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过程坎坷,我还是慢慢适应了工作。
我的工作其实很简单,用我自己的话形容,就是点鼠标。轻轻动一下食指,决定系统内分公司上报的保单是通过还是退回,通过即同意承保,退回即不同意,动作虽然简单,过程却很复杂,建筑性质、建筑用途、地质特点、气象因素、费率、免赔率等等,综合考量后做出是否承保的决定,我记得系统内通过第一张保单时,我的手都是颤的,如果是错误的决定,可能要承担几千万的损失——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的工作就像是赌博,偏偏我在公司培训的第一课,就是保险与赌博的本质区别,虽然明白其中的道理,不过却还是觉得其中有侥幸的成分,所有的判断都是对的,却还是可能面对巨额赔付,自然加上人,总是变换莫测,到最后运气成了关键因素。所幸我的运气一向不错,审核通过的保单未有明显纰漏,工作也渐渐熟悉,得心应手起来。
与部门同事也渐渐熟悉起来,如果不涉及到切身利害,同事之间的关系同样很和谐,作为一个新人,勤快、谦虚、大方,再懂一点察言观色,便可招人喜欢,我渐渐摸出了些同事间相处的门道。不过这些门道对杜茜似乎不起作用,她对我始终都是淡淡的,拒我于千里,不过我并没有泄气,或许时间长了,了解我是怎样一个人,那些误会隔阂就会慢慢消散的,我本质上是个乐观的人。
不过,上帝似乎不想给我时间让杜茜来了解我。
一上班就接到好几个电话,都是浙江分公司打来的,有分公司核保人,有业务员,都是关于我昨天退回去的一张保单,承保条件不是很好,费率低,无免赔,而且地处低洼,那里又是台风多发地段,所以我毫不客气地将保单退了回去,建议分公司不予承保。
几个电话都是要求我同意承保该保单,一软一硬,核保人告诉我客户同意改善承保条件,这笔业务前期投入不小,而且是业务员的第一张财产险保单,如果不允许做,容易打击业务员的积极性;业务员的电话则略带威胁,说该客户还有数百万的后续业务,如果影响了后续业务,后果全部由我承担。
所谓的改善承保条件,只是增加了几百块钱的保费,500元的免赔额,台风一来,至少也是数十万的损失,这样的改善微不足道,而所谓的后续业务,我认为也没有什么可信度。我原本打算一口回绝的,不过作为新人,我秉承小心谨慎的作风,决定问过杜茜后再做决定。
杜茜看过系统内的信息后,抬头问我:“你什么意见?”
“我觉得条件没什么改善,后续业务可能也只是一个幌子,台州多台风,几乎年年受灾,这家企业又地处低洼,只要台风一来,必定进水,而且我觉得这张保单有点问题,房屋机器设备不保,单保存货,而且数量特别大,有一定的道德风险。”
杜茜有些意外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系统内的保单,点了点头:“退吧。”我刚转身,她又叫住我:“机构做业务不容易,退的时候要慎重,不过如果确实业务不好,该退就退,要坚决,不要让分公司觉得有商量的余地。”
我怔了怔,随后便是一阵狂喜,这好像是杜茜第一次主动指点我,虽然语气有点生硬,不过说明她对我的态度有所转变,我下意识抬眼朝她望去,正好迎上她的视线,虽然没有笑,但目光却是柔和的,与往日的生硬冷淡截然不同,我大喜,用力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谢谢杜姐。”
心里最大的石头落了地,我的心情轻松愉悦,竟然不自觉地哼起了小调,连杜茜走过来都没有察觉,直到她用手扣了扣桌子,听到声音我才惊醒过来,连忙站起身:“杜姐,什么事。”
“刚才的那张保单——”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杜茜顿了顿才继续往下说:“浙分的王总刚刚来过电话,说确实有几百万的后续业务,我让他把免赔额提高到2000,保费提高2000块,系统里你给他过吧。”
“可是——”我看了看杜茜的脸色,吞下了想说的话,点了点头:“好。”
妥协隐忍,换来亲切与微笑,我认为值得。但我很快因此付出了代价。
两天后,临下班,任婕突然将我叫进办公室,一见我便问:“立扬塑料厂是你核过的?”
