐回屋时,似乎颜色也不大好,现在尺素又好像跟谁赌了气。”
“莫管她,这样不知身份,一天到晚就会给小姐惹麻烦。”
“小姐怎么了?”
彩笺侧头看了看一脸迷惑的云散,迟疑地摇了摇头,眼光不经意间瞟向不曾出声的烟起。
彩笺看了一阵,越发觉得无趣,便上了阁楼,进屋伺候风挽尘。风挽尘负手立在窗边,凝着外间的景致,神情落寞寂寥。听见身后的响动,也不曾回头。
“先生可有回转?”
“未曾。可要支人出去寻一寻?”
“不必了,先生想回之时,自然会回来。”
彩笺走到案前,见上面置着一幅墨迹尚未干透的字,捧起细瞧。即使她不懂得书法,也看得出,小姐这幅字,较以往不同,似乎有一些挥之不去的浮躁之气,不同于往日的宁和。
彩笺叹了叹气,将字放回桌上,走到风挽尘身边。
“小姐,先生可是私下你跟你提过要离开的事?”
“他不曾提,我难道就猜不出吗?醉与不醉,何如?哧,他若一心想离开,我又怎得阻拦。”
“小姐,彩笺知道有些话,彩笺没有资格讲。”彩笺退后一步,跪倒在风挽尘身侧,风挽尘见了,也并未急着抚,而是冷眼瞟了一眼彩笺。
“小姐,不论你与先生情深至何地,先生已过不惑,必有妻儿,况且先生尚且身份不明,小姐莫不要做出糊涂事,委屈了自个儿。”
风挽尘听了,不觉莞尔。
“原来讲来讲去,你竟是当我对先生有情?我与先生相识不过一月,对他怜悯有之,景仰有之,敬佩有之,至于情之一字,却不曾有过半分念想。”
彩笺听了,脸烧得通红。原来是自己曲解了小姐的心思。
“缘是如此,是彩笺多心了,小姐你惩罚彩笺吧。”
“惩罚?那便罚你今晚为先生守门,他要回便回,要走便走,我绝对不置一词。”风挽尘弯腰扶起了尚跪在地上的彩笺,回身走到案前。
“先生为何执意要走,可是……彩笺也只是猜想,可是先生也曲解了小姐的意思?”
“哼,曲解了我的意思?他从来都是心如明镜,不过是错看了我。”
低头瞥了一眼自己临的字,越发觉得心烦,随手抄起,撕了抛在地上。彩笺赶紧敛眉退到一边,以防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等到风挽尘挥了挥衣袖遣她出去,才松了口气。风挽尘一向的喜怒无常,下面的人早就练就了眼观鼻,鼻观心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