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天下是什么?那个人忽然这样问。
面容上笑意未减,朗朗的声音里几分兴致盎然,几分随意几分玩味。
这问题……该说是大逆不道狼子野心。
是什么?于是她不答反问。
然后望见那人的神情,似是悲凉又是坚定不移……眸子里光华夺目,逼得人微微一震。他抬手,指向那一片秀丽山河。
那一片绝好的风景,开阔,明朗,壮丽多姿。
涵煦怔了怔。
那人收回手,又指向脚下城池,熙熙攘攘,繁华而又纷乱的景象。
涵煦忽然了悟,微微一笑。
应青木深深吸了口气……只有你,懂得我的意思。
只有你懂。
——清秋·《梧桐锁》第四十五章
“你说是就是吧。”楚风实在不知道怎么回答好。
“那么,楚风姑娘,我还是送你回家吧,就算闹了别扭,他们与你也是亲人……”
“哎呀,不对,不是那样儿的!“楚风立刻发现自己的回答自断后路,“我的身份说了你也不信!但是我对你没什么恶意就好,而且我所有看起来有点出格的举动主要都是为了让你注意到我……哎呀,不是那个意思,你不要摆出这种表情好不好?”
应青木哑在了那里。
“我……是想来帮你,好吗?今天带我看了顺王府的生活,是,很富贵;又到这里看人市,是,很悲惨。我认识了这些,你让我知道这些。我知道你的心里是希望不管我是什么人都会至少有那么一点点的触动。但是!我本来就是个不得不而且也想帮你的可怜小孩好吗?我知道你是有理想的人,我知道你是有头脑的人,而我又发生了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搞得我非要过来帮你忙不可,就这么简单,OK?听明白了没有?”
不用说,应青木完全没听明白我们的楚大小姐在说些什么。
“总之,我们能不能别再纠结于这个身份问题了啊?反正你留我在身边,也不会对你有坏处的,我不会跟你打听任何机密的事,你也可以再对我的人格进行观察,行了不?我现在的确没地方可去,而且对我来说最好就是跟着你。还有,今天看到的这些让我深有感触,所以我更要跟着你,为穷苦百姓多办点事!好了,我能说的就这么多,咱们回去了好吧应大人?做你丫鬟我也认了,你给我写卖身契吧,以后有什么问题你可以直接弄死我也没有关系,现在就求求你收留我吧!”
应青木看着她又着急又不知道怎么说才好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莫名地觉得,这回她说的话是可以相信的,她那着急的模样不像是假的。罢了,或许她是真的有什么难言之隐吧……不管怎么说,就收留她吧,防备着些就可以了。
“好,我就收留你,卖身契也不用写,不过若是如你刚刚所说,你是想来帮我的,那么你要让我看到,你不是一个废物才行。”
他笑,风华绝代,淡然如水。
这些词楚风向来觉得很可笑,从来不信真的有人会是这般模样。但是此刻,用在应青木的身上,却竟是浑然天成。
这回真的过关了。
所以说应青木不能用常理来推断啊。
早知道这么简单我就早说实话了嘛。
楚风心里默默念了几句,但是动作却极为灵敏,迅速立正外加一个标准的军礼:“是,绝对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应青木目瞪口呆。
“今天是裕和二十三年九月十五对吧?”
“嗯。”
“为什么是这个日子啊!要是上个月……有月饼和螃蟹可以吃,下面几个月有事可以做,现在这个时间根本不给我表现的机会啊!我怎么证明我是有用的啊!”
应青木又无奈地白了她一眼。
这类没有营养的对白从回去后就一直不断地重复着。由于应青木住在客栈,所以作为丫鬟,她的工作也就是端个茶倒个水,铺个床叠个被,磨个墨捧个砚什么的,实在太过清闲,所以,她就开始,招人嫌。
终于应青木无奈地答了一句:“你真的想表现?”有些费力地用了她使用的古怪说法。
“……”楚风不说话。
他来制定任务的话,就有难度了,需要慎重考虑。
“只要你能想办法把那个婉兮给我推辞掉,我就承认你是有用的。”
你看吧,我就知道。婉兮是顺王要送给你的,要能推掉,你这大华第一聪明人还用别人帮忙?
“其实啊,应大人你不知道,这个婉兮以后会发挥很大的作用,你还是带上她比较好。再说了,婉兮长得也不差,你留着她不吃亏的。”
“……那我留着你好像挺吃亏的,不如留下她,我把你当回礼送给顺王?”
