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梦里依稀慈母笑
重阳节的月亮圆了一半,很早就悬挂在天空中。那月亮一改往日的皎洁,却是橙黄橙黄的,宛若被沸腾的水搅动着的番茄。地上悠悠地起了东南风,天上的云破絮般地游弋,将月亮遮去一半,天地就显得黝黑而静谧。
月亮出来了,却又被云遮去一半,光明便被隐在云缝里,小街益发幽暗起来。位于小街东北一隅的校园如释重的老牛,在夜幕下安静地喘息。
忽然起了灯光,是晚自习的学生燃起的蜡烛。
这些年小镇上老闹电荒,停电是平凡而又平凡的事。因此学校就要自备电源,一俟停电,校园里就燃起一片光明,这光亮在被黑暗包围的夜空里格外耀眼,令人产生许多慰籍许多希翼。但要是闹了油荒,学生们就只有燃起早已备好的蜡烛,否则当天的晚自习就要流产。晚自习只是习惯的称谓,其实很多时候教师要授课的并非学生自己学习。
幽微的蜡烛的光映照在半空里,桔黄而且朦胧,忽闪忽闪的一如泊在夏夜里的萤火虫。许多人都这么说。
夏雪觉得把自己的学校比成萤火虫多少有些残忍。于是在一次作文竞赛中她说夜晚的校园就像漂浮在夜的海洋上的一只燃着灯火的乌篷船。这次作文竞赛夏雪得了一等奖。负责评审的钱老师说夏雪这次之所以能得一等奖,就是因为这个比喻用得很生动很贴切。
张登科现在就在这只船上洗脚。盆里的水盛得很满,落地时水立刻从盆的四周溢出,在水泥地面上画了一个标准的圆圈,双足伸进去的时候,水就溢出的更多,地上的圆圈便由宋体变成了黑体。
张老师无暇这些。
这是他第一次用冷水洗脚,因此特别郑重。以前他一直是用热水泡脚的,他听说上为阳下为阴,头为阳足为阴,万事万物须讲求阴阳平衡然后才有其萌生发展乃至鼎盛。正如易经中的济卦,心火下降温肾水,肾水上升润心火,阴阳方始平衡,于是济卦乃六十四卦中的上上卦。人体亦然,需要冷水洗头热水泡脚阴阳互补才能大有裨益。现在他不这样认为了,他有一种奇怪的念头:双足密布的穴位并没有在热水的浸泡下牵着气血游走,反而让自己落下了带病之躯,这足以说明自己的足部被优越的环境娇宠成了温室里的花朵,再经不起风雨。需要把它变成磐石下一粒顽强的种子,只有在重压下才能焕发出完强的生命力量,
这是斗争的力量。
所以要用冷水侍候。
张老师双脚甫一入水,立即感到一脉强大的冷流由涌泉穴毒蛇般向上窜起,窜过膝,越过腰,直奔顶门,向身体四周漫逸开来,渗入全身三万六千个毛孔,像被一双硕大的手高高提在半空又一下扔进冰窟,全没有了其它知觉,只剩下凄神寒骨,悄怆幽邃外加失重,头部挨了拳击运动员的重重一击,身子跟着晃了几下,他赶忙把脊梁挺几挺,没又晕倒。
这种感觉只持续了片刻立马消失了,张老师到底没有倒下,洗浴后的轻松迅速蔓延开来,张老师体验到这不单纯是洗脚,而是把浑身的血液在冷水里过滤了一遍,滤尽了了其它沉淀,变得纯净而透明,舒适感愉悦感不久就演化成豪迈感,张老师迅速地反动着肥大的双脚,搅动得足下的水躲狼似的游走,溅起啪啪的声响。
“老张,你怎么啦?”
坐在灯下织毛衣的麻二花听到异常,赶忙放下活计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向洗浴间。
推门一看,发现张老师竟像孩童似的在玩水。
从快乐中醒过来的张老师不愿多作解释,扭过头向妻子嘿嘿一笑。古怪的表情配着嘿嘿的一笑,直闹的妻子麻二花毛骨悚然,像在静夜里把自己关在偌大的房间里读《聊斋》,或者回想起先前听过的若干鬼故事。
那晚,张老师早早地睡去了,他睡得很甜。睡梦里他进行了漫长的旅游,重温了大半生走过的大好河山。秦皇陵,中山陵,城隍庙,虎跑寺,一线天,故宫,长城,敦煌......柳浪闻莺,断桥残雪,曲院风荷,南屏晚钟,三潭印月,两峰插云。。。。落日大漠,丽水江南....../自己曾经去过的地方,张老师都在梦中畅游一番。心情舒畅而又舒畅。
“登科!”,张老师正漫游间,忽见逝去多年的母亲伸出枯瘦的手颤巍巍地走来,边走边叫着自己的名字,张老师赶忙迎接上去。
母亲牵着张老师的手,这让张老师一下子苏醒了孩童的记忆。
他很乖地跟着母亲在落英缤纷的山野漫步。母亲搀着他,带他一遍遍地唱起遥远而又熟悉的歌谣——
摇呀摇,摇呀摇
摇到外婆桥
外婆叫我好宝宝
糖一包,果一包,
吃了还要拿一包
摇呀摇,摇呀摇
摇到外婆桥
外婆叫我好宝宝
糖一包,果一包
吃了快去上学校
张老师跟着母亲一遍遍地唱着,歌声里透着童音。