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推着钢琴走在喧闹的大街上,如果不是路过巷子口满眼看见的都是黑暗,或许会让人误以为天还早。李涵对这个地方起初不适应,他跟我说他知道这个地方,但从来没来过,原来比想象中更乱,更糟糕。我不反驳他,只是专心推着琴,把障碍物提前扫清,耳边有流浪汉的调侃声,他们认识我,毕竟每天准时准点路过这里的人只有我一个罢了。
“小夏,这是你什么人?”一些流浪汉带着懒散的笑问我,声音中带着些许不明的暧昧意味,巷子里的人开始起哄,我摇摇头,跟他们说别这么对待新来的。流浪汉们笑起来,说我怕是被什么附体了,说我从不是那种好心的人。是啊,我只是不想惹麻烦罢了,我甚至没有去看李涵的表情,连揣测都没有。
合力把钢琴搬到了三楼,打开门,打开灯,如果视力不好,怕是会碰到桌角,我跟他说让他小心点,他没有回应,只是听我的把钢琴挪到了墙边,便找了个地方坐下。他喘着粗气,刘海盖住了他的半边脸,屋里安静的听得见隔了两条街的卖身人的笑声。
“想吃点什么?”
“你会做什么?”
“会煮面。”
“还有呢?”
“白水煮鸡蛋。”
“一样来一份。”
这是我们隔了好久后的对话,久到他的呼吸已经均匀下来,汗水已经干了大半。他再没看过我,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感觉气压有些低,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今天特意煮的多了些,哥没准一会儿会过来,应该也什么都没有吃。
吃完饭,李涵把自己的碗洗了,坐在钢琴前问我能不能给他弹一曲,我摇摇头,说今天的曲子有人预定了。他再次把脸埋进刘海里,手指在琴键上游移,不成调,却遮盖住了隔了两条街的调笑声。
“那我预定明天的,明天我还会到这来,明天……”
“夏,”带着沉重的喘息声,屋外传来了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我匆匆忙忙打开门,便被一个黑影紧紧搂怀里,汗水随着热气蒸腾着我,心里却异常高兴。
“哥,你回来了。”
“恩,我回来了。”
我缓缓收紧手臂,像是这个人会消失一般,尽管每天都会看见他,还是不由自主的想他。回来了,是我们之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默契,他说有我的地方就是家,我说我会给他一个家。家,对于我们来说,陌生,泛着涩涩的苦味,带着淡淡的甜味,除了爸,他便是我唯一放不下的人了,恐怕也会是……一辈子放不下的人。
“不给我介绍么?”哥附耳过来轻声问我,我这才察觉屋里还有一个人,他的手指按在琴键上,没有声音。
“那是李涵,算是……同学,这是我哥。”
“你好。”哥率先问好,便看见李涵瞬间僵硬了起来,他不知怎么大口喘息起来,然后冲了出去。
“他怎么了?”哥立在一旁看着李涵消失的方向不解的问我。
“大概是他妈催他回家了。”紧紧握着哥的手,心里早就没有余地管别的事情,能离得这么近看他,真好。
我跟哥从小玩到大,他仅仅大我一天,幼年时期的我曾怨恨过上天的不公平,这么瘦弱的人,怎么当得了哥哥?所以我起码在很小的时候,从没叫过他哥,江晓风,我总是这么叫他。
“叫哥懂吗?叫哥!”他总是这么瞪着眼跟我说,然后敲我的头,敲得很重,很疼。
“江晓风,想打架吗?我才不会输给你!”那时的我会握着小拳头摆好姿势,他却每次看见我这个样子笑得倒在地上。于是我们两个会打作一团,甚至撕破对方的衣服,打青对方的眼睛,然后两个人捂着疼痛并血流不止的鼻子互骂。
童年除了钢琴,好像所有的记忆都被这个叫做江晓风的人占据着。
“顾夏,要不要一起打篮球?”
“顾夏,吃饭,否则我砸了你的宝贝钢琴!”
“顾夏,天凉了,给我拿个外套,你也给我穿一件再出来。”
“顾夏,你那是什么?是人吗?从画,从新画!”
“夏,你们家保姆做的饭还没我做的好吃,以后我做饭给你吃,怎么样?”
“夏,怎么这么不心疼你的手指?你是天生的钢琴家,手指坏了可怎么好。”
“夏,得坚强,你还有我。”
“夏,为什么这么执着呢?父母的幸福,就让他们自己决定,不论是什么,只要他们得到幸福不就好了吗?”
“问我吗?夏,如果让我选择,我会选择呆在弱者身边,因为那个人需要一个依靠。”
“夏,别碰我,别碰我,我太脏了,太脏了。”
呆在弱者身边,付出的代价是不是太大了?我曾经问过他有没有恨过舅舅,他看了我很久,说他恨,他说他为了那个男人失去了爱的资格,他恨,但他是他爸,这是个事实,所以直到他死那一天,他都得好好照顾他。
为什么善良的人总是会遭受不公平的待遇呢?江晓风,你个臭小子,真矫情,真不够爷们,真……的让我好心疼。
“哥,以后,我会给你一个家。”那天我抱着他,第一次叫他哥,那个总走在我前面的人,比我先学会放手,比我先学会爱,比我先学会恨,比我先学会宽容,原来“哥”不只是一个辈分,那里承载的,是比那个叫做弟弟的人,多太多的承担。
过了这么久,哥还是不能像以前一般开怀的笑,他的话少的可怜,带着不该有的柔和。他每次最多会在家里呆三个小时,除了看着我,他不会做更多的事情,他喜欢看着我痴痴的笑,会不时搭些话,有的没的,三个小时的每句话里都只有我。
“哥,债……还有多少没还上?”