任婕的表情严肃得有点吓人,听到立扬的名字,再加上任婕的表情,我本能地有些心虚,不敢去看任婕的眼睛,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低声问:“是我核过的,有什么问题吗?”
“什么问题?”任婕将手中的一沓资料重重地往办公桌上一砸,低吼了一声:“我应该跟你说过沿海台风区的保单要慎重吧,而且,这张保单到处都是问题,费率、免赔,还有几乎都是易损品的存货,从任何角度,这都是不该承保的保单,我看系统里的记录,有退回的痕迹,为什么后来又同意了?”
“分公司说有几百万的后续业务,又提高了承保条件,所以——”
“分公司当然会这样说,你没有一点判断力吗?这么小的塑料厂,可能有几百万的后续业务吗?”任婕怒气渐甚:“行业协会刚刚通报我们,这是一家专门从事财产险诈骗的公司,已经骗过好几家保险公司了,如果不是行业协会通报及时,公司一定损失惨重——”任婕突然将视线转向我,目光锐利,仿佛要将我的整个人看穿:“分公司业务员与客户有勾结,,监察审计部的同事正在核实,我相信你的专业水准不至于犯这样的错误,你实话告诉我,你有没有收分公司的好处——”
我不想犯上次同样的错误,所以刚才对杜茜的这一段只字不提,不过到了这时候,我不得不解释了:“任总,我没有,其实当初核保的时候,我问过杜姐,一开始她也说退回去,不过后来她又跟我说分公司王总来过电话,说真的有后续业务,要我把保单过了,所以我才过的,任总,我真的没收什么好处,你一定要相信我。”
“杜茜?你说杜茜让你通过的?”任婕随手拿起电话,拨通后简短地说了句:“杜茜,你进来一下。”
“杜茜,台州塑料厂的那张保单是你让夏淇过的。”任婕看杜茜的眼神,比看我时要凌厉得多。
“没有,怎么可能?”杜茜有些诧异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转向任婕:“关于这张保单,小夏之前是问过我意见,我看后觉得承保条件不好,而且有一定的道德风险,所以让小夏坚持原先的意见,将保单退回去。”
我呆呆地看着杜茜,她看起来淡定自若,语气表情都显得极为自然,看不出半点说谎的痕迹,我一下子懵了,脑子乱哄哄的,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如何替自己辩白,我知道自己这样子很糟糕,只能让任婕误会更深,拼命想让自己镇定下来,却还是又慌又乱,语无伦次:“杜姐,不是你说分公司王总跟你打招呼,说有几百万的后续业务,让我将保单核过了,就在前天,明明是你说的,你,你怎么可以——”
“小夏——”杜茜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我,一脸的寒霜:“我知道你现在心情很乱,可话可不能乱说,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我知道过去在工作上我对你帮助不够,可你也不能因此血口喷人啊?”说完她转向任婕,一脸的义愤填膺:“任总,现在的小孩真是太可怕了,怎么这么阴险?任总,你是了解我的,我核保一向很严,为此没少得罪人,浙分的王总可没在老总那里打我的小报告,一个月前我还和他在李总的办公室大吵了一架,这事全公司人都知道,这种违反原则的事,我怎么可能帮他?”杜茜轻蔑地瞥了我一眼:“下次诬陷我的时候,最好选个能让人信服的理由。”
任婕看看我,又看看杜茜,视线在我们两人间逡巡了良久,没有做声,杜茜一下子急了:“任总,你是不相信我罗?那我,我现在就给王总打电话,我们当面对质好了,看到底是谁在撒谎!”杜茜说完抓起电话,右手开始拨电话号码,只拨了两个号,任婕便把电话掐了,轻轻地从杜茜手里拿过电话,放好,柔声道:“我怎么会不相信你?事情已经清楚了,你先回去吧,我再好好和小夏聊聊。”
杜茜微微点了点头,走到门口,却又突然回头:“任总,虽然小夏的行为有点可恶,不过我想她也是吓坏了,只想推卸责任,应该不是要故意陷害我,你也别太为难她,教育教育就好了。”
任婕笑着送杜茜出去,轻轻地掩上门,看着我时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我这时整个人宛如置身冰窖,忍不住簌簌发抖,我不明白,怎么可以有人睁着眼睛说瞎话,颠倒黑白,还这般理直气壮?
