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公自奉君命出京,不敢疏忽,时时小心,处处留意,唯恐一时失察,令那一方百姓虚受君恩。
行路人过得日月如梭,转眼大半年过去。这日将至江东县,一行人照旧不惊动地保,悄悄于离城数十里一处清凉寺落脚。两个侍僮原是惯了的,连忙与和尚借下房舍,打扫安置,夫人便携长女佛前随喜,秋公却唤过幼子暗暗吩咐:“此处县令乃我故友,既已到此,须访他一访,你与我打个前站。”如此吩咐了,心知那焰炀儿必不服气,也唤来叮嘱:“你同锋儿去,好生照看他。”姐弟二人领命去了。
秋公看着两骑远去,方转身进内,夫人已迎出来。秋公见四下无人,向夫人笑道:“夫人,前些时日恍惚听见老萧来此公干,却再未回去。连老水来寻他,也没了音讯,算来已是一个多月。我等既已到此,倒要趁机寻他二人。你与燃儿可曾发现什么?”
夫人道:“寺内无事。只是老爷仍须多加防备。”
秋公笑道:“无妨。我这等‘钦差’,只怕不比旁人的命金贵,况且秋某长着两条腿,打不过,逃便是了。”说得夫人也一笑,道:“如此,等炀儿锋儿回来罢。只盼他二人无事。”秋公不语,拈须而笑:炀儿锋儿么?琴判生死,箫定阴阳,想必还担心不至此。
却说秋焰炀与秋落锋并骑往江东县而来,才行得数里,忽然一乘马车从旁掠过,秋焰炀耳中只听得轻轻一声笑,道:“这小娘子倒也生得俊俏,也着红衣,却偏偏不去戴花,倒要带剑……”马车去势甚急,这话并未听全,想必也无好话,秋焰炀登时大怒,一抖丝缰,座下红驹四蹄如飞,赶上前去,右腕一甩,鞭影自马头掠过,唰地卷住车帘,哧地撕了下来。马夫早吓得滚下车来,哼哼唧唧缩在路旁,马儿受惊,脱了缰,一声嘶鸣便往前乱冲,那车歪歪斜斜撞上一株老树,偏生销子松了,挽具散乱,马儿死命挣得几挣,辕裂衡折。
那马得脱,野地里一阵乱跑,顺着旁边小路岔了下去。焰炀见那马儿嚼子上都喷了血沫,恐马有失,也不顾马车,忙一带缰绳沿路赶那畜牲去了。
其时车已撞散,车内连滚带爬跌出个人来,磨磨蹭蹭爬起身,啐了一口道:“好野的丫头!”一语未了,只见一团白云卷地而来,口中忽地多了一物,不防一口咬下,软软的没甚滋味,忙向地下吐来看,却是团污泥,忍不住连声骂道:“呸!真他娘晦气!”一眼看见那团白尚未去远,忙噤了声。
原来秋落锋先也听见,正厌他口舌轻薄,见姐姐出手惩治,也还罢了,不想姐姐忽然去赶那四蹄的畜牲,恐她误事,连忙飞马来拦,偏就听见那人骂骂咧咧,一时恼了,小小惩戒一番。只是如此一来便耽搁了,那团红云早已经去得不见踪影,秋落锋略一迟疑,料她此去不致犯险,也不再追赶,提马径往江东县。
那马夫却也换了番神色,一跃而起,笑道:“商大爷日日调情,今儿没调得一嘴胭脂,倒调来一嘴烂泥。”
那商大爷——商子逸——要过葫芦漱了两口,发恨道:“倘是平日,也叫他看我手段!只是此时哪里多结冤家去!”说着话,望望前路,道:“好容易弄着这破车驽马,偏又走的走了、毁的毁了。尚有十几里地呢,怎么好?”