“不多了。”他总是这么说,可是说了那么多年,还是没有个结果,我知道肯定在这之中出了什么差错,但他不愿告诉我,不然情绪就会有些无法控制。我害怕那样的哥,一遍一遍说自己太脏了,一遍一遍说夏,求你,求你,别再理我了,别再管我了。
非常不喜欢身体接触的我很喜欢抱着哥,什么都不做,就只是抱着。他的身体一直不好,手脚都是冰冷的,他以前总是喜欢拿我取暖,但那件事后,他就开始有些抵触,但他还是别扭僵硬的靠在我怀里,汗水总是湿了手心,却一动都不敢动。那种小心翼翼的样子让我心里酸酸的,我想跟他说“我只是想给你点温暖,让你知道你还有我。”但是这句话我始终不能说,哥他接受不了,起码,现在接受不了。
夜里给哥弹了很多曲子,都是他以前最喜欢的曲子,他坐在旁边静静的听着,脸上洋溢着与憔悴的脸不相符的幸福,他便是如此容易满足,轻易得让人觉得心疼。
送哥离开已经凌晨了,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脑子涨涨的,却如同浆糊一般搅在一起,什么都算不上。第二天收拾好书包去学校,啃着万年不变的早餐在本子上写写画画,洁癖女侧过头看着我,看到我终于没办法装下去了,才终于转头问她干吗。她耸耸肩,说只是在发呆,凭什么以为她在看我。我摇摇头,让她发呆换个方向。
死党下课把我拉到他那,拿出一张东西让我看看,我边看边起鸡皮疙瘩,说这情书太肉麻了。死党泄气的把我挤到一边,说他花了一天一夜的劳动成果就被我这么无情的糟蹋了。
奇怪,明明夏天刚过完,难道已经春天了吗?
夏天到秋天的唯一变化,大概就是短袖变成了长袖,叶子还没红下来了,泛着黄绿色无精打采,却也奋力挣扎,原来夏天,就这么过去了啊……晚上在学校门口站了好一阵都没见到李涵,洁癖女打扫完教室卫生准备离开时看见了我,说李涵今天病了。难道昨天做的东西让他吃坏了肚子?但我还好好的啊,回去得冒着风险去见见哥,问他有没有怎么样。
琴行里老板哼着《秋日》乐呵呵的擦着房梁上的灯,是正中央高的吓人的玻璃灯,看体积就知道那是多么大的工程量。或许又是什么纪念日,老板笑得格外灿烂,就连往日不离口的重金属音乐也变成了典雅的钢琴曲。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好像……一切都变了。
晚上匆忙跑去找哥,却看见他和一个陌生男人聊得异常开心,带着久违的笑容,而对象却不是我……
“夏?”哥带着窘态走过来,那小心翼翼的样子让我觉得无比陌生:“有什么事吗?”
“没,没有。”脑子好像突然死机了,卡在中央无法动弹,终于还是落荒而逃了。脑子里一遍一遍闪过哥的笑,脸上热热的,但滑到下巴的位置,却凉得刺痛了指尖。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到家的,反正路途漫长得让我疲惫不堪,三楼高得让人喘不过起来。抬头,看见一个黑影,有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跟李涵进了屋,他今天穿得格外的多,让人有种已经入了深秋的感觉,毛线帽和围巾放在一边,身体也像个球一般臃肿。摩挲了半天暗黄色的杯子,终于还是开了口“听说你病了?”
“是啊。”李涵吸了吸鼻子,给了个淡淡的微笑。
“那怎么不在家好好休息?”
“你哭过?”
“只是沙子进了眼睛。”
“你好像忘了我以前说过的话,我会读心术。”
“会读心术,就别再让别人揭开自己未痊愈的伤疤了。”
“好吧,我来这,只是为了听你弹钢琴罢了,昨天说好的。”
“你想听什么?”
“什么都好。”李涵坐在一边,拍拍座位让我坐下。我走过去坐下,手指按在键盘上,眉心揉成一团“改天吧,我今天没心情。”
“好。”李涵坐在我旁边,手指摩挲着琴键,温温热热的气息跳跃在我冰冷的指尖周围,瞬间好像整个防线都坍塌了。
“你为什么一定要现在出现。”眼泪不争气的滴答滴答的落在钢琴上,整个人如同泥一般瘫软到地上,他坐在凳子上看着我,脸上没有一丝波动,那样子就像是一个没有生机的瓷娃娃,我却更加难受起来。
“看吧,你不喜欢这样。”李涵摇摇头,把我拉起来送进房间,坐在我旁边握着我的手,温温热热的。
“李涵,你是有预谋的对吧?”我擦了擦眼泪,看着天花板,脑袋涨涨的,难受极了。
“对。”李涵的声音在屋里的墙壁上砸了几下,进了我的耳朵。
“是什么?”
“我喜欢你。”他淡淡的看着我,没有一丝波动,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一样。
“是吗。”自嘲的笑笑,面部表情有些不受控制。
“交往,如何?”李涵握着我的手,暖暖的气息渐渐入侵。
“可以。”
“我有个条件。”李涵拉起我的另一只手放在嘴边呵了口热气捂在他的手心,依旧没什么表情变化,但眼神却格外认真。
“怎么听得好像我才是那个追求者……”
“毕业就分手。”李涵没有回答我,另一只手给我擦掉了脸颊的泪,笑着对我说。
“……好。”
那夜李涵睡在我旁边,两个人什么都没做,只有对视,我看着他,他看着我,我问他什么他都不回答,只是在第二天进校门之前说了句中午在食堂门口等他。
秋天的风刮过脸颊,带着微凉,目送着那人消失在我的视线里,心里异常烦躁起来。
该死,怎么就不知不觉接受了一个男孩?
交往?
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