虽然整个人冷得打颤,思路却渐渐清晰起来,杜茜一定早有预谋,她自己也有审核权限,完全可以不通过我自己核过保单,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讨厌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良久才发现任婕一直默默地看着我,我一下子惊醒了过来,连忙解释:“任总,我没有撒谎,真的是杜姐让我审核通过的,我,我——”我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让任婕相信自己,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如果我说的不是真的,让我出门便被车撞死。”
任婕呆了呆,脸上的表情缓和了下来,示意我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沉默了良久,才微微点了点头:“我相信你。”
我怔怔地看着任婕,没想到任婕竟然会相信我,我百感交集,只觉得眼泪都忍不住要落下来了,我拼命地眨着眼睛,不让眼泪落下来,咧着嘴,又想哭又想笑,看起来一定很傻,但我已经顾不得了,只是拼命地向任婕表示自己的感激:“谢谢你,任总,谢谢你相信我,谢谢。”
我真的感谢任婕,也很奇怪她为什么会相信我,杜茜表现得那样淡定,理直气壮,反之我,因为震惊、气愤,慌乱到了极点,且语无伦次,一看就很心虚,任婕竟然相信我的话,我心里说不出的感激。
任婕摆了摆手,示意我不用多说,她明白我的意思,她凝视着我,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良久才低声说道:“夏淇,我知道你没有错,但是,只怕黑锅还还是要你来背了。”
我眨了眨眼睛,不是很明白任婕的意思,任婕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脸上的表情难得一见的柔和,她的声音不高,说得也是极慢:“这件事总经理室很重视,所以一定要有个人承担责任,不是你,就是杜茜,我权衡了半天,觉得还是由你承担比较好——”
我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任婕:“任总,你明明知道我是无辜的,还要我承担责任?为什么?什么叫权衡半天,这种事情不是应该以事实为依据吗?”
我的反应在杜婕的意料之中,她再次拍了拍我的手以示安抚,然后说道:“当然要以事实为依据,但很多时候我们不得不进行权衡,所有的事情不是黑和白那么简单——”
“能有多复杂?你告诉我,不是我的错,为什么要我背黑锅?”我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任婕,觉得既委屈,又气愤,我刚才是多么感激她对我的信任啊,原来不过是铺垫,或许她根本不相信我,只是为了让我痛快地背黑锅而已。
任婕看着我没有说话,我瞪着她毫不示弱,任婕率先移开了视线,垂头想了想,才缓缓说道:“的确不是你的错,可你如何证明?系统里是你的名字,杜茜不会承认是她要你这么做的,浙江的王总也不会承认他给杜茜打过电话,那还能是谁的错呢?”
我语塞,的确是我的错,错在我太单纯,太愚蠢,太相信别人。我冷笑:“的确是我的错,错在太天真,太愚蠢。”
任婕怔了怔,然后竟然点了点头:“你这样说也没有错,如果你凡事多想一想,有一点自我保护意识,也许事情就不会这个样子。”
我觉得任婕简直不可理喻,我怎么知道杜茜出了事后矢口否认,甚至陷害我?我不停地摇头:“你是说,都是我的错?我相信领导,相信同事,错了?”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任婕的语气倒像是征求我的意见:“如果这件事是杜茜的责任,一定不会这么简单收场,她是南总带来的人,她的过错多少要牵涉到南总,总裁室关系复杂,原本很简单的一件事会变得很复杂——”任婕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长地:“复杂程度超出你的想象,不是你我能够承担的。”
“所以牺牲我一个,可以让事情变得简单?”我的语气已不似刚才那般尖锐,任婕自然察觉,于是益发地推心置腹:“我知道你一定觉得委屈,但是,事情总有轻重缓急,有舍才有得——”
任婕明显话里有话,我的心一动:“如果我舍了,能得到什么?”