马夫道:“这顾不得你,你不走,我走。”说罢也直奔江东县。商子逸无奈,只得跟来。
此时秋落锋已至江东县,尚未进城门。江东县并不算大,因得了官道的便宜,每月总有两次开集,此时正逢着开集日子,往来的客人便多,小小县城倒也熙熙攘攘。秋落锋遥遥看了片刻,带马进城,随意寻了个茶铺歇脚。
江东县他也曾来过几回,茶铺斜对面,当初那高家酒楼此时已改换名号,挂出了招财老酒的招牌,虽未看见掌柜的,然而跑堂的伙计已不认识,只怕那酒家也已物是人非。
旁边的铁匠铺子已关了,长街那头却又新开出学堂,街东积年的刘家当铺大门紧闭,街西开张不久的商家布庄里正簇拥着碧影钗光。秋落锋忍不住轻声一叹,端了茶刚要喝,眼角忽然扫到一条黑影,他微微一怔,“噫”了一声道:“连他也来了!朝廷究竟为着何事,弄出这样大的动静?”那道黑影并非旁人,正是“三百逍遥箭”之徒麦黑子,那年不知何故被他师父逐出门庭,听说后来谋了个小小差使,一步步倒也攀上去了。
因有过一箭恩怨,秋落锋不愿与他朝相,便放了茶碗,丢下一角碎银,拉马自后街绕往衙门,去会县令火燚大人。
再说秋焰炀一路赶了马去,行来不计路程,一时转过山脚,只见前面七歪八倒几棵老树间抖抖索索挑着破破烂烂的一个酒幌子,影影绰绰露着将倾未倾半堵土墙,只是全无人烟,那匹马只立在那喘气,车轭已撞得七零八落,却仍架在颈上,甚是可怜。
焰炀忙跳下马奔上前去,一把扯住缰绳,要给它解,只是姑娘自幼哪会弄这个,看了看无从下手,更不耐烦,拔了剑一顿乱削,把些轭儿、衡儿、套儿、索儿,连拉带扯丢在地下,又卸了嚼子放马吃草。方欲行时,转身忽见马腿上三寸来长一道伤痕,连忙定睛细看,这一惊非同小可:这匹马儿并它的旧主人,姑娘原是认得的!前番见时,正值萧雨客得功返京,连这受了伤的爱驹也披了红,不想今日却在此地遇见。
此时已是日头偏西,前后无人,暮秋时节,山中冷风骤起,四下里嘤嘤作响,饶是姑娘胆大,也觉得一阵寒意袭上心来,便不敢停留,回身牵马认蹬,半空里炸响一鞭,往来路如飞而去。
日暮时分,一骑绝尘,飞进江东县。
秋焰炀当街下马,只听身后城门官儿高声喊了一嗓子——关、城、门喽~~~秋焰炀不禁松了口气:幸好及时赶到。
她一手挽了缰绳,四下扫了一眼,这江东县与旁处也并无不同:这边也是小小茶铺,坐了几个闲人吃茶,这正是农闲时候;那边也有学堂,想是学生们皆已下学,故而大门紧闭;也有当铺,已上了板打烊了;也有布庄,此刻已无生意,一个伙计刚归置完了缎子,正去抱布匹,一个管账先生伏在柜上算账;也有驿馆……啐,驿馆自然是住不得的,万一遇上相识的官儿娘子官儿太太,准少不了多费口舌,倒不如投客栈去。只是已饿了半日,适才野地里又受了风,还是先热热的弄两口酒暧暧,待寻了锋儿,再作打算。一面想着,秋焰炀转身便向酒馆走。这酒馆名字有趣,叫做招财老酒,想必那掌柜的是个好凑趣儿的人,而店内自然是有好酒了,秋焰炀忍不住吞了口馋涎。江南的女儿,天生带来三两酒。这一路上因怕误事,又有父母拘着,姑娘也不曾好生吃得,今儿倒可略解解馋。
才走出几步,长街那头忽然来个捕头,赶至面前打了个恭,陪笑道:“秋姑娘留步。”
秋焰炀微微一怔,随即含笑道:“捕爷高姓?如何认得我?”捕头笑道:“不敢,小人张六观。公子正在我家大人处,大人命我们候着姑娘。”焰炀微微点头,不再多问,同他去了。
夜幕终于下来,吃茶吃酒的人们渐渐散去,街上也渐渐静了。招财老酒也掩了门,上了闩,只剩下门外两盏气死风灯,颤巍巍在风里晃着。
“今儿账都算出来了?怎样?”招财老酒的掌柜,貌美如花的老板娘容宁儿从楼上下来,笑吟吟地问。
“有掌柜的在,财神怎敢不满门。”账房先生应声笑答,一面抬起头来,把账本递过。
老板娘接过账本却不看,笑道:“也不知你这商大爷犯的是哪门子邪,放着你自家生意不去打理,倒来学做账房先生。话可说在头里,我是一个钱也不多给你。”
商云未及应声,后厨里有人笑道:“你那两个钱他倒不看在眼里,只怕他看在眼里的是这爿店。”
容宁儿一怔道:“这店也没什么好。”
那人笑道:“你不来时没什么好……”
尚未说完,容宁儿已倒竖两条俏眉、圆睁一双妙目,翻身直扑后厨,骂道:“死陈胖子,敢寻老娘开心!仔细老娘拆了你的骨头炖汤!”抓了笤帚便去追打。小跑堂身子灵便,赶上去两手叉在门上拦住,笑道:“老陈那嘴里吐不出象牙,明儿是开集日子,若拆了他,明儿厨里没人。”又扭头冲了柜上喊:“老商你再不来拉开可就出人命了。”