“呃,我这么有意思的一个人,而且又知道很多东西,你不要我会吃大亏的……你怎么了?”
应青木突然站了起来,走到门边听了听,楚风这才反应过来:“嘈杂声,还挺大的。是出什么事了吗?”
“敢问应青木应大人是住在这里吗?”一个听上去还算温厚的男声。然而应青木一听见这个声音就满脸无奈,眉轻轻地蹙起来。
这位又是谁啊?
“应兄,你在吗?我找你有急事,乐和客栈出人命了!”
楚风“吓”了一声。
应青木的神色深沉了几分。“何兄,怎么回事?请进来说话。”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那位“何兄”走了进来,穿着一件月白长衫,淡淡的蓝,身量略有些单薄,眉目温润文弱,只站在那里也会觉得有种温柔安静的美好。只是此刻他的眉宇间写满了焦急,一进来就冲到应青木面前去,喘了好几声却说不出话来。楚风体贴地倒了杯水递上去:“不着急,慢慢说吧。”
“多谢,”那人接过来喝了几口,并没有注意她,又转过去对应青木说道:“今早乐和客栈的伙计去天字三号房喊住在那间房的客人,没想到一开门却就发现那客人死在地上了,身上插着把菜刀。”
“菜刀是乐和客栈的吗?那伙计早上去叫那客人做什么?”应青木立即问道。
“不是客栈里用的菜刀,看上去是把新的,那客人预付的房钱几天前用完了,伙计是去叫他再支付几天的钱,没想到……嗐,应兄,你还是随我去那里看看吧。”
“嗯,好。”
“哎,我也去。”楚风急忙说道。
“你?嗯,好。”应青木很快地应了一句,看了楚风一眼,露出一个微笑。
那人轻轻“咦”了一声,看了看应青木,这才回过头来打量了楚风几眼。却没说什么,快步走了出去。
路上楚风有些惶惶。进入一个诡谲世界,她又是……遇到的事自然不会一般,她也做好了心理准备,只是先遇见的,竟就是一件杀人的案子,心里仍觉得好似做梦一般。
“何渊,永宁县的县令。”应青木忽然低低对楚风说了一句。
“什么?”楚风一时没回过神来。
“他。”应青木低声吐出一个字来,顿了一下又说道:“要小心。”
什么?哦,是那个“何兄”,原来他是县令,挺年轻的样子嘛。何渊,印象中《梧桐锁》好像没有有关这个人的故事,那么小心他,是为什么?
大家赶到现场。在门口楚风就闻到了一阵浓重的血腥气,脸色已然是一白,再向其中走了两步,扫了一眼,到底转身冲了出去,躲到一边大吐特吐起来。
应青木看也没看她一眼,迅速吩咐了几声,着手准备进行现场勘探了。
这不是梦!
这并不是梦!
楚风紧紧咬住了唇,直咬得唇色发白,却似是全然不觉疼痛的模样。
就算进入了这个世界,潜意识里还是没有适应呢。总以为这不过是个有点长的梦,醒来后就好,会在,自己还活着……
但是梦境不会有嗅觉和触觉。
那是真实的死亡。那是失去了生命的身体,已经破碎的身体,那是真实的尸体。那血腥气,那么恶心可怖的感觉,是真实的。那个人脸上由于面临死亡极度痛苦和恐惧而扭曲的表情,那让她心生惊悸的神情,是真实的。这真的不是梦。
她觉得自己的心抽搐了几下,异样的,却不觉疼。过了不一会儿,那心连抽搐都没了,渐渐平静起来,却有种透入骨髓的心灰意冷。
那是某种突如其来的,外界的可怖情况对她的灵魂施加威压所产生的震慑效果,完完全全是从一个人的内心深处爆发的毁灭性力量。
然而过了没几秒钟的功夫,楚风的所有情绪便莫名其妙地归于平静,那种令人窒息的恐惧感已经完全消失。
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也没有多想,楚风转身又走进了那个房间。
事实上,连楚风自己都不知道的是,由于某些特殊原因,她进入书中后的意识,出了一些问题。
她失去了某些感觉。
或者说,她的灵魂,是不完整的。
她现在甚至不能称为一个正常的“人”。
然而这种残缺带来的究竟是福是祸,现在看来,却并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楚。
应青木正在看仵作写成的尸格,何渊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那尸体也仍摆放在那里,只是楚风强迫自己将眼神定上去看了一会儿,心神便慢慢安定。应青木也不抬头,问:“好了?”