任婕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说:“我对杜茜很了解,她应该不是存心要陷害你,只不过事情到了这一步,为了自保不得以而为之,你替她承担了这一次,她自然记得你的好,以后一定会还你这个情,我也可以答应你,尽快给你转正——”任婕没有继续往下说,而是看着我,等着我表态。
任婕适时地将视线从我脸上移开,给我足够的时间与空间考虑她的建议。
我仔细想了想,公司规定新员工六个月试用期,表现优异者可提前三个月转正,试用员工和正式员工工资、待遇都差异明显,而且公司有明确的淘汰比例,就算试用表现不错,也未必能按期转正,所以,任婕的建议,对我充满了诱惑力。
虽然我有很多原则,妥协可能会让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蔑视自己,但我还是决定妥协,在我对任婕说出我的决定之前,我下意识地朝门外望了一眼,很凑巧,正好杜茜也朝我看过来,漫不经心的一眼,缓缓地自我脸上掠过,看不出半点愧疚,目光那么坦然,那种习以为常的坦然,刺痛了我,在那一瞬间,我改变了主意。
我看着任婕,坚决地:“我不要。”
“不要?”任婕没想到我深思熟虑后的结果竟然是拒绝,她有些诧异地看着我,脸色随即沉了下来:“夏淇,如果你想用这种方式索取更多的好处,我可以告诉你,我已经给了你我的底线——”
“我不想要什么好处,我想要的是——”为了让门外的杜茜听清楚,我说得极慢,且声音洪亮,几乎一个字一个字地:“每个人都应该为她做过的错事承担起责任来,这是我从孩提时代就明白的道理。”
任婕瞪着我,良久没有作声,过了许久她低声道:“夏淇,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处境?杜茜不会承认是她的错,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你,不管你承不承认,这个责任总是要你担的。如果你可以让事情平静地过去,等这件事稍微平息,我便可以安排你转正,如果你固执己见,闹开了,别说提前转正,只怕你在公司也待不下去,作为一个新人,无论工资待遇,还是职业发展,公司都是一个很不错的选择,放弃了,以后只怕再无这么好的机会,夏淇,不要太固执了,再好好考虑一下?”
任婕的话很中肯,她所剖析的其间厉害,我也不是不明白,不过一想起杜茜那张漠然没有任何表情的脸,我便觉得事情不可以这样安静地过去,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的过错承担相应的责任,哪怕我也要因此付出惨痛的代价。这世上总是有一些东西,值得我们,也需要我们去坚持的,我冲任婕笑了笑,很坚决:“对不起,任总,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也知道自己这样很傻,但是,我认为,我的职业生涯,不应该从谎言开始,不是我固执,也不是我不肯妥协,我只是担心,如果一开始就轻易妥协,以后便不可能坚持,我很怕就这样迷失自己,所以,第一次,我想坚持看看。”
我很佩服自己,在短短的时间内,竟然能将语言组织得如此感性,连我自己都有些感动了,虽然有些词不达意,不过任婕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脸上的表情渐渐温和,甚至有种我看不太懂的东西,似是羡慕,又仿佛是怅惘,她微微点了点头:“你这样想也对,我尊重你的决定。”
我转身离开,已经走到门口,任婕突然叫住我,微微顿了顿,她才问:“夏淇,值得吗?有一天,你会不会后悔今天的坚持?”
不是第一次有人这样问我,几个月前,许廷筠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我早有答案,我转身,自信从容:“也许吧,不过就算会后悔也没有关系,因为——”
“因为还年轻是吗?”任婕毫不掩饰脸上的羡慕之色,微微地叹了口气:“因为年轻,所以不怕失败,也不怕一无所有,无所畏惧,有重新开始的决心和勇气,年轻,真好。”
我不知任婕为何会有这番感慨,而且毫无避忌地展现在我面前,更奇怪的是,她似乎早知道我的答案,而我,明明除了和许廷筠说过类似的话外,从来没有对其他人说过,是巧合吗?