商云噼噼啪啪地胡乱拨着算盘珠子,斜睨着那三人笑道:“你若不拦,她打死他,给他偿了命,这爿店岂非正好落在你我手中?”说着话,见容宁儿回身,忙一溜烟儿跑上楼去。日间因逞口舌之快已吃了一嘴泥,这会儿若是再挨两笤帚,那今儿过得也忒没味儿了。容宁儿见他逃走,呸了一声,道:“小幺儿,你们也都早歇罢,明儿早起。”也扔下笤帚自回房去。
众人各自安歇,只听得长街上隐隐传来梆子声,仿佛是将将敲了二更。
这江东县的父母官儿,名唤火燚,曾与秋公有师徒之分,虽不曾拜在秋公门下,却也称得上世交。这位火大人昔年曾有戏言自嘲道:昏官者,三更半夜还在昏灯下勤劳工作的好官也。大约正因如此,虽说已敲过三更,且府里的灯也并不昏,火大人却仍在灯下忙碌着,被他连累着也不能安枕的,便是师爷李程。
此时秋焰炀早已到了,正与秋落锋议论,一时火燚忙完,命人来请去说话,二人方往书房来。府中侍儿上了茶水,各人落座,火燚便道:“老师来意我大约也知道了,不知老师是明日来呢,还是怎样?”秋焰炀不待秋落锋开口,便道:“若是依我说,有我二人在便够了,他老人家倒是不来的好。”也不用人问,便将路上之事大略说了,又微微一笑道,“况且我恍惚听见说那个聚宝盆又出现了,正在此地呢。”
火燚听了,忙向秋落锋道:“既如此,要烦世兄走这趟了。”
秋落锋尚未开口,秋焰炀又忙道:“这个还是我去罢,况且我还有别的事。烦火兄写一张纸儿与我出城,我这就动身,明早回来。”秋落锋倒也无异议。
一时送秋焰炀去了,三人重新坐定,火燚方道:“县里住家,师爷皆与世兄说了,此地傍着官道,往来客人甚多,我也不曾留意,只是近日忽然来了几路异样人马,个个人物非凡,想来也是为着什么聚宝盆了?向来只听说有人凭此而富,因此而祸,原本是无人信的。只是朝廷又悬了赏,定要寻得这盆儿回来,偏生每隔十余年,此盆便在江湖上现身一次,于是天下人熙熙攘攘,为此盆绞尽脑汁,甚至血雨腥风,结仇留恨。可见人心到底难测。”
李程笑道:“大人,不是这等说,学生还听见说那个盆儿另有异样神通,丢一个钱进去,便有十个钱出来呢。倘我见了那聚宝盆,我便丢个聚宝盆进去,变出十个来,再将十个聚宝盆丢进去,变出百个来,如此一化十、十化百、化出千万个来,也省了那些人你争他抢打来打去枉送了性命……”说着大家都笑了,李程一面笑着一面说道,“只是那个聚宝盆虽说传得灵异,到底千百年来无人见过,子不语怪、力、乱、神,本不应信其有,这些人若是竟为此送了性命,也只是些糊涂人罢了,又有什么非凡之处——因此学生倒劝大人,认真将萧大人下落查明是真。”
这句极正经的话,由一向极不正经的师爷说出,不免令人好笑,秋落锋忍不住哈地一笑,忙端过茶灌了一口,道:“先生所言甚是。只是可有线索?”
李程正色道:“有!”
火燚倒吃一惊,道:“萧大人此番出京连我也不知,先生如何得知?”
李程道:“我也不知。只是大人难道忘了十里坡十里店的那两把刀?那年大人在那一县时,萧大人曾去探过大人,便背的是那样一口刀,大人取来把玩半日,还与萧大人嘲笑说原来锦衣卫老爷们吃饭的家伙也不过如此。那日他们送刀进来,我看着就疑惑:难道这样的刀也是能寄放的?”
火燚忙道:“且不要说这些不相干的,先生快叫人取那刀来,给秋世兄认认。”李程当即起身出去,过了片刻,果然带了刀来。
秋落锋接过,仔细认了认,道:“如何是两把呢?这个正是老萧那把刀,另一把我却不敢认。大人,此刀如何得来?”
火燚道:“这话难说。”思忖片刻,道:“前两日京中忽然来人,问我要了两三个人手,说是办什么事的,回来就带了这两把刀,说是借我这里放几日,待他们返京时来取,我便未问他,横竖问也未必便说——这也难怪,锦衣卫原本与我两不相干。”
秋落锋掂了萧雨客遗下的那把刀,拧了双眉,思索半日,忽然道:“大人可知麦大人也到了此地?”
火燚道:“可是锦衣卫那个麦大人?这却不知。”
秋落锋道:“我见他改了装束,想必是防人知道。若是也为那件事,只怕这两日大人便要得着信儿了。”想了想,道,“大人,夜已深了,请安歇罢,明早还要公干。明日我也要在城内逛逛,就不来打扰了。”
火燚道:“世兄自便。”秋落锋便出了书房,自往寓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