楚风点点头:“第一次,难免的。不过,我倒真不希望有第二次的。”
听了这话,应青木竟然笑了起来。
楚风蹲下身去,忍着恶心观察那具尸体,希望能从自己有限的知识库存里寻出些有用的东西来,那些衙役见应青木没有阻拦,便也不敢上前阻止。
虽然已经不再那么觉得震撼,但还是希望能做点什么。她没有悲天悯人的心肠,她读的书里也有许多的生灵涂炭,爱恨情仇,她知道争斗到最后人们总会觉得毫无意义。但是,她只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她没有面对过真正的血腥,经历过一次生死存亡后她更热爱生命。为此,她也不喜欢与世无争的淡漠,如果可以做点什么,她绝对不会什么都不做。
这也是她喜欢《梧桐锁》的一个原因……一直努力着想要改变这个世界的应青木和杜涵煦,是多么崇高和美好。
死者是一个中年男子,样貌普通,身上的衣服只是灰色粗布,手指上有淡淡的白色圈状痕迹,腕上有麻绳捆缚的勒痕,心口有道很深的伤,旁边是那把被用作凶器的菜刀,身上还有一些别的伤痕,看起来也像是菜刀砍到的。想来死亡原因是受到了致命伤,又失血过多。
“别看了。至少死了四个时辰,动机是劫财。”应青木淡淡地说着,放下了尸格,缓步走过来:“现在是卯时三刻,而昨晚戌时左右,有个叫坎生的小伙计被这客人叫去打水,那时他还好好的。如果坎生没有说谎的话,那这个人就是在戌时到亥时三刻间被害的,那么这客栈里的伙计都有嫌疑。他是个商人,怕露财,且朝廷本又有严令,所以穿得粗糙些,但他手上那个圈痕你瞧见没有?我猜那原本有个扳指。再瞧他的鞋,我猜得不错的话,这定是出于京城云裳阁的有名的巧手真娘之手,所以,我猜他是个富商。现在他的包袱里却没什么银两……所以,是谋财吧。”
楚风愣了一下,顿时觉得自己所谓的观察入微思维缜密在应青木面前弱爆了。
“那死亡时间……哦,对,”楚风恍然,“这尸体已经完全僵硬了,死亡时间在9个小时以上。”
“九个……什么小时?”应青木问了一句。
“没什么。”楚风连忙掩饰,“时间卡的还真紧,不过那个时间……你审讯过了吗?有人有不在场证明吗?”
“何大人正在审问。”应青木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但是毕竟是深夜,恐怕有的不多。对了,你好像对查案的过程和方法什么的很清楚的样子。”
那不是我侦探小说看得多嘛!你烦死了,就告诉你不要管我的身份了!
呀呀个呸的,姐姐我好歹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当年的推理小说恐怖故事你当我白读的啊?
楚风转过身去瞪着那具尸体,希望说点别的什么。忽然,她盯住了那把菜刀,眼底生出喜色。
“哈,我有办法找到凶手!”
转过身去,楚风的眼神亮得像星星:“应大人有没有读过《洗冤录》?”
应青木愣了一下:“怎么?那是宋时有名的断案能手宋慈宋大人所著的一部书,是有关他所破获的案件的杀人手法和一些破案手段吧?我是读过的,这有什么……咦?”
楚风指向那把菜刀上的一个血手印。
案子了结得出乎意料的快。接下来的事很简单,何渊将几个没有不在场证明的伙计带来后,应青木吩咐用黄泥提取了他们的手印,比对后找出了一个名叫福生的小伙计,又威吓了几句,那福生本来就有些做贼心虚,吃这一吓立刻就磕头认罪了,果是见财起意,本来他只想趁夜色掩护去偷些银两,却不想那客人却发现了,抓住他要报官,他一怕,看见旁边有把菜刀,就抓起菜刀砍了上去,结果就把那客人给砍死了。
是很简单的谋财害命,证据确凿,口供无误。虽明知道有什么地方是不大对劲的,但应青木想想,觉得既然凶手已经落网,不愿再牵涉其中,于是也便干脆地丢开手。
有些时候,真相并不是那么重要的。
楚风却没多想,见自己立了功,十分开心,连何渊也似乎连连佩服称赞她不已,常请她去府衙中聊天喝茶吃饭什么的,有这样一个看起来温润眉眼亲和风度的人另眼相看,楚风更乐得避免随应青木去赴顺王的邀约吃苦。于是应青木虽说待她有了些不同,楚风反倒不怎么搭理他了。
看起来,这个案子,就是让楚风见了次血,磨炼了一次心志,让应青木刮目相看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