一走出任婕办公室,我的视线便下意识地朝杜茜的位置飘去,似乎听到了声响,她正好转过脸来,两人的视线交织,交锋,她漠然地移开视线,我挺直了背脊,几乎僵硬着身子,从她面前一步一步挪回了座位,由始至终,我的背挺得笔直,头扬得很高。
杜茜很快被叫进了任婕办公室,办公室里传来两人激烈的争吵声,过了很久,便见她旋风一般冲到我面前,眼神恨不能生吞活剥了我,除了电视里,我从没有见过这么怨毒的目光。
“夏淇——”杜茜指着我的手指微微颤抖,声音也因颤动略微有些走音:“你竟然能让任总帮你,我以前真是小看你了,不过你别得意,这件事,就算任婕也帮不了你,我一定会让你付出代价的,你等着。”
我觉得匪夷所思,明明做错事的是她,为什么她在我面前可以这般理直气壮,这更让我觉得自己这么做是对的,她浸淫职场多年,很多事情都已习以为常,总得有人告诉她,并不是所有人都认同那些潜规则,有人是不买账的。
杜茜的语速很快,如开机关枪般,我根本插不上话,看得出来,她气坏了,大概平时很少受到这样的挑战,虽然气势汹汹,不过翻来覆去说的都是同样的话,也看得出来,她平日的修养不错,虽然怒不可遏,但言语间并无脏字,更说不上恶毒,我忽然就有些心软了,其实她也算不得大奸大恶,这些日子尤其是最近,也尽心尽力教了我很多,就算今天的事情,如果站在她的立场,也是情有可原,一定要弄得两败俱伤吗?我有点犹豫了。
趁着杜茜停顿的间歇,我连忙开口:“杜姐,我也不想把事情弄成这个样子,只要你跟我说一句你错了,我可以担起这次事故的责任。”
杜茜并没有因为我的话,脸上的表情有些许缓和,反而用一种警惕的眼神瞪着我:“你是什么意思?要我承认错了,然后你好有证据去告状?你是不是把我想得太傻了点?夏淇,我也不和你多说了,我就留一句话给你,从今以后,有你没我,我们看看最后的结果到底是什么!走着瞧。”
杜茜悻悻地走了,我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不明白她为什么总是把我的意思往坏的方向曲解,为什么不可以把对方想得简单一点,多一点,哪怕是一点点的信任呢?
杜茜一走,我便瘫在座位上动弹不得,觉得全身的力气在一点一点流失,那些鲜活的,让人振奋积极向上的东西,也随之慢慢流失,几近干涸,我觉得害怕,对未来充满了恐惧,我很怕若干年后,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杜茜,同时也很担心,如果我不能进化成杜茜,变幻莫测充满硝烟的职场,是否还有我的立足之地?
我觉得自己需要补充能量,让自己能够坚持下去。我抓起手机,拨通了成宇喆的电话。
我们最近见面不多,大家都忙,尤其是成宇喆,每天奔波于各工地,他从未对我说过累,每每说起工作只是感慨现场和书本的差距太大,让他时常有种手足无措的感觉。初时我们还是至少每周约会一次,不过一次看电影,我和成宇喆竟然在影院隆隆的枪炮声中酣然入睡,最后还是工作人员将我们摇醒,那次以后,我们约会的间隔很自然地延长了,有时是两周,甚至一个月,算起来,好像有很久没有见过成宇喆了。
“夏淇——”成宇喆的声音明朗亲切,熟悉的声音,让我的眼眶不自觉地微微泛红,隐忍许久的眼泪,几乎夺眶而出,今天的遭遇,职场的冷漠与艰辛,我现在有多么委屈多么不甘,有很多话我想对成宇喆说,但那么多话,一下子我又不知从何说起。
听筒那端传来轻微的咳嗽声,一听便知是用手捂着且尽量远离听筒,刚才并未留意,现在回想起来成宇喆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沙,我忙问:“成宇喆,你是不是感冒了?”
“有点,昨天晚上加班,工地风大,有点着凉,没事,一会儿吃点药睡一觉就好了。”成宇喆说得轻描淡写,不过间或传来的咳嗽,似乎表明他在说谎。
都说感冒和恋爱一样,是无法掩饰的,成宇喆拼命忍住咳嗽,只是不想让我担心,我又何苦拆穿他?我只觉刚才紧绷的心慢慢舒缓,不由自主地放柔了声音:“看你咳得很厉害,是不是很不舒服?要不要我过来?”
“我没事,就是小感冒,一会儿吃点药睡一觉就好了,你别跑来跑去麻烦了。”
我想想也对,于是放弃了立刻跑过去的念头,小声叮嘱道:“那你一定要吃药,不要硬扛着,还有,要多喝水,不要喝饮料,白开水对感冒才有效,还有,早点睡,空调温度不要开得太低——”
我絮絮叨叨个不停,过了许久才发现我说这些的时候,听筒那端一直沉默着,我觉得不对劲,于是停下来问:“成宇喆,你怎么了,怎么一直不说话?”
“没什么”听筒那端的成宇喆憨憨地笑了:“你一下子这么温柔,有点不习惯。”
在两人交往之初,我曾装过一阵淑女,刻意地温柔过一阵子,不过时间长了觉得太累,而且成宇喆也明显一副无福消受的样子,我很快便恢复了本性,不淑女,也不温柔。
明明是他忍着笑给我看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要我不要再折磨他的神经,现在这么说算什么意思?我气急:“你什么意思?什么叫难得温柔,我一直很温柔,是你说不习惯,现在你这么说,算什么意思?”不知怎的,又想起刚才杜茜的事情,我觉得委屈,忍不住提高了嗓门:“你干吗总是讽刺我?都不知道我今天遇到了什么事——”
成宇喆忙问:“今天发生了什么事?工作上的?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我心一动,一本正经地:“如果真的有人欺负我,你怎么帮我?”
“要怎么帮你?”成宇喆略为沉吟了片刻才试探性地:“男的女的?如果是男的,我帮你揍他一顿,如果是女的,我猜她一定是因为没你漂亮嫉妒你,你就同情她自卑不要和她一般见识,忍忍算了?”
我忍不住扑哧笑了,成宇喆便也笑了,旋即正色道:“是不是真的被欺负了?出什么事了?告诉我,我帮你出出主意——”成宇喆的声音突然变得又轻又柔:“如果觉得难受,你就欺负我好了,别人怎样欺负你,你就加倍欺负我,直到你解气为止。”
宛如邻家大哥哥,温柔体贴,又略带戏谑,很奇怪,因为杜茜郁结于心的怨气与不甘,竟慢慢消散,心底慢慢勇气一股融融的暖意,被人陷害算什么,一个人战斗也没什么,因为我不是一个人,有一个,总是在那里,在我身边。
我觉得整个人豁然开朗,笑容也不自觉地在脸上怒放,我用力摇了摇头,满不在乎地:“逗你的,谁敢欺负我啊?我可不是省油的灯。”
成宇喆似乎是信了我的话,我们又聊了几句,我叮嘱他一定要多喝开水多休息,生怕他又调侃我假装温柔,说了几句便想挂了,刚准备说再见,成宇喆却突然冒出来一句:“最近太忙了,都没怎么见面,周六要不要来我这里?同住的周扬,他女朋友也会过来,我们来个四人约会也不错,你觉得呢?”
虽然没有见过面,但周扬这个名字,成宇喆曾多次向我提及,比他早一年入司的周扬,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上,都对他颇为照顾,所以我虽然更希望的是两人约会,却还是对成宇喆的提议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好啊,正好我也很想认识一下那个了不起的周扬,那我们就说好了,我周六早上过来。”
两人又简单聊了几句,我说完再见正要挂电话,成宇喆却飞快地说了句:“夏淇,我希望快点到礼拜六,我很想你。”
我呆了呆,只觉得血气上涌,脸烫得厉害,心脏也开始不规则地雀跃,整个人似乎都在沸腾,水深火热。我暗骂自己没出息,就算成宇喆难得说类似的情话,也不用这么大反应吧?
听筒那端一片寂静,我怀疑成宇喆是不是被自己的话吓到了,以至于完全忘了反应,我想表现得坦然一点,却终于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有些矫揉,有些扭捏。
我们都没有作声,静静享受这暧昧甜蜜一刻,过了许久,成宇喆一声细微几乎不易察觉的咳嗽,将我拉回了现实,虽然有些不舍,我还是飞快地说了句“再见”,迅速挂断了电话。
电话一直握在掌心,久久舍不得放下,仿佛有一股力量,从听筒的那端,传到了我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